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tor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汴京风骚--晨钟卷--篇一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10 19:33:18 2000), 转信
汴京风骚
篇一
----------------------------------------------------------------------------
----
紫宸殿
皇帝和他的执政大臣们·皇帝发怒了·
逝者如斯,舒心畅意的奢风侈雨,送走了大宋王朝近百年的辉煌。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下旬,三天不止的霏霏细雨,打湿了大宋的京
都汴梁。护龙河岸边的数行杨柳,在雨中摇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上的
几十座飞桥,在雨中若隐若现;皇宫里高耸的殿宇楼台,在雨中愈显神秘;朱雀门
外的驿馆、酒楼,妓院高悬的绣旗、珠帘,在雨中萧然低垂;宣德门前宽阔壮观的
御街,在雨中亮成一条玉带;大相国寺传来的晨钟暮鼓声、曲院街骚乱的市井买卖
声、汴河漕运船队中腾起的船夫号子声,都似乎被缠绵不尽的淫雨浸透了,失去了
往日的明亮雄浑,变得沉郁涩滞。只有老天深处滚来的春雷,携着骚动,夹着生机,
不时轰隆作响,一记一记冲击着被灰色水帘所笼罩的来王朝的心脏——大内皇宫。
紫宸殿,数十支粗壮的宫烛燃着懒洋洋的光焰,勉强驱散了殿宇内的阴暗,映
照着御座上正强压怒火的皇帝赵顼和殿前漠然跪伏的四位宰执大臣——尚书左仆射
(宰相)曾公亮、枢密使富弼、参知政事(副宰相)唐介、赵抃。
翰林学士王安石也跪伏在一边。
雨不断……
雷不断……
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二岁,乃宋英宗赵曙的儿子。他面目清秀,眉宇间跃动着
勃勃英气。但一袭明黄色龙袍在身,略显年轻帝王的矜持与浮躁。今天,由于中枢
重臣们仍在抵制、反对“变法”,他的神色变得严峻而稍含杀气了。前年(1067年)
正月,英宗驾崩,他初继皇位,壮怀激烈,励精图强,“思除历世之弊,务振非常
之功”,立志革新,以期改变国家近三十年来积贫积弱的局面。经过两年来劳心竭
虑的准备,他决定今天对抵制和反对“变法”的中枢重臣进行最后一次说服,不论
他们通与不通,他都将宣布“变法”开始。并将授予王安石仅次于自己的一切权力。
在这君臣摊牌的重要时刻,年轻皇帝揣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向跪在御座前的
王安石望去。只见王安石神情平常、气宇轩昂、静穆沉稳。这给了他极大的支持和
鼓舞,失控的龙心渐渐宁帖。他突然想起前年与王安石的第一次会见。那是有关大
宋未来命运的一次君臣之交啊……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九月的一个夜晚,新皇帝赵顼为遴选符合自己心愿
的执政大臣而彻夜愁思焦虑,徘徊于福宁殿御堂金莲烛的烛光里。在众多的大臣中,
在堆满御案的奏表谏章中,’他苦苦寻找着中兴大宋王朝的吕望、伊尹。他想到过
曾推行“庆历新法”的欧阳修、韩琦、富弼,但觉得诸臣都已“老者耄矣,锐者钝
矣”;他想到过翰林学士司马光,但觉其“礼柔平和,锐气欠劲”;他阅览了苏轼
几年前上呈的《进策》和《进论》,雄图激进,锐气逼人,确实不凡,但又觉“文
人之气太重,清谈之风甚浓”,而清谈也可误国呵!
后来,赵顼皇帝信手翻至一部十二年前上呈仁宗皇帝的《万言书》,阅览未尽,
就被奏者王安石雄辩的议论和奇崛的胆略深深吸引了:针砭时弊,凿凿实实;忧国
忧民之心,如跃纸上。于是赵顼想起这个王安石近日又上呈的《本朝百年无事劄子》,
急急找出再读,更见其论识高远、豪气如虹;变革之志,炽若烈焰。这不正是朕所
寻找的吕望、伊尹吗!激奋之情,使年方二十岁的新皇帝一时不能自已,不顾惊动
熟睡的皇后与宫中的宦侍、宫女,高吟起王安石的奏文以自慰:“……君子非不见
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
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举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
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
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
无以异于庸人……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
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壮哉斯言,道出了朕的心声啊!
赵顼立即吩咐宦侍传出谕旨,任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并谕令立即派出快马飞骑
奔往江宁,诏王安石火速进京。
七天之后,王安石踏进了福宁殿御堂。
王安石,字介甫,时年五十岁,江西临川人。一套曲皱不展的黑色宽袍博带,
显其不修边幅;一张不剪髭须的方正面孔,显其不究仪表;唯有一双晶亮灵动的眸
子,透出思辨的精明。他于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中进士后,长期在州、县任职。
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他任浙江鄞县县令时,曾以青苗贷款之法解除民间疾苦,
政绩寄于民心,怨恨却结于豪门。四年后任舒州通判,是时宰相文彦博遭贬知舒州。
这是王安石这个未来的变法主将知识积累、性格形成的重要时期。也许因为有了郭
县三年官场生涯的坎坷经历,除处理公务外,他蛰居斗室,不舍昼夜,刻苦学读,
广泛涉猎于历代文献经典,精研前朝兴衰事迹。他起居无时,伏案为眠;饮食无定,
不饿为饱;脸不知洗,发不知簪,衣脏不知浣,衫破不知补;行止坐卧,不拘礼法;
蓬头垢面,习以为常。其发奋而不修边幅、不拘规矩之状,更甚于十年前在扬州任
一签判小官时期。上司察其形骸放荡,猜度为不分昼夜押弄官妓,堕入邪途,数召
而戒之。王安石懒于申辩,听完就走,翌日相见,依然故我。上司厌恶至极,意欲
罢逐。文彦博得知,暗察其所为,惊喜且刮目以待。召其议论古今,安石言之滔滔,
博古通今,见地新颖,卓成一家。文彦博惊呼“奇才”,遂以“不次进用,以激奔
竞之风”推荐于时为龙图阁直学士的欧阳修。欧阳修又以其“德行文章为众所推”
为据,举荐为谏院谏官。王安石却以脱俗超凡之志,借口祖母年事已高需人侍奉而
坚辞。欧阳修知其在等待时机,以求实权实职,大干实事,便奏知当时宰相曹佾,
以“禄养”判官为名,储才于群牧司,负责天下马匹的统计核实事务。嘉祐三年
(1058年),王安石呈《万言书》给仁宗皇帝,要求对朝政进行全面革新:
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团穷,而风俗日以衰坏,患在
不知法度故也。法先王之政者,当法其意而已。法其
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
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在位之人才既不足矣,而间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
之才。非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
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臣愿陛
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
明诏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人才,虑之以谋,计之以
数,为之以渐,期合於当世之变而无负於先王之意,则
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
他大声疾呼。
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
而熟烂者也,惟陛下留神而察之!
可仁宗皇帝根本没有理睬他。
王安石寒心了,但没有死心。
仁宗平庸,英宗短命,赵顼即位,时机终于来了。
此时,王安石得以面君,跪拜在新皇帝面前。
满怀希望和喜悦的赵顼,打量着眼前衣着不整、仪表不修,一脸灰尘,浑身泥
垢,连双翅高顶朝冠都没有戴正的王安石,满腔的热情一下子凉了:一个散人,一
个浪荡子,朕七日所思、七日所盼的执政,原是这般人物!赵顼哭笑不得,本想叱
声逐出,但顾虑亲选人才,怎好自己折自己的面子,便漫不经意地开了口:
“王卿飞马进京,汗滴渍衣,灰尘扑面,辛苦了。朕欲中兴大宋江山,王卿可
有治国良策以告朕?”
王安石觉察到皇帝语气里的轻慢,但并不在意:皇帝年轻,怪不得的。他微微
一笑,抬头禀奏:
“臣王安石请示圣上。圣上中兴大宋之意,是假是真?”
赵顼即位以来,哪里见过这样的臣子,听过这样的奏词,一时懵了:
“这,这话怎讲?”
王安石拱手:
“圣上若要真的中兴大宋江山,就不应该以衣冠仪表取人。衣冠楚楚、仪表堂
堂,是改变不了国家贫弱之状的!”
赵顼惊诧,微微欠身,含笑而语:
“卿勿怪,朕并无考究卿之衣冠仪表之意,朕急于恭听王卿治国方略。”
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当殿致歉,倒使王安石心头发热:这不正是确有励精图强
之志的明君风范吗?他振作精神,朗朗而口:
“圣上明察。依臣看来,要中兴大宋江山,道路只有一条:效法尧舜,行先王
之道。”
赵顼不解:
“‘先王之道’何谓?”
“尧舜之道,至简不烦、至要不迁、至易不难。臣概括为六个字:变法度,易
风俗。”
赵顼更懵了:
“变何法?易何俗?”
王安石斩铁削钉而语:
“变朝廷过时无用之法,易朝廷因循苟且之俗。”
赵顼顿觉这铿锵之语正中下怀:
“善!‘变法易俗’,甚合朕意,但不知何治为先?”
王安石侃侃谈起:
“‘变法易俗’,择术为先。汉昭烈必得诸葛亮然后有所为;唐太宗必得魏征
而后竟其功。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契四贤。但患择术未明,推诚
未至,虽有皋、夔、稷、契之贤,亦将卷怀而去耳!”
赵顼双目圆睁,急急切切:
“卿言甚善,试为朕一一经划施设之方。”
王安石挥挥洒洒,倾其所思:
“圣上,现时朝廷沉暗若哑,无惊雷不能振聩发聋!现时朝臣因循成习,无惊
雷不能荡涤苟安!现时黎庶沉浸于百年和平之中,无惊雷不能复苏民心!愿圣上以
天纵英明之质,采取霹雳手段,以解沉疴之疾。继而,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
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发奋图强,锐意进取,三五年内,必见成效。秦汉之
强盛,大唐之富裕,都将瞠乎于我大宋之后……”接着,王安石将其关于“均输法”、
“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农田水利法”、“保甲法”等变法措施
的设想一一禀奏。
皇帝赵顼的心随着洋洋一席金石之声沸腾激越起来。他来不及弄清王安石所说
“先王之道”、“择术为先”的具体含意,就被王安石坚定、自信、强劲、新奇与
藐视一切的精神力量震慑了、征服了。
年轻皇帝拍案而起,他选择了王安石。
王安石离开福宁殿御堂之后,便径直奔往司马光府邸。他要从这位新任翰林学
士兼侍读学士的挚友那里,进一步了解朝廷隐秘莫测的现状,以便制定更为确切的
“变法”方略。此外,是年三月,司马光知贡举,赏识王安石之子王雱之才,擢登
进士第,并奏知皇帝授予旌德尉之职。王安石急于会见老友,亦含有致谢之意。
阔别三年的朋友相会了。司马光接待王安石于自己的卧室,治酒设宴,为其接
风,煮茶置果,为其消劳,当年于群牧司同室而卧、同桌而食的情景复现于眼前。
他俩话离情、诉思念、谈趣闻、论朝政。王安石谈今日皇帝之召见和答对,司马光
谈欧阳修罢离参知政事前对自己担任翰林学士不遗余力的疏荐;王安石谈今日皇帝
召见中的所企所求和自己的所思所想,司马光谈半年来自己弹劾宰相韩琦堵塞言路
和弹劾副宰相张方平奸邪贪猥的风风雨雨。两情交融,话语不绝,不觉朝霞已映红
窗扉。
王安石在竟夜交谈中,摸清了朝廷的现状,增强了“变法”的信心,拱手向司
马光告别:
“朝中病恙,已入膏育,安石当以急药医治之。君实可有所嘱?”
司马光已为王安石的抱负和气概所激动,拊掌向王安石祝贺:
“介甫所见,胜光多矣!但愿处理国之大事,审慎为之,千万莫用当年在群牧
司你我投壶、弈棋决胜之法,光则合掌托福了……”
王安石纵声大笑。
一阵雷声“轰隆”滚过,皇帝赵顼忍无可忍,怒目注视仍然在沉默不语的宰执
重臣,神情激动地说话了:
“朝政改弦更张,势在必行。不如此,不能荡涤百官因循苟且之习!不如此,
不能根除冗官、冗费、冗兵之患!不如此,不能恢复北、西边境日遭蚕食之疆!朕
意已定,决不动摇,卿等能作壁上观吗?朕愿听闻诸卿肺腑之言,请畅其所思。”
四位宰执重臣仍然没有反应,仍然不作声响。殿宇里又死一般的寂静。
雨不断……
雷不断……
宰相曾公亮,字明仲,时年七十岁,福建晋江人。一袭紫色蟒袍;一把雪白齐
整的胡须,养身得当;一对下垂着的眼皮,透着他用心的深沉。他历经仁宗、英宗
两朝,任宰相一十五年,是官场上的老手,素以“老成持重”闻名。他深谙所谓
“改弦更张”的含义,皇上两年来与王安石日夜密谋的核心无非这四个字。但“改
弦更张”谈何容易!就从时弊三害“冗官、冗费、冗兵”中的“冗费”一害来说,
能“更改”得了吗?“用度太奢”,是司马光天天叫喊的,每年所费的百万银两,
“用”在何处?“奢”在何处?用在宫里无节无制的饮宴上,奢在妃嫔宫女们的头
上、身上和床上。谁能管得了啊!“赏赐不节”,也是司马光天天叫喊的,每年所
费的百万银两,“赏”给何人?“赐”给何人?赏给了祭陵敬祖的宗室王公,赐给
了郊祭拜天的朝廷群臣。谁愿意辞而不领啊!“恩遇宗室滥溢”,还是司马光天天
叫喊的,每年所需千万银两,“恩遇”了谁人?“滥溢”在哪里?恩遇的是繁多的
龙子龙孙,而且繁衍兴旺,岁岁增加;滥溢在“恩”有祖制,“遇”无定数。谁惹
得起啊!仁宗庆历三年,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不也变过法吗?闹了一年,
“太平”没有“兴致”,“新政”。彻底垮台,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都被
赶出京师,到州府吃闲饭去了。覆车可鉴,前事可师啊!
枢密使富弼、字彦国,时年六十六岁,河南洛阳人。今天他着红色蟒袍。高大
的身躯,楞角分明的脸膛和一双炯炯闪亮的眼睛,无不显示出他性格的倔强。他是
一个有主见、有魄力的大臣。“庆历新政”失败后,被赶出朝廷,出任河北安抚使;
英宗赵曙即位后,被召回朝廷,任枢密使;旋即又被赶出朝廷,任河阳通判;皇帝
赵顼即位后,又被召回朝廷,再任枢密使。如此三次上下沉浮,使他变得老到周至。
此时,他对皇上所谓的“改弦更张”不甚摸底,对王安石的锋芒太露不甚满意,对
“恢复北、西境界日遭蚕蚀之疆”的方略不甚赞同,便沉默地观望着。他认为:大
辽、西夏日益加剧的侵扰,尚未构成朝廷大患,朝廷要恢复旧疆,在相当长的时期
内,尚无力完成。在这相持的岁月里,朝廷当务之急,在于治内而非攘外。
副宰相唐介,字子方,时年五十九岁,湖北江陵人。宽大的灰色蟒袍,空荡荡
地裹着一副消瘦的身躯。此公似乎已是一个失却知觉的人,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
尚存活气。此时,他重病在身,应召进宫已是挣扎而来,跪拜之后都无力伸腰。加
之他对劳什子“改弦更张”根本就不赞成,对王安石的一套言论早就生厌,故懒于
回答皇上的询问。在他那烛火将熄的心里,他只自问自答:朝廷现行的一切制度法
令,都是太祖赵匡民、太宗赵(日火)吸取了唐朝末年中央失权、五代十国割据纷争
的教训而制定的,是大宋赖以生存的根本,是不可变更的。什么“冗兵”?不养活
这么多的军队,你这个皇帝能坐稳江山吗?什么“冗官”?职不分权,不就形成尾
大难掉了吗?眼下士大夫“争言便宜,以变更旧制”,小皇帝硬是被这些狂人吹昏
了头。
副宰相赵抃,字问道,时年五十二岁,浙江衢州人。他着蓝色蟒袍,神情凝重,
半睁的双目和紧闭的嘴巴,说明他此刻心情并不平静。阅道大人为人正直,不尚清
谈,曾任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幸,有“铁面御史”之称。二十多年来,他的仕
途生涯多在州、府任职,赵顼即位后,方调入西府。他不愿孟浪参奏,以免自寻过
失。
王安石已不知是第几次环视,观察着眼前的形势:
四位宰执大臣用沉默对付“变法”,已使皇上骑虎难下。其结果,“变法”极
可能将在皇上的暴怒之下发端。今天,他根本就不准备说话,他的话两年来已冲皇
帝讲完了,刚才皇上的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谕示,就是从他讲过的千言万语中拣来的。
此刻,他只须顽强等待身边四位执政大臣的参奏,以便从他们的言论中试探自己前
进途中的阻力大小。
执政大臣们装聋作哑式的沉默,使年轻的皇帝不耐烦了。他面色愠怒,压着心
头的怒火,竭力用平和的语气,直奔宰相曾公亮发问:
“明仲先生,你是当朝宰相,为什么默不作声?!”
曾公亮听出了皇上的不满,但他并不紧张,慢慢叩头站起,拱手禀奏:
“臣年老力衰,见事迟钝,不敢孟浪作语,干扰圣听。现蒙圣上询问,臣大胆
禀奏: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启天纵英明之思,借唐末五代之鉴,创建朝制朝纲:
事权分离,不抑兼并,内外相维,守内虚外。从而保持了百年太平,创造了大宋王
朝的百年辉煌……”
曾公亮搬出了赵匡凰、赵(日火)的神灵来吓唬年轻皇帝,赵顼忍耐不住了,他
霍地站起,面色铁青,发出几声冷笑,大声激愤地说道:
“‘百年太平’!‘百年辉煌’!我们的太平、我们的辉煌在哪儿?现时国力
枯竭,危机四伏,百年积蓄,唯存空簿。你没有打开簿册看看,去年的全国收入只
有一亿一千五百一十二万银两,而支出竟达一亿三千一百八十六万银两,短缺一千
五百七十二万银两之多。不变更法度行吗?现时养兵已达一百一十八万,军费耗资
每年以数千万计,可将骄兵情,全无报国之心;习练松弛,形同乌合之众;遇大仗
而丧师,遇小仗而后退,不仅收复燕云诸州缈无时日,而且北、西边境日遭辽、夏
侵蚀,朝廷不得不忍气吞声以财物换取安宁。去年,贡赐辽邦的白银十一万两、绢
二十万正、钱三万贯,茶叶两万斤;贡赐西夏白银七万两,绢十五万正、茶叶三万
斤。国威丧尽,奇耻大辱!不变更法度行吗?国家机构庞大,官吏人浮于事,四十
年前,全国文武官员只有九千七百人,而现时呢?正式官员已达二万四千多人,而
等待差遣空缺者,多达十万之众。一位未缺,十人竞逐,纤朱满路,袭紫成林,上
下苟且,因循成习。不变更法度行吗……”
赵顼越说越气,挥手朝指枢密使富弼:
“彦国先生,你是当年‘庆历新政’的倡导者、参与者,你的豪情锐气哪里去
了?今天就没有一句参奏吗?”
富弼的枢密院是主管军务的,对政务他不愿插言,但涉及军务之事却不能不说。
于是,他急忙叩头站起:
“禀奏圣上,国家积贫积弱之状,时日已久,积重难返。臣所能参奏者,还是
那句老话:愿圣上专治内政,二十年内,口不言兵。”
皇帝赵顼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火了,抓起手边的一卷紧急奏扎向富弼扔去:
“‘二十年内,口不言兵’?只怕等不到十年,辽、夏的兵马就要杀进汴京城
了!你睁开眼睛看看,西夏兵马正在掠我牛羊,烧我村落,向大顺城频频进攻了,
你还要朕闭口等待吗?”
宰执大臣惊骇。
富弼慌忙匍倒请罪。
赵顼又问唐介:
“子方先生,你身为参知政事,也是这样看法吗?”
唐介挣扎站起,瞪着一双浑浊老眼,颤巍巍拱起双手,根本没有正面回答,而
是瞥了身边王安石一眼,似在用最后的气力狠嘟嘟地说:
“禀奏圣上,臣以为王安石好学泥古,议论迂阔。若圣上听其煽惑,天下必乱!”
唐介向王安石发起突然袭击,使赵顼一下子愣住了。他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
根本没有在意,只是脸上浮起了一层轻蔑微笑。赵顼立即感到唐介的确可恶,不自
主地发出一串大笑,收住笑声,以拳击案,声色俱厉:
“‘好学泥古’之臣尚知变法强国,为朕分忧,而你,官居中枢,却苟且固位、
因循误国!朕已决定:诏令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从即日起,筹划‘变法’!”
唐介身子一晃,瘫软在地。
曾公亮、富弼、赵抃深伏不敢仰视,但依然默不作声。
王安石缓缓叩头,高声领旨。
“退朝!”
皇帝赵顼跌坐在御椅上,厉声谕示。
一阵隆隆的雷声闯进殿宇。
赵顼心神不安地望着老迈的曾公亮、富弼、赵抃和护扶着唐介缓慢退出紫宸殿。
他对这些老臣完全失望了,心底一片伤感、空虚。颓然地摇了摇头,他闭上眼睛,
倚在御椅上。
王安石看得清楚,四位执政大臣的竭力抵制,很可能动摇年轻皇帝“变法”的
决心,使“变法”刚刚开始就沦于流产。现时,急需新的力量使皇帝不觉势单力孤,
重新挺起腰杆来。
王安石突然想起前天刚从四川回到京都的苏轼,喜上眉梢。苏子瞻,雄心进取,
与自己同;性情豪放,与自己同;立志革新朝政,与自己同;连其狂狷、懒散,也
有几分与自己相同。而且才华横溢,坦直敢言,在京都文坛,名声鹊起,大有接替
欧阳修文坛领袖之势。昔日之交,甚为投契;论及政事,大归相近;诗文唱和,心
犀相通,也应当算作密友了。若与子瞻联手并肩,共行“变法”,足以与四位宰执
大臣抗衡。
新任参知政事的王安石轻步走到御座前:
“圣上……”
皇帝赵顼睁开眼睛,望着弥门漫窗的细雨,疲惫地长叹一声,似在自言自语:
“步履艰难,步履艰难!这场愁人的雨何时才能停止啊。”
王安石笑笑,朗声禀奏:
“圣上,当代奇才苏轼和他的弟弟苏辙,回乡居父丧已经期满,前天午后,已
从四川返回京都了……”
不知是因为王安石那直通通的声音,还是因为苏轼兄弟的赫赫大名,皇帝赵顼
神情一振,霍地从御椅上坐正了身子。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
下一页
--
╭─────────╮ .----.
│ Hi!大家好~~~~~~ │ _.'__ `.
│我是可爱的大头仔~~│ .--(#)(##)---/#\
╰─────────╯.' @ /###\
╭╮ : , #####
※ 修改:.zcm 于 Oct 10 19:32:45 修改本文.[FROM: bbs.hit.edu.cn]
--
※ 转寄:.华南网木棉站 bbs.gznet.edu.cn.[FROM: bbs.hit.edu.cn]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zcm.bbs@melon.gznet.]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1,738.97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