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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axs (想去挪威的森林), 信区: History
标 题: 乾隆皇帝4-26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6 13:30:15 2000), 转信
陈氏心无旁骛礼拜念佛,乍听背后乾隆说话唬得身上一颤。转脸见乾隆倚着榻边椅上笑
吟吟看自己,色迷迷的两眼贼亮,她自己上下一看,顿时羞红了脸。款款起身向乾隆盈盈一
福,略一掠鬓,抿嘴儿小声道:“奴婢洗澡了没穿大衣裳,忒失礼的……主子宽坐,我更衣
再过来侍候。”说着便向里屋走。乾隆这才看清她下身穿的原是浴裙,只一根米黄绦子松松
挽个环儿束着,略一动,裙缝里白生生玉滢滢两条大腿都隐约可见,一双娇小玲珑的天足玉
趾微露,原来连鞋袜也未穿。乾隆早已看得欲火炽焰冲腾,哪里容她去?抢一步上前一把揽
在怀里,抱坐在椅上,一手搂着她香肩,一手从裙缝里伸进去,抚着她滑不留手的玉体,肩
背乳房小腹脐下慢慢捏弄把玩,额前眼睛面颊……只是吻得情热,叫着她小名儿道:
“倩儿,想朕不想?”
“想又怎样?我位份低,人长得也不好,年岁也老大不小的了……”
“唔……朕这不是来了嘛………”乾隆用力揉搓着酥软得一摊泥样的陈氏,嘻嘻笑道:
“这么多人的,总得都有照应……就眼前这些人,朕还是很痛怜你的……”
陈氏被他抚摸得浑身燥热麻胀,紧紧偎在乾隆宽阔有力的胸前,觉得那话儿热乎乎硬硬
的顶腰,伸手想摸,又缩回手来,只是吃吃地笑:“真的么?……那我就知足的了……我妈
说一个女人能嫁给皇上,就是祖上的德性,不能象平常女人那么馋,那么渴……”乾隆卟哧
一笑,说:“你妈有意思!甚么‘馋’,又是甚么‘渴’呢?你想吃甚么喝甚么……说
嘛……”陈氏半晌才轻轻回道:“我打头一回得皇上宠幸……到今是十八年,皇上叫我侍候
了八十三回,有一回还是半回……皇上这话不能回,可又不能不回:甚么吃了喝了能给皇上
生个阿哥或者公主,我就……馋……”她说得羞臊,忙用双手捂了脸,却道:“别……
别……小肚子上按不得……里头有了龙种,三个月头里皇上您种下的。”
“真的,朕差点忘了,内务府送来的玉碟写过的!”乾隆喜极情热,回头一口吹熄了
灯。黑地里一阵衣裳悉悉,便听牛喘娇吁鱼水乐极呻吟之声。乾隆摆了个童子拜观音的姿式
嘻笑着问:“这么着可好?又得趣快活,又不压了肚子。你的好紧的……”陈氏只是笑,好
半日小声道:“只是不好意思的……皇上来江南忒忙的,顾不到我们。我们乡里有谚‘男人
锄头动,女人……那个合缝’。――那拉贵主儿五七天就是一次,我看她还不足意儿……上
回说悄悄话,她说生过孩子的人……那个尺码大,她那里得个甚么药,能缩得尺码小些
儿……”乾隆听得哑声失笑,道:“尺码――真真是这词儿想得匪夷所思……”
一时云收雨罢,二人相偎歇息说话,乾隆抚小猫一样搂抚着陈氏,说一阵皇后盛德母仪
人人钦敬,又说那拉氏待下宽厚大方,原来略有拈酸吃醋的毛病儿,如今兴许年纪大了些,
阅历老成,这毛病竟是改了。又讲钮祜禄氏素来端庄自重勤勉节俭,汪氏李氏并嫣红小英睐
娘的好处也都――如数家珍。听陈氏不言声,问道:“你睡着了么?”
“没有。皇上说话奴婢怎么敢睡呢?”陈氏暗中醒得目光炯炯,望着黝黑的天棚说道:
“您说话,我不能插话;你问话,我不能不答,这是规矩。皇上的意思说到根儿上是疼我,
怕我妒忌,怕我……犯‘馋’。我自己就是女人,女人的事还是懂的。您放心,该有的我都
有了,不去想不该有的,得乐子时且乐子,不得乐子过日子,最要随分入常的。娘娘贵主儿
们没有特意另眼高看我,可也没有委屈亏待了我。我自己知道小小的,就象棵狗尾巴草,不
去争甚么,风刮自然就长了,下雨自然就浇了,谁也不拿我当对头,也就没人作践我妒忌
我。就象刚才那样受用,也只一霎儿就过去了。天天欢爱夜夜宠幸,反而未必珍惜君恩,也
招得宫里人乌眼鸡似地盯着,还要防着甚么,活得就累透了。我只想给皇上生个阿哥或者公
主,就是菩萨给我的造化福份了。
这下轮到乾隆惊讶了,想不到这个低等嫔妃整日不哼不哈,竟如此达观知命,这样洞悉
人情!想着,搂紧了陈氏,说道:“你既这么识大体,懂事明白,朕尽力成全你……”说罢
翻身上去,再施雨露……
乾隆每日四更更末起身,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早年随康熙住畅春园,是太监叫起,一到
时辰,四五个太监喊着:“请小阿哥侍候圣驾!”一拥而入,连揉带哄拉出热被窝,有的穿
衣服有的套靴子梳头扎辫子洗漱一阵撮弄,读书打布库,见康熙请安准在五更。雍正是严
父,更是叫精奇嬷嬷擎着御批戒尺站床边督促,起身象失火般快,一个慢,嬷嬷就喊,“仔
细打了!”雍正死后,又是太后接着,一个太监站窗前高呼:“太后懿旨皇帝起来办事!”
一声比一声高,把人聒得起来算完。这是清世祖孝庄皇太后就立下的祖宗家法,所以皇族正
支阿哥,连弘昼那样的,再没个睡懒觉睡回笼觉的福份。乾隆每到时辰,自然就醒了。此刻
醒来,见陈氏面带甜笑雪肩微露合眸,依旧睡得沉酣,便不肯惊动。扯过褂子披时,陈氏一
眨眼醒了,急忙三下五除二腾身穿衣,过来张罗乾隆穿衣理辫子,要了参汤奶子又布几碟点
心,侍候着他用了,便自跪在门边谢恩送驾。
“很好。”乾隆对着镜子打量一下自己,满意地说道,“朕象是昨晚才识得你。你不算
机巧伶俐,却算得聪慧爽明,自然是要抬举的。”陈氏叩头道:“是主子圣明,是奴婢的福
份。”乾隆似乎还想问几句甚么,又觉得不是时候,点点头便出了房门。因见王八耻已经在
恭候,便问:“军机处外臣想必是来了,龙舟不知预备齐了没有?”
王八耻带着卜义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大太监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乾隆出来一齐打下千儿
请安。王八耻回道:“大人们都在仪门外等着。刘统勋也来了。奴才们昨晚不分当值不当值
的都没睡,一条船一条船都仔细看过了,主子和主子娘娘同乘一艘御舰,另有一艘陪舰,预
备着道儿上接见大人,太后老佛爷是一艘楼船,贵主儿是一艘舫船,陈氏汪氏以下嫔妃两人
一艘,都是官舰改制的。各船舱房都是隔着的,上下人分的等级,礼部贴了明黄条子,茶房
厨屋都是合用的,更衣入厕也都安置妥当。奴才数了数,连八条仪仗船,太湖水师的护卫舰
在内,共是一百零八艘,从瓜洲渡到迎驾桥一路摆开,有十来里长。码头一带是官员跪送,
夹岸百姓都是门前香花醴酒礼拜瞻仰,近岸十丈都由善捕营关防挡人,远道十里八乡的绅民
百姓这会子正赶着过来,也都有地方官分拨安置呢!万岁爷,外头风光好!只可惜刘老中堂
下谕,除码头外一律不许鸣放爆竹,要不,连宫里都早热闹起来了。”
“你不能议论刘统勋。”乾隆听王八耻口风间对刘统勋略有不满,他是在这上头极精细
的,立即挑剔出来,一边向行宫正殿走,又问:“朵云等人怎么安排?”“是奴婢再不敢议
论。”王八耻小心翼翼趋步儿跟着,陪笑说道,“朵云,还有钦巴卓索钦巴莎玛爷女坐一条
船,和护卫御驾的太湖水师一道儿。礼部的人说他们没身份随驾,朵云还是个犯人――”他
没说完乾隆便一口打断了:“谁讲朵云是犯人?钦巴父女也不是‘父女’,莎玛是蒙古台吉
的女儿,卓索是宰臣你懂吗?一个是格格,一个是藩国外臣辅相――叫人传旨,他们是客人
不是犯人,他们的船安排在太后的座舰后边!”
正说着,乾隆闪眼见秦媚媚拎着几包药从外院进来,正在后退侧身避路,因道:“你给
皇后抓药的么?皇后今早进膳怎样?”秦媚媚看样子也是没睡好,脸色黄里带青,微微嘶哑
着嗓音说道:“主子娘娘昨晚犯了痰喘,一夜没睡安,今早叫了叶天士进去看了。叶天士说
是受了惊或生了气,脉息也不好。叶天士就开了方子,叫急煎快服,先镇一下喘……”“受
惊生气?”乾隆停住脚步,诧异地道:“昨下晚离开时她还精神开朗的呀!晚间有人伏侍不
周到,惹她生气了么?”秦媚媚道:“娘娘晚膳时还有说有笑的,因叶天土坐船晕船坐轿晕
轿害怕骑马,还说了他这人毛病真多,叫奴才连夜去扬州府给他弄头毛驴,骑在岸上跟船
走。奴才出去一个时辰回来,彩云她们几个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身上热,喘得脸通红。问了
问几个丫头,说是晚膳后祭观音,娘娘说要到院里散步,默诵大悲咒,只带了墨菊一个人。
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气色就有些泛潮红,头晕心悸。问墨菊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娘娘自己也
说没有受惊受气,方才叶天士给她手上扎了几针,略定住了点,用了这剂药,叶天士说要瞧
瞧病势,才敢说上路的话呢!”
乾隆顿时怔住。耳边听远处细微嘈杂的人流涌动声,夹着瓜洲渡方向零零星星的爆竹响
声,此时行宫外不知多少官员百姓翘首企盼,要瞻仰帝后回驾盛仪风采!他自己要接见大臣
行跪辞礼,又要扶太后銮舆出宫上轿。这样的景运大典,也断没有中止的道理。他心里一阵
发急,还是头一回觉得捉襟见肘,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沉吟片刻,舒了一口气说道:
“你传旨给叶天士,不拘用甚么法子,要让皇后能支撑一会儿,上船再缓缓调治。传旨百官
一体周知,皇后凤体欠安,各官眷免予参见,由那拉氏代皇后和朕扶太后銮舆。太后那边由
朕亲自禀告。嗯……需用甚么药,叫叶天士开出细单,装船随行,叫陈氏过去随皇后伏侍。
朕这就要出去,你去告诉皇后安神定性,万不可急躁,从她銮舆出来顺利上船就是大礼告
成,一切有朕,不必心里慌张。”他从怀里取出表看看,又补了一句:“离辰正时牌还有不
到一个半时辰,要快。”说罢便向外走,王八耻小跑看到垂花门外高喊一声:
“万岁爷启驾了――!”
顿时便听钟鼓之乐大作。乾隆徐步跨出垂花门,这才知道一夜之间正宫正院已经全然换
了面貌。从垂花门逶迄斜向东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边,移来不计其数的盆花,月季、玫瑰、
百日红、水仙、东洋菊、西番莲、夹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带万花丛中用万年青摆布成
“万寿无疆”式样,碧绿青翠油润欲滴,右手一带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间,绘成“丹凤朝
阳”图画,都有四丈余余阔。融融艳阳中,花海一直漫漾到正殿大院西偏门,万紫千红鲜亮
不可名兆。甬道两边是二十四名当值侍卫,一个个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钉子般纹丝不动。六
十四名太监早已列成方队兀立在垂花门前,见乾隆出来,王礼一个手势,太监方队抽丝般列
成两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黄钟大吕之中,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
则、南吕、无射、应钟各按节律悠扬沉浑而奏,守在正殿西侧门的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齐声
庄肃唱道:
皇心克配天,玉琼蔚灰得气先。彤廷胪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应玑?、金镜朗、
麟凤骞,人间福景全
乐声中乾隆款步而行。这样的丹陛大乐,他向来十分留心的,但此时却有点神思不宁,
听到两处节律不合,站住想说甚么,又接着往前走,心里只是惦记皇后,临离江南百官万民
送驾,将成大礼之时,她突然犯病,这太不吉利了!昨日精神健旺,一夜之间能受甚么惊气
引发疾作?久病缠绵,忽然见好,难道是回光反照?……胡思乱想间已经走过那片花海,从
正宫西侧门踱进丹墀之下,兀自神情迷惘。听得王八耻抖擞精神“啪、啪、啪!”连甩三声
静鞭,钟鼓丝弦之音嘎然而止。乾隆方神思归舍,定神看时从正殿丹墀阶下一直蔓向东南仪
门,临时设的品级山两侧早已站得挤挤捱捱都是赶来送行的官员。从孔雀翎子珊瑚顶到素金
顶戴黄鹂补服依次按序由近及远,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灿烂放
光,见他出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声山响,黑鸦鸦伏地叩头高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扫视了众人一眼,只点头“嗯”了一声,这里居高临下,他的目光透过伏跪的人群
和两厢偏殿向外眺望,行宫外运河一带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满御舟,黄旌龙旗彩楼衔接,象煞
了是一条卧在行宫外巨大的黄龙。夹岸桃李竞芳,黛绿粉白林间树下,每隔数丈都搭有彩坊
彩棚也都是披红挂绿,结着“皇帝万岁”“太后千岁”“皇后千岁”各色幔帐,中间纷纷如
蚁的人都依地势或疏或密夹岸游移,已是一片涌动不定的人海……他满意地收回目光,近前
几位大臣,一个是庄亲王允禄为首带着大阿哥永潢、病骨支离的三阿哥永漳,还有一群黄带
子近支宗亲跪在左手,右手为首的是军机大臣。因见刘统勋也在,乾隆怔了一下,竟上前一
步亲自用手去挽,笑道:“特特的有旨给你,径直上船,不必陪朕的,怎么还是挣扎来了?
――扶刘公到厢房休息!老三身子骨儿不好,也去暂歇,离着发驾还有一个时辰呢!”说
着,早有几个太监过来扶了二人去。乾隆目送刘统勋进了东偏殿,这才转过脸来,轻咳一声
道:
“诸臣工!”
满宫中官员低垂着的头立刻又向下伏了伏,偌大的庭院里顿时寂静得一声咳痰不闻。
“朕郎将回銮北京。”乾隆说道。这是临别训词,未出北京已经打好了腹稿,如此庄重
场合,每个字都要原话载入诏诰,又要文藻毓华,又要能听得懂,又不能象背诵文章,因此
说得很慢,“朕法圣祖之法,以孝治天下。江南督抚等,以该省绅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词奏
请南巡……仰稽圣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谟烈光昭,允宜俯从所请,恭侍皇太后銮舆南来。朕
巡幸所至,悉奉圣母皇太后游赏,江南名胜甲天下,诚亲掖安舆,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
丰美,良足以娱畅慈怀。南巡以来,朕轸念民依,省方问俗,不惮躬勤銮辂。江在地广人
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务、海防,与凡间阎疾苦,无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携
幼夹道欢迎,交颂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顿了一下,突然一个念头蓦地生
出来:讲孝道,巡省官方体察民情,无论写到哪本书上都是堂而皇之的体面事,然而这次实
是亲眼所见,化的钱是太多了,“万家膏腴奉一人”这个名声不能担当。但原来打的腹稿里
没有顾及到这头话说,要现编现说,因更放慢了语调,悠悠说道:“朕择吉临行之前屡屡降
旨:前往清跸,所至简约仪卫,一切出自内府,无烦有司供亿。徇来视察,仍有过于崇饰之
嫌,浙闽之地过求华丽,多耗物力,朕甚弗敢,已经降旨申饬……”乾隆讲着,倏地又想起
窦光鼐,在仪征以头撞槐血流被面搏死一谏,不就为的自己这个“见识”?
望着宫外浩大的恭送回銮仪仗,结彩连绵团锦十里的场面,乾隆的心忽然乱了,原来预
备的训词,现编的诰谕一句也想不起来,怔着不言语,纪昀尹继善和跪在第二排赶来送行的
几位外省督抚,听着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抬头看时,被乾隆一眼看见王禀望,二人四目相
对,王禀望忙低伏了下去。乾隆的目光幽地一闪,转眼回头寻卜义,却一时寻不见,便看纪
昀。纪昀方才在外宫候驾,见王禀望也翎顶辉煌列班等候,心里已是诧异,见乾隆盯自己,
略一定神,已明白卜义传错了旨意!他心头猛地一提吊起老高,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十指变
得冰凉,紧紧纂着,却不敢回避乾隆的目光,脸色煞白痴望着乾隆腰间的卧龙袋。
“朕来江南观阅风俗体察吏情。”见众臣子已经觉出异样,相互交换目光,刹那间乾隆
镇定下来,就有天大的怒火,此刻送驾大礼,万不能妄动无明。游移着目光,已经完全撇开
文诌诌的训诰文词,说道,“江南百姓倾心沐浴圣化感恪君恩共庆舞鹤升平,踊跃感戴之情
随处可见,可见官吏平日教化有方,办差尚属努力。一枝花巨匪殄灭,渠魁蔡七就擒,俱是
兵不血刃,刘统勋刘墉父子功劳固不可没,但若吏治毁败治安不靖,焉得如此顺利?朕观
‘以宽为政’之道成效显著,甚慰中怀。”他咽了一口唾液,“但‘以宽为政’并非放纵弛
政,吏治整饬断不能一日疏忽。乃有身为朝廷大员开府封疆朕所倚任之重臣,行为卑污贪渎
婪索肥己病民误国之徒,尔自思量,朕之手创盛世,岂容尔随意作践?即科道州府诸县守
令,食君之禄牧爱一方,亦应中夜推忱扪心自问,朕方燃烛勤政不遑宁处,宁臣子宴乐游
悠,纵欲享乐之时耶?”这一顿训词说得铿镪有节掷地有声,前头已经听“懒”了的官员们
被一下又一下的话语敲得悚息营屏心中颤栗。听得远远西边隐隐传来细细鼓吹乐声,乾隆便
知太后銮驾将到。他放缓了语气,勉强一笑,说道:“朕别无叮咛告诫,回京自然还有恩
旨。诸臣暂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驾。”
听得大气也不敢出的官员们悄悄透了一口气。
……泊在瓜洲渡口的御舟一滑,启动了。从送驾码头沿运河北上,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
驶出夹岸欢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舰中黄龙大纛旗下,身后设的御座挨也没挨。倒退着的
如蚁人流,纷华迷乱的彩坊,青郁郁如烟柳堤和萋萋芳草上点缀的野花……无限春光好景,
他都没有怎样留神观赏,心中只觉得一阵迷惘一阵惆怅,一时想到陪太后和皇后在灵隐寺进
香,又转思在廿四桥观赏夜月,从仪征观花和汀芷会面又悠然思及桃叶渡和一枝花邂逅倾
谈,走马灯似的转换不定。随着思绪,脸上时喜时悲。只偶尔一个醒神,转身顾盼微笑向岸
上摇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尽,运河直北而流,岸上没了人,他才觉得两腿站得膝间发
酸,才听王八耻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儿了。从没见主子站这么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过来,除下头上的苍龙教子缎台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
下来递给太监,一头往舱里走,转脸看见卜义站在舷边傻呵呵看岸边景致,顿时阴沉了脸,
却没言声――进来径自坐了窗边,由着宫女沏上了茶,抽过一份奏折看,是勒敏的请安折
子,醮了朱笔批道:
朕安。你好阔,明黄缎面折嵌压金边!此皆养移居易之故,朕岂是崇尚侈华之君?办事
宜留心,事君惟诚而已,此后不可。
写了“钦此”二字,又抽过一份,却是高恒的供辩夹片,已经看过一遍了的,随意翻着
道:“叫卜义进来!”
卜义进来了,他不知道传唤他是甚么差使,也想不出单叫自己是甚么缘故,有点像一只
怕落进陷阱里的野兽,左右顾盼小心蹑脚儿进来,打了千儿跪下,“奴才叩见万岁爷!”
“你可知罪?”乾隆皱着眉头,象在看一只掉进水缸里的老鼠,问道。
“奴才――罪?”卜义一愣,张惶四顾,胆怯地看了一眼王八耻,忙又连连叩头,碰得
舱板砰砰作响,“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贵主儿宫里的琉璃聚耀灯坏
了,蝈蝈儿叫我过去帮着修,里头油烟子腻住了,奴才用银簪子捅,把聚耀灯底座儿给捅漏
了。怕主子责罚,又没法给主子交待,只好去皇后娘娘宫里把用废了的聚耀灯拆了个底座儿
换上。这就是偷东西。求主子责罚……还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个珐琅碟子碰剥了
边……”他偏着头还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断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坏聚耀灯,这不是
罪,是过失!朕问你,王禀望的旨意你是怎么传的?!”
卜义顿时张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头道:“当时皇上说要办他。尹大人和纪大
人都说查明实据再办,‘不必打草惊蛇’……接着皇上叫奴才传旨,奴才就去说‘赏收你的
宋版书,你回去安心供职’……别的奴才一句也没敢多说,他送奴才五十两银子,奴才也没
敢要……”说着,头已经碰得乌青。乾隆忙想当时情形,已知错误有因,原是自己没有话说
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监认这个错?因冷笑一声问道:“朕叫你传旨。尹继善和纪昀的话是
旨意么?”卜义一脸的沮丧,欲哭无泪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张绝无情义的面孔,冷得象挂
了霜,带着蛮横和轻蔑……半晌,他忽然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哀哀恸哭起来,俯伏在地恳
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知道传错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儿的……不念奴才老实侍候
主子的份儿,皇上最是惜老怜贫的,奴才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瞎眼老娘……”
乾隆处置太监诛戮杀伐从不皱眉,心肠之狠旷代罕有,太监与外吏小员偶有口角,也素
是个“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的章程。但“君子不近疱厨”,此刻在舟上,无法回避他
绝望的哭声,也不能就地打死,听到“七十岁瞎眼老娘”不禁心里一动。脸上颜色已和缓下
来,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卜义说道:“朕熟读经史,寺宦内监祸乱国家的事枚不胜举,亡秦、
亡汉、亡唐、亡明都因太监擅作威福、浸淫放纵秉持国柄。所以太监犯过决不轻恕,因为太
监是小人!你自思量,今日你无意传错旨意可以不纠;明日有人假传圣旨何以为法?你就哭
出三江泪,能担起这个干系?”他把话说到十二分无望,踅身取茶,见王八耻口角带笑,知
道他幸灾乐祸,厌恶地转过脸来,接着说道:“所以甚么无意、甚么初犯、甚么侍候多年,
这些由头不能恕你一死。但朕看你此时念及老母,尚是一个孝子。冲这一条饶你,皇后病
重,也算放生为她祛灾。但有罪不能不罚――你进京途中在王耻手下听招呼。内宫事务是皇
后作主,回京娘娘身子大好了,自然有个发落。”说罢站起身来,也不管顾捣蒜价磕头谢恩
的卜义,吩咐道:“停舟!朕要去给太后请安,顺便看看皇后。”
一百多艘御舟上的水手都是太湖水师里精中选精的强壮兵丁,前后联络白日打手旗夜里
挂号灯,饶是如此便当,浩浩荡荡的舟舰也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桥板搭岸,允禄纪昀刘统勋
尹继善四人早已赶到岸边长跪在草堤上,看乾隆时,已从舱中出来,头上戴一顶明黄贴边青
缎瓜皮帽,酱色湖绸袍套着雨过天青套扣背心,青缎凉里皂靴在桥板上橐橐有声下来。几个
人仰视一瞬忙都伏身叩头请安,虽然只能看见乾隆一摆袍角,都觉得有一股威压气势,逼得
人不敢抬头。
“都起来吧。”乾隆淡淡说道。
尹继善和纪昀都是怀着鬼胎,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见乾隆并没有不予之色,才略放了
些心。纪昀摸得乾隆秉性熟透的人,情知不能葫芦提蒙混过关,见尹继善犹豫,忙又跪了说
道:“臣有错误之处要请皇上降罪。王禀望处分,昨日奉旨,‘你已东窗事发,今日就有旨
意。与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但今日接驾他也列班参与。臣与尹继善
背地私议,也许皇上另有敕命,但问王禀望,他说皇上赏收了他的书,臣等才知道传旨有
误,把臣的萏荛之见误传出去了。臣是当值军机,疏于查实,自有应得之罪。”说罢垂下头
去。尹继善这才知道事情不小,一提袍角也跪了下去。刘统勋原见纪昀和尹继善在班里私下
嘀咕,此时才明白这档子事,皱眉说道:“其实就是现在下旨,捕拿起来也很快。不过既是
传错了旨意,众人都知道赏收了他的书,此刻拿人抄家,仓猝之间容易引起误会。臣可以立
刻拟票,着山西陕西臬司衙门捡看过往驿传私人函件,如果有通情串意的信,倒事先有了证
据,将来审理起来容易得多。还要防着他得知消息,暗地藏匿财产,这件事却要着落在尹继
善身上。”尹继善忙道:“我送驾到高家堰快马返回,立刻着手布置!”
“这才是补过之法――已经错误,请旨处分何益?一切等回京再说吧。”乾隆抬手示意
二人起来。看了看后边的船,皇后的座舰也已搭了桥板,岸上停着一乘四人抬明黄亮轿,轿
旁还有只黑不溜秋的大叫驴在堤上啃草,便知太后和叶天士也去了皇后船上。他收回目光,
又问道:“阿桂那边有没有信?”
“阿桂有信。”纪昀肃恭回道,“阿睦尔撒纳已经到了张家口,遵旨在北京给他找了一
处宅子,是郡王府规制。来信说北京今年温暖,阿桂他饮食不留心,痢泻不停,接旨御驾返
銮,已经安排礼部和顺天府筹办迎驾事宜,他自己要到保定接驾。请旨是由潞河驿入京还是
朝阳门码头。信中还说睐主子和小阿哥爷子母健康,请圣躬放心。”说着将信函双手捧上,
“还有卢焯也有请安折子。附来的折片说清江口黄河疏浚正在紧要关头,要赶在桃花汛来前
完工,恐来不及赶到高家堰迎驾,疏浚之后要补高家堰到清江口一带堤岸,防着菜花汛决
溃,甘陕多雨,下游要万分警惕,不能迎驾事出国政,请皇上恕罪。”
乾隆驻足听着,满意地一笑,说道:“这何罪之有呢?告诉他,只管用心办差。他读陈
潢的《词防述要》,‘河口清沙一丈,河床沙落三尺’,朕推详道理,可以一试。传旨――
赐卢焯人参一斤,飞骑赐阿桂续断①二斤。写信给他们,着意留心身子骨儿……”说着便
走,允禄忙率众跪送。
①续断:医治痢疾良药。
皇后的座舰规模格式和乾隆一样,只少了一面纛旗,其余旌旗麾帜除一面丹凤朝阳之外
俱都是孔雀仙鹤黄鹂锦鸡诸多种种瑞禽朝凤图象。船舷边绕舟回廊上一色站的宫女,有本船
的,也有太后随身带过来的,静静侍立着,乾隆也不理会,亲自挑帘进舱,顿时一股浓烈的
药香扑鼻而来。满舱的人,除了太后坐在后舱屏前木榻旁的椅子上,那拉氏汪氏陈氏一干人
都垂手站在舱窗旁边看叶天士给皇后行针,还有两个御医也躬身在榻前捻针,见乾隆进来,
不言声一齐蹲下身去。乾隆望着母亲赶上一步,双手一揖刚要打千儿行礼,太后便摆手示意
他免礼,指指皇后又摇摇手。
乾隆这才正眼看富察皇后,只见她仰在枕上合目昏睡,眉宇微蹙脸色蜡黄,鼻息也时紧
时慢,咬着牙关紧抿着嘴,随着叶天士不停地抖动银针,颊上肌肉也时时抽搐。她如此病
态,这已经是第四次了,见症候并不十分凶险,乾隆略觉放心,小心地透了一口气,坐到船
舷窗边,伸手抚了一下皇后的鬓角。仿佛着了甚么魔力,皇后嘴角颤抖着翕动了一下,睁开
了眼,游移着目光盯住了乾隆,又看了看太后,声微气弱地说道:“我……起不来了。”
“好媳妇……”太后也凑近了床,颤巍巍拉住了皇后的手,声音显得苍老又带着凄凉,
“你是劳乏着了力……其实不出来扶我的舆辇,天下人谁不知道你贤德孝顺?好生作
养……”皇后闭了闭眼睛,又看乾隆,只目光一对便垂下眼睑,略带喘息说道:“皇上外头
大事多……南巡以来……我瞧着比北京憔悴了些似的……不用在我身上多操心……你自己比
谁都要紧……”
“你也要紧……你得明白这一条!”乾隆要来手绢,食指顶着轻轻替她揩着沁出的泪抚
慰道:“万事不要动心,不急不躁缓缓作养……我看你其实是个太仔细……”
他们一边说话,叶天士在旁跪着运针,两个从太医院专门派来跟叶天士学习医术的太
医,看样子早已倾服了这位“天医星”,在身边给他当下手,递换银针,观看他作用行针,
恭敬得象三家村的小学生看老师作文章。叶天士脑门子上沁着细汗,目不转睛看着皇后手
上、小腕上、项间发际上插着的针,眼神有些忧郁,连乾隆母女夫妇间的对话都不留意。过
了移时,摆摆手道:“撤针罢。慢着点儿,用拇指和无名指旋着,行针容易到火候……”两
个太医低声答应一声“是”,轻轻用拇指无名指一根根旋着从泥丸、太阳、四白、风池、睛
明……诸穴位抽拔银针。彩云在旁捧着盘子收接了。一时拔完,太后在旁问道:“方才先生
说是火痰、热毒攻心。要不要晚间艾灸搬一搬火罐?”
“不行!”叶天士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忙磕头道:“虚补实泄、火痰祛火风
痰祛风,那都是表象医法。老佛爷您最圣明的,譬如烧红了的铁锅,万不能用凉水去浇。皇
后娘娘是虚极返实阳极生阴的症候,不是寻常偶感风寒。她本就热毒不散,再用艾灸,热性
相激更受其害。小的以为可以用轻量白参沙参丹参轻补,再加细辛白芷荆芥薄荷少许泄热,
待内热稍散又不致伤了元气,再作下一步打算。”说完再觉得是和太后皇帝回话,忙又叩
头,“小的见识浅陋、请皇上示下!”见乾隆点头不语,膝行至案边写了医方呈上,乾隆看
时,上面写着:
通草一钱、鱼腥草一浅、铜丝草叶两片、白参五分、沙参一钱、丹参二分、甘草一钱、
山楂片一钱,缓火慢煎半时辰加白芷荆芥薄荷各一钱,砂糖一匙为引热服。
因道:“方子也还罢了。还有没有别的医嘱?”叶天士看一眼太后,说道:“不敢称医
嘱,用药之后,娘娘如若内热,可以稍用一点生茶叶茶水也就缓散了。”说罢呵腰却步退了
出去。乾隆见太后只穿了件蜜合色旗袍,外头套着酱色金钱万字滚边大褂,陪笑说道:“老
佛爷穿的似乎单薄了些儿,白天日头暖还不妨,夜里河上风凉,儿子问过这里的地方官的。
您要再有个头疼脑热的,儿子就更不安了。”
太后笑着点头,捻着佛珠说道:“我身边这几个丫头经着心呢,该添减甚么比我自己想
得周到。这些事你甭操心,只照料好自己就是了。现下已经启行回京,皇后又这样弱,我想
你不如搬到她船上,这里内外用纱屉子一隔,见一见军机大臣也还使得,要有会议回你船上
去,我就在后边大船上,两船搭上桥板就过去了――你看这一停是多久?这就走得慢了不
是?”那拉氏便道:“我闲着也是白闲着,皇上既在这船上,我过来侍候。娘娘精神好时
候,也能陪着说话子解闷儿。”乾隆笑道:“如今皇后病着,你是贵妃,虽说在道儿上,里
里外外约束宫人太监都是你的差使。留下陈氏在这里,嫣红小英跟你作帮手,汪氏李氏她们
跟老佛爷。这样着请安办事就都方便了。”太后道:“皇帝说的是,就是这样办了。”因起
身到皇后榻前,拉起她的手说道:“叶先儿医道是高的,他说无碍毕竟就无碍,只不要躁性
儿,万事都撒漫不在心,你的病早就好了。如今宫里宫外还是祥和熏灼,不要总是挂记那些
鸡毛蒜皮小事儿不是?先帝爷在时,宫里三天两头丢砖打瓦七事八事,夜里闹鬼不安静。他
那脾气你也知道,杀人都不捡地方儿的,我起初也怕,见惯不怪了也就罢了。叫皇帝和你住
一处,也为借他的威气给你壮壮胆儿。自己养得身体结实了,咱娘们乐子的日子长着呢!”
又抚慰了许多言语,才带着众人出舱下船。
乾隆听着母亲的话,皇后毕竟还是受惊了,当下心里惦啜着送下来,相陪在身边沿堤向
太后的座舰散步走着,问道:“皇后不宁,敢情是瓜洲行宫里闹鬼?儿子竟一些儿也不知
道。”
“扬州这地方开国时候杀人太多,阴气重。我也是揣度出来的。她不肯说,追问急了,
才说‘有鬼’,她是个深沉人,你别逼问她。”太后望着一垅垅葱茏无际的稻田。眯着眼说
道:“叶先儿的话没错,皇后真的是受了惊吓。胆小气怯的直犯忡怔。唉……拨我的分例银
子,在行宫里作法事,超度超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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