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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axs (想去挪威的森林), 信区: History
标 题: 乾隆皇帝4-20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6 13:27:10 2000), 转信
朵云虽然说得平静,但此情势下,愈是平静,字字句句愈显得如刀似剑,咄咄逼人。她
凛然不可犯的神色连巴特尔都镇住了。乾隆见她举臂欲刺,遥立摆手道:“别!――别这样
儿……有话慢慢讲,容朕思量……”一时间,他的心里乱得一团麻一样,斟酌字句说道:
“你死,于你全族毫无实益……只能促朕决心下定,金川藏人陷于灭顶之灾……你收起刀,
可以从长计议……”朵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手下这些人很无耻的,我收起刀,他
们就会象恶狼一样扑上来!我宁肯死在自己的刀下也不愿受辱!”
“你们退下!”乾隆对吓傻了的魏长生说道,又转对朵云道:“朕不收缴你的武器――
你们都听见了!”
“扎!”所有的侍卫一齐答应。
乾隆相了相她手中的刀,不屑地一笑,说道:“这把刀只能用来削梨――朕射虎杀熊数
十头,豺狼之类不计其数,从不曾要侍卫们帮手――你是个弱女子,朕不动手杀你。但你持
刀协迫万乘之尊,已经重罪在身。有甚么话,你就快说吧!”“我当然有话要说的!”朵云
惨笑道:“从金川到北京,又从北京被押解到南京――我劫持过兆惠将军的夫人,又脱逃出
刘墉的牢狱,如果为了逃命,我早就回金川了。我留在中原就是为了见您,有话要对您说,
可是我进不了你的宫殿,您又不肯接见我。我几乎花尽了金川的库存黄金――所有您可能去
游玩的地方都有我包租的‘风景’,即使不在这里,我们也一定会见面的!”乾隆听了不禁
皱眉,倒抽了一口冷气望着毅然挺立的朵云,说道:“见有见的规炬,不见有不见的道理。
莎罗奔先是窝藏上下瞻对的班滚,又两次抗拒天兵征剿,犯的是灭族之罪!朕有上天好生之
德,其实早已给了你们生路,早就有旨,要他面缚投诚,可救全族覆灭大劫。莎罗奔居然抗
命――如此情势,朕为天朝之尊,除莎罗奔面缚请罪外,其他人等见又何益?”
“博格达汗,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您,金川人并不要背叛您的统治。”朵云固执得象一块
顽石,冷峻地说道:“正因为顾全博格达汗的体面,庆复讷亲和张广泗才没有死在我们刀
下。但大皇帝却要我们象狗一样向您摇尾乞怜!这是万万办不到的!我们与您的军队打仗只
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尊严!”乾隆冷酷地一笑,说道:“不是你那样说法。这是孔子定的规
矩:犯了罪的臣子捆起自己向君父恳求饶恕。这不是狗能作得到的――你们金川的人到拉萨
朝圣,每一步都要跪下,那是不是耻辱?”朵云立刻回口说道:“那每一步都是虔诚的,都
是怀着尊崇和自己的骄傲――”她突然顿注,望着万里晴空,喃喃自语,“如果是为了恐惧
自己的死亡,为了象狗一样活着……去向人投降,不但达赖喇嘛,班禅大活佛,全西藏和青
海的藏人会小看我们,连我们自己也会小看自己的!”说着,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胸脯剧
烈地起伏着,绝望地环顾四周,又看了乾隆一眼,慢慢低下头来,颤着左手一颗颗解开袍褂
上的钮子,脱掉了,露出里边一身绛红的藏袍,仰天长啸道:“我……说不服博格达汗……
莎罗奔,我已经把你要说的话全说给了他。而他还是要杀尽我们――”她手中白刃倏地举空
一闪,插胸而入直至刀柄!众人惊呼间,朵云胸前血如泉涌,身子摇漾了一下,象一株被砍
断了的小树簌然倒地……
众人谁也没想到她陈说倾诉间举刀自裁,说死就死,没有半分犹豫和怯懦,一时间都惊
呆了!乾隆面白如纸,满手冷汗向前跨了一步。索伦已经一个箭步跃上半扶起朵云,只不便
解衣,又不敢拔那刀,扶脉搏试鼻息乱张忙。乾隆紧着连声问:“怎样?怎样?”索伦说:
“心跳还没止……没有刺中心……”
“送回行宫……”乾隆的声音发颤,他觉得头也有点晕眩,扶定了巴特尔才镇静了一
点,说道:“传叶天士给她看伤。但有一息,一定要救活她!”
满心游兴而来,谁也设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一直到回宫入殿,乾隆和刘统勋岳钟麒等
臣子们脚步还象灌了铅一样沉重,都是一言未发。纪昀也得了消息,脚步匆匆赶来请安,殿
中才略有点活气。刘统勋不胜其力地跪下,叩了头,刚说了句“这是臣的责任,事出意外,
臣没有好生查实……惊了圣驾……臣……”
“起来吧,不是你的责任,也不要再去训斥刘墉。”乾隆余悸未消,但心神已完全安定
下来,“这不是治安,是军政上的事……朕心里不安,不为遇到这个朵云,是由此想到许多
政务,料理得未必都那么妥当……”范时捷此时冷汗才退,内衣湿凉湿凉的,松动了一下腰
身,犹有余惊地说道:“这女人真太厉害了!臣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场景儿!”岳钟麒道:
“我只觉得面熟,再没想到是她!她小四十岁的人了,扮得这么年轻,也想不到汉话说得这
样地道。”金镬却道:“这样惊驾,罪不容诛!主上仁慈,还要救她!”
纪昀叩头请安,见乾隆抬手叫起,默默退到一边。他刚刚翻看了那本《容斋随笔》,乾
隆心思里的烦难迷惑,比众人看得清爽得多,乍出这种事,一时竞寻不出话,也不敢胡猜乱
说,只好捡着不疼不痒的话说:“以臣之见,此妇是个烈妇呢!从其夫之志,万里叩阍,百
折而不屈,精白之心可对苍天!蛮夷一隅之地,尚有如此舍身成仁之人,这也是因了主上以
德化育天下,深仁厚泽,被于食毛践土之地的缘故……”众人听他说的,都觉得离题万里,
但他主掌教化,管着礼部,也都是职份中应有言语,却也没有甚么可挑剔的。一时太监卜信
进来,禀道:“主子,方才叶天上来看过了,莎氏受伤虽说很重,刀子离着心偏出了不到三
分,於性命倒是无妨的,只是血流得多了,要好生静养才能复原……”
众人听了,竟都无端松了一口气。乾隆点点头,叹道:“这就好。传旨给叶天士,好生
给她调养,补血的药物,甚么好用甚么,务必要她康复。”“是!”卜信忙一躬身,又说
道:“奴婢这就传旨――只是莎氏不肯进药,闭目咬牙的,要寻短见……”说着,看着乾隆
等待旨意。
乾隆满脸阴郁站起身来,没有说话,在殿中缓缓踱了一圈,几次想说甚么都又咽了回
去,看去心情十分矛盾。许久,仿佛定住了心,款款说道:“你传旨给她。博格达汗赏识她
是巾帼英雄!金川的事要容朕仔细思量,总不能逼着朕下甚么旨意吧?先……养好身体,朕
还要接见她……想死,何必急于这一时?”卜信一字不拉复述了乾隆的旨意后退了出去。
几个臣子不禁面面相觑:金川现在十万大军云集,傅恒坐镇成都,整顿了绿营又整川
军,士气高昂砺兵秣马,三路合围金川弹丸之地,可说是必操胜算。乾隆为了赏识这一个女
人是“巾帼英雄”就要罢兵?不然,他要“仔细思量”甚么呢?这也太有点匪夷所思了……
想归想,又都觉得天心高深,不能妄测。一时间静得殿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都听得清晰。
“今儿不议政,偏偏引出件绝大政务。”不知过了多久,乾隆自嘲地一笑,说道:“岳
钟麒大老远地赶来,留下陪朕进膳。你们跪安吧!”
人都退了出去,空旷的大殿更显得空落落的。日影西斜半偏,一道明亮的光柱洒进来,
映衬得周围反而更加黯淡。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太监忙活着安桌子摆御膳。乾隆吩咐道:“岳
钟麒在塞外难得吃到青菜,精致一点,不要大肥大腻的!”岳钟麒呵腰谢恩,笑道:“奴才
自幼出兵放马,带兵的人不能讲究吃喝。主子想进甚么就做甚么,老奴才陪在一边,主子进
得香,就心满意足!”
“嗯。”乾隆点点头,示意岳钟麒坐下,深深舒了一口气,说道:“岳东美,留你进
膳,是想谈谈军事。你要饿,茶几上的点心只管先用。嗯……朕是在想,真正造反的在西
北,不是金川。朵云这样一闹,虽说无礼,但她的话,也有其可取之处啊……”
岳钟麒坐直了身子,苍重的浓眉皱了一下,一呵腰说道:“请主子明训!”
“联想得很多,没有全然理清头绪。”乾隆喟然说道:“傅恒此役可料必胜。莎罗奔山
穷水尽派他的夫人来朝见朕,不见至死不休。看得出他打这一仗已经没有信心。打胜了他又
不肯投降,只有逃亡或者举族自尽――为一个班滚的罪,屠尽金川七刀余人,朕有於心不忍
之处……”
乾隆先占定了一个“仁”字地步,岳钟麒听得感动,却不敢附和,正容说道:“这一层
主上似乎不必多虑。莎罗奔先有窝藏叛贼班滚之罪,又两次抗拒天兵,是十逆之恶不可赦。
即全族殄灭,也是咎由自取!何伤我主上圣明仁德?”
“你说的是理,朕讲的是情。”乾隆点头说道:“但情理二字合起来才是天意!达赖和
班禅已经两次上奏,请求赦免莎罗奔之罪,金川仍是藏苗杂居之地,九成藏人一成苗人,一
旦歼灭,云贵苗人且不必说,全西藏都要震动,还要波及到青海!”岳钟麒身上颤了一下,
身子前倾两手据膝静听。乾隆望着殿外,沉吟道:“若无回部霍集占之乱,单是西藏不稳,
也还好料理。现在南北疆狼烟遍地,我们把兵力摆在四川,对付一个苦苦求和的莎罗奔,这
值不值?”
这真的是高瞻远瞩洞鉴万里的真知灼见。岳钟麒和尹继喜私地里含糊言语,西北局势令
人忧心忡忡,但乾隆决意金川用兵,意志如铁不可摇动,谁敢触他这“龙鳞”?现在他自己
说出来了,岳钟麒不禁心里一宽,稳稳重重说道:“阿睦尔撒纳是个反复小人,靠不住的。
请主子留意!”
“天山将军说过,尹继善也有奏陈,此人不可靠。”乾隆因思虑过深,眼睛碧幽幽的发
绿,但靠不住也要靠一下,因为他至少能顶一下霍集占不能东进。朕想,他能顶一年,金川
的事也就结了。傅恒、海兰察、兆惠腾出手来,连阿桂也可出征,专一对付西北乱局。阿睦
尔撒纳如果忠君,自然有功封赏,如果有异心,一并擒拿――他至少可以给朕拖出些时辰
来。朝廷不出兵,只是几句好话有偌大作用,何乐而不为?”岳钟麒这才见到乾隆帝王心术
渊深不可测,佩服得五体投地,叹息一声说道:“主上圣虑高远,奴才们万不能及!”低头
想了一下,问道:“主上对金川作何打算?”乾隆牙龈嘬着嘴唇半晌才道:“金川,可以让
傅恒练练兵。打到‘恰好’,也不妨见好就收――召你来,其实就是这个差使。”
岳钟麒不禁一怔,愕然说道:“主上,您要用奴才去攻刮耳崖?”
“也是也不是,是文攻不是武攻。”乾隆见御膳已经备好,笑着站起身来,“朵云来
了,你也来了,你和色勒奔莎罗奔都甚有渊源友情,这是天意嘛……来,陪朕进膳,朕可是
已经饥肠辘辘了。”他呵呵笑着,和岳钟麒一块向膳桌走去。
距正殿偏西不远的军机处,几个退下来的臣子们也都没走。几个人余惊未消,也在议论
捉摸“出事”的事。但觉朵云脱去牢笼不肯逃生,乾隆偶然雅兴访春邂逅,二人谔谔相对,
乾隆不但不加罪,还要尽力抢救,种种巧合际遇莫非天意?乾隆的心思也暖昧难猜。刘统勋
自觉朵云惊驾负罪难当,只是自怨自艾“昏愦无能”,后悔朵云脱狱后没有细心着力捕拿,
范时捷啧啧称羡乾隆气度闳深处变不惊料理清白,金镬说的蹊跷,“主子表彰节烈,为天下
树风范,莎罗奔氏这一闹,也许从宽处置金川叛乱出未可知……”范时捷只连连摇头,直说
“厉害厉害!女人不要命,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我们都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怪不的褒姒
能乱周,武则能篡唐……”不论不类胡扯乱比。纪昀是当值军机,一头审看各地报来的库存
钱粮奏折,凡有灾赈出项要求蠲免的折片、人命刑狱案卷、参奏官员渎职贪贿的本章及水利
田土建议条陈分门别类挑出来另写节略,手不停管听他们说,时而一笑而已。听着刘统勋仍
旧在埋怨自己“怎么我就不晓得,让黄天霸他们把扬州名胜居处士民先细查一下,早点造个
册子审看一下呢?”纪昀放下笔,左手捏弄着右腕笑道:“你们胡说些甚么呀?泡茶馆的旗
人见识!延清公,您也甭一个劲埋怨自己。那朵云手里有钱,又是租地租园子,造册子有甚
么用?她只是要见主子一面,并没有作恶造逆的心,论起罪过也就是个‘无礼失敬’四字而
已。主子救她,也为她刚烈性情可取,也许另有深意,天心难测偏要猜,大家都是瞎张
忙!”
“主上有甚么深意?”范时捷笑问,“本来明白的,你倒把人说糊涂了。”
纪昀本不想闲议论这些的,但范时捷一脸坏笑,倒象是自己想到了乾隆“别的”,不能
不解释了,因挪身下椅,活动手脚给各人续茶,叹道:“西边吃紧,西南僵持,主上好为
难!前方打仗,后方拆烂污,主上好为难呐!我看今日和朵云一见,也许是天赐良机,‘从
容计议’四个字可说是意味无穷……”
他是军机大臣,本来话说至此已经满过,该住口的了。偏是这些天忙得发昏,没人说话
闷得无聊,都是朋友心无挂碍口不遮拦,一高兴便顺口而出:“金川之役主上是要争这口
气,要雪两败之耻,要这脸面,借机练兵,用武事振作颓风。西北糜烂,就要乱了半个中
国。孰轻孰重主子心里雪亮……大局攸关,小局也攸关,也为保全傅六爷,我看主子,有意
宽待莎罗奔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他们都不是议政来的,随心所欲闲聊,一是怕乾隆饭后再叫进,二
是心下俱各激动不安,相互宽慰平静心事,纪昀这么郑重其事的,连刘统勋也听住了,疑惑
地看他。范时捷道:“怎么会呢?我不在户部也知道,那化了多少钱呐!朝廷把金山银山米
面山都搬出来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金镬却问:“这事怎么和傅相干连?这‘保全’二
字从何说起?”
“你们看看这本书。”纪购莫则高深地把一本《容斋随笔》递给了金镬,“主子看了这
一段,书一放沉着脸就出去了,出去就遇见朵云,又是这样料理,你们看有干连没有?”三
个人凑近了那本书,却翻在《容斋随笔》十六卷,上有纪昀指甲掐的爪痕,却是甚短的一
段:
取蜀将帅不利自巴蜀通中国之后,凡割据擅命者不过一传再传。而从东方举兵临之者,
虽多以得携,将帅辄不利,至于死贬。汉代公孙述,大将岑彭、来歙,遭刺客之祸,吴汉几
不免;魏伐刘禅,大将邓艾、钟会皆至族诛;唐庄宗伐王衍,招讨使魏王继岌、大将郭崇
韬、康延孝皆死。国朝伐孟和,大将王全斌、崔彦进皆不赏而受黜,十年乃复故官。
通篇没有说道理,全是铁案如山的史实,自汉以来割据四川的最多两代就完蛋,而攻略
四川立功将帅一个个都命犯华盖倒霉晦气――四川就是这么个宝贝地方!联想清兵入关时盘
踞四川的张献忠,攻陷四川的吴三桂、鳌拜,平息三藩之乱率兵入川的赵良栋,近在眼前的
两相一将,除了赵良栋贬职夺爵勉强活命,鳌拜终身囚禁之外,一个个连个囫囵尸首的都没
有……至此众人才明白纪昀所谓“保全六爷”是这么一份意思。这不单是气数运命,也有个
“帝德君泽”在里头,众人连想都不敢往深里想,一个个悚然若失。
纪昀在这沉寂中却一下子警醒过来,心里一颤:今天这是犯了甚么痰气?这么多的话,
还显摆自己的见识,没有一条不犯宰相大忌的,想起曹操杨修故事,顿时背若芒刺,竞自十
二分惊慌起来,打了几次火才点着了烟,猛吸几口才勉强定住了神,便思用言语转圜,又恐
言语不慎越描越黑,嘿嘿嘻笑道:“洪迈这人说事不讲理,算不得真正大儒。他这说法只是
偶合,离经叛道之言不足为训,我拿来胡比乱量卖弄学术,更是昏愦无知!”说笑几句引开
众人思路便转话题:“延清公,鲜于功的案子,人已经杀了。鲜于死前给家人写的遗书,不
知谁抄寄了出去,里头说到傅恒秉心不公,任用私人排除异己,用兵待士赏罚有厚有薄,六
部尚书和各亲王府人手一件。和亲王的一份从北京转寄了来,是原抄件驿传。但五爷现在受
斥逐,不能见皇上。各部奏说这件事的没有呈送原件,都是引文申奏。还有金辉一份陈情折
子,说的案子首尾,这些都干连到卓索莎玛父女。皇上让我料理,是怕你精神身子撑不来。
但你该当知道的,我都整理出来了,你有空看看――”他指了指案上一摞文书,“都在那里
边,还有高恒的案子。傅六爷转过来那四十八名文官认罪服辩,也要请你斟酌。都是四品以
下的官,用不着请旨了,六十名武官,傅六爷是每人八十军棍,记大过留军听用。文官不能
施刑,可以参酌这例罚俸,这要由你定夺,请旨发文就办了。”
“苏格玛沁有一封信在我那里,倒是说傅恒好话的,你转来布达的信我也看了。”刘统
勋笑道:“一个城里,一个晚上,一件事,又是公明正道处置,就弄得是非不明,公说公理
婆说婆理,有些事竟象是闭着眼在那里胡说八道!布达的信里说的活灵活现,傅恒怎么看中
了莎玛,从哪个门带进行辕,在哪座房里调戏玩弄,又从哪个门悄悄送出来‘金屋藏娇’,
象是他亲眼目睹了,末了轻轻一句‘皆是耳闻,聊述以资参酌’!小人造作流言,其来无
踪,其去无影,其进也渐,其入也深,思之令人心寒胆颤――缴上御览吧?他又是私人信
函,你说可畏不可畏!”金镬道:“蒙恬岳飞袁崇焕都吃的这个亏。施琅攻陷台湾,一句不
敢提自己功劳,奏折里捡着好话夸李光地,把‘功人’让给李光地,情愿当个‘功狗’,那
还不是怕这种流言?”“就是这个话!傅恒不出去带兵,留在主子身边,谁敢说他半个
‘不’字”?“范时捷却是直言快语毫不遮饰。“你老延清不也是一样?儿子立了偌大功
劳,不敢升他的官!换了刘墉是我儿子,你保举不保举?”
刘统勋和众人扯谈一阵,心绪好了许多,慢慢打火抽烟,说道:“知子莫如其父,你哪
里知道他!读几本书就好为人师沾沾自喜,眼空无物还要故作深沉!若论资质才份机智去
得,性傲卖弄,不受挫磨断然不能成大器!我倒并不全为瓜李之嫌,此子历练历练,我死之
后或者能多给主子出息一点……”说着,浓烟入喉,呛得吭吭地咳。纪昀道:“叶天士让你
戒烟,你何必一定要学我?”金镬笑道:“叶天士他自己戒不掉鸦片,还要劝别人戒烟?”
纪昀道:“我也这么说来着,叶天士说他抽鸦片是为寻出能戒鸦片的药,蔓陀罗花甚么药的
说了一大堆,我也记不清药理。这人真是天医星下凡,连砒霜他都敢试!他说要你戒烟,通
心肠活六经,那是断然不错的!”刘统勋道:“生死有命,我抽烟办事心里宁静,我不成
了!”“就是!”范时捷也打火抽烟,笑道:“学了纪公,宁可戒酒决不戒烟!南京牛头山
北村里有个老汉活到一百零五岁,还能上山砍柴。我去访他,想给主子问个长寿之道,他
说:‘没他妈甚么诀窍,就是吸烟,我打五岁就吸,吸了一百年,到现在眼不花耳不聋心里
不糊涂说话利落!’我问:‘总有个道理在里头吧?’他指指房檐,说“你看那是熏肉,半
年了它就不坏!要是新鲜肉,你敢情试试看!’”
大家顿时哄堂大笑。一时卜义进来,后头两个苏拉太监抬着食盒子,众人便知乾隆赐
膳,膳后肯定还要叫进,都敛了笑容,从容起身听旨。
福康安刘墉和黄富扬一伙三人,行行复行行已出了江南省进入山东境界。依着福康安,
还是要扮讨吃的,刘墉倒也无甚说的,黄富扬却道:“不是小的说爷,叫花子最难扮的,您
换了衣服换不了脸,换了脸换不了心。花子帮里也有三六九等,各色身份不同,暗语切口学
三年才能入门!人前一脸可怜相,背后满腹玩世心,‘讨饭三年,皇帝不换’,不是一时半
刻说得清白的――就您和刘爷走路架儿,天生带来的贵人气,寻常人一眼就瞧透了!打听事
儿最好的地方儿是茶馆子戏园子店堂子,叫化子都进不去这些地府儿。不如扮了茶马商,您
是东家,少爷,刘爷是帐房先儿,我是个跟班儿家仆。不上不下的身份,甚么人都能打交
道,爷们才能‘观风’不是?”听这番话说有理有据,福康安也就依了。黄富扬这上头熟门
熟路,扬州城茶坊里买了五六萝的茶砖――最便宜的,内地人喝不惯,口外人离不了的――
只化了七两多银子。这要觅骡夫驮的,又怕骡夫跟久了不便,他却有办法,竟到牲口市上买
了三头走骡,从黄家三代弟子里挑了个绰号“人精子”的扮了骡夫。刘墉酱色湖绸袍黑缎马
褂,福康安青缎瓜皮帽,宝蓝宁绸袍石青背心一套行头出落,象煞了茶商老板退休,派少公
子出门历练生意的派头。
但这一路实是太平静了,江南省境内春回地暖,走一处作坊织机轧轧,换一处阡陌桑田
踵接,一片新绿间秧稻初插,碧野极目无荒滩废地。村户中巷闾和平,老叟柱杖儿童嬉戏,
真个春花与青田相映,牧歌共嘤转同鸣――真个和大臣们献的请安折子贺表赋中说的“升平
舞鹤之世、黄童白叟熙然而乐”差几相近了。沿扬州北上,过高邮湖,渡洪泽湖,也都是藕
箭初展渔歌互答,岸芷汀兰锦鳞游泳,处处安静宁谧,地地政通人和。福康安见水上时有舰
只巡戈,原来想到设在洪泽湖畔清江的河道总督衙门看看,顺便再查看一下水师提督衙门武
备武库情形,一路看来河道整固,治安和恬,也就懒得再去“找事”。就这么“观”一路风
景回京,他却又于心不甘。刘墉奉父亲严命,“不得多事,听福康安调度”,黄富扬也奉有
师命,“把这位‘爷’平安送回去,少惹是非,不混江湖群儿”,自也不肯多口。但人精子
却不理会得他们心思。见福康安懒洋洋的,抱怨“就这么回去,算是送我回京见额娘请安,
有屁的事可做!也真奇怪,我来的时候打河南走,进安徽下江南,还有几处盗案,赈灾不公
的事,怎么这边就这样安静?”人精子笑道:“爷,这么着走,就一世也没事。万岁爷在江
南就要启驾回程,咱们不走运河就是官道,其实这时候就是小贼也不做案子的,就是当官捞
银子也不在这一时――这是驿道,又是御道,这里有一丝缝儿都抹得平平光光的,就是爷的
话,有‘屁’的事!要想看真节骨,前头就是沂蒙山,离了御道爷再看吧!”
“就是的!”福康安一拍脑门子笑道,“刘崇如也不提个醒儿!”忽地想起是刘墉“为
主”,换了脸恳切地说道:“咱们这么转悠,其实差事也就是办砸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出点
事才欢喜,找穷地方走山沟路,真的好,回去也好让皇上高兴,你说呢?”
“哪咱门走枣庄,进抱犊岗!”刘墉也是觉得无味,“蔡七的案子就没破!这都是粉饰
出来的太平……我估着姓蔡的是钻山潜伏了。只要能弄清他的去向,我们也不算白走一
遭!”
因此,从骆马湖北渡过黄河,他们便不再向微山湖方向走,偏了官道离开韩庄取道峰
城,准备在枣庄歇一夜再作打算。从驿道下路十里,道路就变了。起初还是干的,潦礓石铺
底儿,不知车轧马踏了几百年,整个路都掩在“沟里”,骑在骡子上勉强肩与“沟”沿平
齐。凸凹不平曲折逶迄的路,有点象划在平地上纵横交错互相通连干涸了的河床,路上的浮
土一脚下去便漫到脚脖子上,走到下半晌斜日西沉,出了“沟”,前面倒是一片开阔。但这
里似乎遭过决溃黄河冲漫,一片一片的潦水泥滩断断续续连连绵绵无论东眺抑或西望,看不
到尽头的是蒹蔚芦苇,去岁的荒茅、今春的白草连天接陌,景色一下子变得凄迷荒寒,连稀
稀落落散布在苍黄低暗的天穹下的村庄,远远了去都象死坟一样阴沉寂寥。寒风漫地掠过,
远近田野上细弱的早玉米谷黍高梁,不胜其力地籁籁发抖。麦田也长得不好,有的地方密如
堤草,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有的地方干脆是疤痢头,东一块西一块空着黄土,十分难看。福
康安站在路口处,神情间说不清是悲是喜,绷着嘴唇咬着牙一声不言语。刘墉也不吭声。呼
呼的冷风掠过,将他们辫梢袍角都撩起老高,走得一身热汗略为潮湿的中衣立时变得透心价
凉。
“两位爷,这条黄滩路过去五里,还有十里干路就到枣庄。”人精子还是个十四五岁的
半桩娃儿,冻得唏溜着鼻涕,一边脱鞋,嘻笑着说道,“今儿咱们打尖儿早,我给爷们和师
叔弄几大盆热水,好好儿洗个澡。再过抱犊痼山道儿虽险,都是石板路就好走了。”刘墉没
理会他,看着荒田原野上的庄稼问黄富扬:“这地一亩能有多少出息?”福康安只说了句
“不要脱鞋,水很冷的――你和我坐一头骡子过去”。也看黄富扬。
黄富扬笑道:“这都是河淤地,最肥的。不过种庄稼还要好种子,犁钯牛具锹锄镰一套
儿的,还要上粪,底肥速肥少一样儿不成。这一看就知道是官田,撒播的,不用耩,能收一
把算一把。象那麦子,好的一亩能收一百二三十斤,不好的就烧柴了……这时候儿青黄不
接,爷们听听,村里的狗都饿得懒得叫一声,男人们出去逃荒,村里都是老头子老婆子女人
娃子,再走走爷们就看清爽了”刘墉不禁苦笑道:“官田有旨不许卖。不卖荒着,卖了官员
捞银子朝廷吃亏――山东一百二十万赈春银子哪去了?灾民不能去江南湖广,直隶河南也是
穷地方,这么闹,是穷上加穷啊!”人精子笑道,“爷这话再对不过!其实卖了官地又怎么
着?大户人家买了,佃户没有种地家伙又缴不起租,地还是荒着!枣庄出煤,这里还算好
的,进山你就知道甚么叫穷了!一家子合穿一条裤子的人家也有的是呢……”他毕竟不敢和
福康安同乘骡子,扇了扇裤腿就下了泥路,边走边道:“这路不难走,下头都是沙子地,一
点也不垫脚。”
“妈的个熊!”福康安放一句粗出来,一边上茶驮子坐了,恶狠狠道:“坏就坏在这群
王八蛋官手里了,朝廷发那么多银子都喂了狗了!”猛地照骡子屁股一鞭,骡子惊得一冲进
了泥道儿。刘黄二人忙也都跟上。
行约不足半个时辰,道旁树木愈来愈多,杨柳榆槐揪楝杓桕之外,沿道入庄二里近郊尽
是枣树,却都不高大,一色平房檐高低。杨柳春机发生早,已是新绿润染鹅黄嫩尖,其余的
乔木也蕊吐弱芽,但枣林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地势又低,在夕阳斜照下象一片紫霭霭乌沉沉
的云层托起一座乌眉灶眼的里城。刘墉是去过峰城的,眼见那“庄子”东西连绵足有五里,
南北深入尚不可知,手搭凉棚眯着眼看,惊讶地说道:“这里归峰城管?我看比县城还大
些!”
“大三倍不止!”黄富扬见福康安也诧异,忙道:“峰城县城不足六千人,这里两万多
人居住呢!峰城的老财缙绅殷实人家打乾隆六年就往这边迁,有钱主儿都住枣庄。钱粮捐赋
煤盐税都从枣庄出,县太爷不能搬衙门,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天在枣庄管营所住。其
实这里有个二衙门,比大衙门还兜得转呢!”
一头说话,四人已经进庄。此时夕阳挂长林树梢,炊烟漫高屋矮房,街巷胡同迷乱纵横
横的庄里,几个人钻来钻去,但见各处店铺毗邻轩屋楼阁竹檐茅舍混杂一处。肉肆行、富粉
行、珠宝店、成衣行、玉石行、海味行、鲜鱼行、茶行、绣行、汤店、棺材铺子、花果行,
文房四宝房、铁器竹木家俱,等等诸类在扭七拐八的宽街窄道中亮无章法胡乱排列。满街煤
车川流不息间人群也扰攘不堪,一身珠光宝气的阔佬破衣如鹑的乞丐,嬉戏捉迷藏的童子,
坐茶馆听书的老汉,一群一伙的煤矿工人黑不溜秋只剩一双白眼珠子一口白牙,有的在小摊
子边唏溜着喝粥,大嚼煎饼葱卷大酱,有的毡帽短衣挤在黑陬陬的小店里吆五喝六。赌博的
吃酒的胡喊乱唱的,和妓女打情买俏的,夹着巷中小贩们一声高一声低极富弹性唱歌似的叫
卖声:
“德州老卤汤扒鸡!德州老卤汤扒鸡!”
“水煎包子!馄饨罗――”
“扬州施家猪头肉,脆香不腻!”
“哎嗨――油条豆浆,好吃实惠……”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解积消食,便宜口福!”
……如此种种乌烟瘴气。刘墉和福康安看得眼花缭乱,听得头晕脑胀,跟着人精子和黄
富扬带着茶驮子挤来转去,象进了八卦迷魂阵,昏苍苍中已没了太阳,早已不辨东西南北。
在小巷中钻了半日,忽然眼前开朗,街面一下子变得开阔,四至极正的十字大街从中直直延
伸出去,足有三丈余宽,都是青石条铺路面。天色刚入麻苍,各色灯烛双行燃起。羊角灯、
西瓜灯、气死风灯、瓜皮灯、走马灯,甚至还有檀木座宫灯在各铺门前星星点点连缀不断。
灯影如珠间人影绰约往返,和小巷中热闹仿佛,只是没有煤车煤担独轮小车之属,轿车驮轿
凉暖软轿或怒马如龙或仆从如云吆吆喝喝满街冲走。一望可知,这是阔人们贸易往来的去
处。福康安正自暗地嗟叹,几个巡衙役迎面过来,叫骡驮子站住,一个打头的长着两绺老鼠
胡子,审贼似地用目光上下觑着满身灰土的福康安和刘墉,脖上喉节一说一动问道:“煤驮
子不准进街!没有看见街口挂的牌子?”
“上下爷们!”黄富扬见刘墉福康安发怔,忙迎上去,嘻嘻笑道,“咱们是北京福茂老
行的,做茶马生意,刚从扬州赶来。驮子上全是茶……路过贵方宝地,住一宿就走……嘻
嘻……这是扬州府的茶引――请爷们验过。”
老鼠胡子就着街边灯光验看了茶引证件,把执照扔还给黄富扬,用手稠了稠茶篓子,又
拍着侧耳听听,说道:“甚么茶这么沉的?夹带的有铜吧?――拆开验验!”几个衙役听这
一声就解绳子,人精子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串制钱递给那衙役头儿,皮脸儿笑道:“都
是茶砖,口外换马用的,瞒不过您老的法眼!您瞧这地下潮乎乎的,还有泥。茶砖不敢受
潮,沾了泥买不出价儿……这点意思孝敬您和诸位吃杯茶,要是不放心,跟我们前头住下
店,您再细查,就搬两块去煮茶喝,我们老板也不心疼的
“你晓事。”老鼠胡子把那串钱极熟练地丢空翻了个个儿掂掂,嘴一呶对衙役们笑道:
“是茶砖。咱们前头去!”说罢去了。
福康安刘墉对视一个苦笑,跟着黄富扬人精子往前一路觅店,连问几家朱楼歇山顶面的
大客栈,都说“客满”,将到北大街尽头才寻到一家中等铺面叫“庆荣”的。这店也是楼
房,楼上客房,楼下酒店,人出人进烛影煌煌的,七八个八仙桌都用屏风隔起,卖唱儿的、
豁拳相战的,闹烘烘乱嘈嘈,一片嗡嗡蝇蝇之声。刘墉福康安待人精子安置了骡子茶驮,四
人灰头土脸跟着小二到楼上住屋。租了三间,都是木板夹壁房,刘福二人各住一间,中间一
阁黄富扬师徒伙住,一声招呼就能听见。小二忙上忙下替他们打水洗面洗脚。福康安洗了几
盆子黑水黄汤才算恢复了本来面目,一边洗一边和小二搭讪说闲话,梳了辫子收拾停当,这
才下楼吃饭。四个人包了西北角一个屏风雅间等着上菜上饮。刘墉听看满堂说笑叫闹,笑对
福康安道:“这是我们本家开的店呢!这小二说的有趣,说他们是沛县人,两千年前一家
子,汉高祖是祖宗!”福康安也笑,问道:“方才小二问我洗澡不洗?我说洗。又问我要胰
子不要,这真问得奇,还问我洗头不洗,这不更怪嘛?这里洗澡和洗头还要分开,洗澡用胰
子还用得着问?”
“我的爷呀……”黄富扬和人精子不禁挤眼儿一笑,待要解说,跑堂的端着一大条盘热
气腾腾的酒菜上来布席,便不再解说。人精子笑道:“待会爷自己就明白了!”说着举杯敬
刘墉,福康安也伸箸夹菜。听隔壁雅间里有人吃醉了,哄笑间有人捏着嗓门儿一口山东腔怪
声道:“好好!这一杯自罚!再说个笑话儿,不笑还罚!”又一个人笑道:“端错了,没干
系,你只管喝就是!”
便听醉汉乜着声儿道:“就说个端错了的故事儿――我们乡,兄弟俩――呃!……夏天
都在场院里睡。哥嫂子在碾盘子底下旁边,弟弟弟媳睡在碾盘上,都在弄这个这个――那
个。忽然下起雨来,弟弟说‘哥也,下雨了,咱们端……呃!端回去吧……’哥哥说‘中
呗!’兄弟两个都挺着腰,那话儿也不抽出来就往屋里端。黑灯瞎火,不防弟弟两口子拌
倒,哥哥两口子又拌到他们身上,四个人爬起来接着又端。谁知道迷迷瞪瞪,兄弟端了嫂
子,哥子端了兄弟媳妇儿睡了一夜……”他打着酒呃儿吱地又端一杯。旁边有人问:“后来
呢?”“后来没他娘甚么意思。”那醉汉道:“第二天早起,两女的醒了出来回房,迎头碰
见。弟媳不好意思的,说‘嫂子,他们端――端错了……’嫂子说,没听刘大头在席上说
‘端错了没干系,你只管喝’……”
隔壁雅间立时一片轰堂大笑。刘墉和福康安矜持着一个莞尔,黄富扬司空听惯却不在
意,小鬼头人精子卟哧一口把酒笑喷出来。隔壁也是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乱笑一气,刘大头吭
吭地咳着道:“这和我们葛太尊家差不多,不管是谁的,乱端一气……”福康安和刘墉有心
的人,侧耳细听时,南边又有人喝醉了,拿腔捏调儿扯嗓门儿唱道情:
一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门摘开。
摘开摘开就摘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二更里,胡秀才,你上到老娘身上来。
上来上来就上来,老娘不是那货材……
三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怀解开。
解开解开就解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四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腿掰开。
掰开掰开就掰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五更里,胡秀才,你把家伙拱进来。
进来进来就进来,老娘不是那货村……
唱中满屋不分各厢,哄然喝彩哗笑。刘墉和福康安都觉污秽不堪入耳,甚不习惯这种场
合儿,胡乱扒了几口都说“饱了”。刚要起身时,屏门间布帘一挑,进来两个女子。年长的
约可三十五六,年幼的十七八岁,怯生生进来,一前一后向福康安蹲膝行礼,说道:“爷们
万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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