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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汴京风骚--晨钟卷--篇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10 19:35:49 2000), 转信

汴京风骚
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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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书房·福宁殿
    琼林苑召见的秘密,加剧了朝臣们的胡
    乱度测·猜疑也悄悄渗进了王安石、司
    马光、苏轼三者之间的友情·
    皇上在琼林苑召见苏轼、司马光的消息、在当天晚上就传遍了二府、三司。官
场宦海腾起的风波,在这个晚上突然打了一个回旋,急剧地向相反方向卷去。“制
置三司条例司”的官员和御史台、谏院官员的心情来了一个颠倒,喜悦和焦虑换了
一个位置。
    第二天清晨,知开封府吕公著和谏官刘琦、钱(岂页)、孙昌龄等奔走相告,聚
集议商,四出打听,企图摸清苏轼、司马光参奏的具体内容和当时皇上的反应,以
便确定他们再次上表抗争的言词。吕公著找到同修起居注孙觉询问,孙觉茫然不知。
    宋朝中期,修注官记录皇帝言行,除朝会、经筵、行幸从其出入作简略记录外,
主要有三种办法,一是直录皇帝言行。即皇帝在后殿阅事,在前殿视朝,允许修注
官侍立作记。二是臣僚录报帝语。即皇帝召见臣僚议事,不允许修注官参加,召见
次日,由臣僚告知修注官或由臣僚录记“圣语”封报起居院。三是百司供报修注事
件。五日一报、十日一报,一个月报,其内容为进贡谢辞、游幸宴会、赐赏恩泽、
风俗善恶、风云气候、奇异物事等。
    同修起居注孙觉,也许是出于必须执行第二种录报方法,便答应了吕公著的请
求,立即奔往苏府询问。
    孙觉,字莘老,江苏高邮人,时年四十一岁。身体魁梧,髯长而美,为人正直,
学识渊博,是苏轼的密友,与苏辙相交亦厚。当年苏洵购置西冈庭院,孙觉曾解囊
相助。
    孙觉在苏府与苏轼、苏辙交谈终日,得到的“参奏”、“圣语”只有十六个字:
“山南海北,海阔天空,品茶论道,议论古人”。因为苏轼在会见孙觉之前,就得
到苏辙的再度忠告,早就把他说给皇帝的三句谏言:“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
太锐”压在心底,没有说出。孙觉大为失望,傍晚时分,回到家里,当着朋友的面
长叹一声:
    “苏子瞻也学会耍滑了!”
    但也怪,就是这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竟引起朋友们更大的兴趣,“苏子瞻耍滑”,

不正说明内中有不好言明的秘密吗?他们请求吕公著亲自出马去司马光府邸再探。
    吕公著,字晦叔,安徽凤台人,时年五十岁,是仁宗朝宰相吕夷筒的儿子。此
人沉静老成,与司马光相敬相重,交谊极深。他深知司马光和皇帝不寻常的君臣关
系,也深知这位“朝臣典范”决不会像苏轼那样的品茶胡扯,更深知这位翰林学士
兼侍读学士的品德:从来不在背后议论人短,从来不在妻儿面前议论朝政,从来不
在迩英殿外议论皇帝的言谈笑貌、悲欢苦乐。吕公著之所以应了众人之请来到司马
府邸,完全是一种侥幸心理的驱使,人在极愁极乐时,都愿意和朋友谈谈心,以发
泄其心中块垒。但愿司马君实也和常人一样,在极愁极乐的发泄中,能流露出几句
重要的消息。
    吕公著在与司马光将近两个时辰的交谈中,这位白须黄脸的“陕西子”连“琼
林苑”三字也没有提及,自己几次提到“变法”两字,都被这位“朝政典范”用话
岔开了。吕公著深夜垂头而归,面对朋友,苦笑而已。
    事情愈发神秘。“猜疑”原是在各自疑虑的轨道上寻找谜底,琼林苑君臣会见
本身就是一个共同的轨道。眼前朝野风狂浪卷,君臣会谈不可能不涉及。忧国忧民
的苏轼和司马光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不申述自己的主张。越是不透露风声,越说明
天机不泄。众人进而推断:“变法”大约要煞车了!于是,他们在品茶、饮酒中等
待着“变法”煞车的惊雷传来。并把这殷切的希望通过酒气的挥发和茶香的飘散,
传给了各自的亲朋故友,又通过亲朋故友的酒气、茶香,传出府邸、衙门,传向京
都喜欢小道消息的人群……
    第二日晚上,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吕惠卿、曾布、章惇、谢景温等人,也聚集
在他的书房里。
    书房的烛光亮着,窗外无数夏蚊,黑蒙蒙一片,嗡嗡不息地呐喊着。
    王安石身着黑绸短衣,斜倚在一张长形竹榻上,一只手支在耳沿上,机敏的眼
睛炯炯有神,眉宇间的肌肉无规律地搐动,显示他心底正飞速寻觅一个新的决断。
人间若确实存在传说中的那种“耳眼心手,同时并用,以耳知事、以目明事、以心
决事,以手行事”的奇人,那就是王安石这样的人了。
    曾布神情忧郁地说着自己的看法:
    “……圣上召见苏轼和司马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移进琼林苑,分明有避开执
政之意。更为奇怪的是,今天已是第二天,皇上既不视朝,又无谕示,会不会有突
变可能?今天一整日,朝廷沉寂得出奇啊……”
    曾布所谓的“突变”,就是暗传于二府、三司的“变法”可能煞车。他听到了,
吕惠卿、章惇、谢景温等也听到了,他们都神情紧张地等待着王安石开口。
    王安石不移不动,眉宇间肌肉渐渐隆起,形成一个下宽上尖的三角形。
    谢景温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的反应,当他看到王安石眉宇间的三角即将形成时,
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叠材料献策说:
    “可以断言,三个月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轼和司马光,在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
见中,决不会再作哑巴的。皇上今天的沉默和朝臣们暗地的雀跃,就是一个可怕的
预兆。要粉碎这股暗流邪风,必须向几个有声望的人物开刀……”
    王安石抬起头来,注视着杀气腾腾的谢景温,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谢景温接着说:
    “我半个月来查访得知,判尚书都省张方平曾散布流言,攻击‘变法’,说
‘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这个张方平,原是苏轼、苏辙的恩师……”
    室内沉寂无声。
    “知通进银台司范镇,竟然污蔑‘变法’是‘残民之术’。这个范镇,原是苏
轼、苏辙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引荐人之一。且范、苏两家又有世交。更为有趣的是,
范镇的重孙范祖禹,现时又被司马光借到书局供职。而司马光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
样忠于皇上,他有一首写王昭君的古风诗不无深意:‘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
复来见。自嗟不着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借古人而舒发心志,这不是对皇上
的怨恨吗?”
    王安石一惊,霍地站起,瞥了谢景温一眼,若有所思地踱步徘徊。
    曾布被谢景温的手段吓懵了,茫然不知所措。
    吕惠卿不动声色,他注视王安石。
    章惇也被谢景温弄得心惊肉跳:这是冲着苏轼、司马光放暗箭啊!
    谢景温继续陈述他的战术:
    “擒贼擒王,只要拿下这些头面人物,才能制止‘突变’的发生。而拿下这些
头面人物的有效手段,就是向皇上弹劾他们貌似忠诚而反对‘变法’的罪行。我已
写成了一份奏表,不知是否可用?”
    王安石面色阴沉,眉宇间的三角形似乎已呈紫色。章惇看得出,王安石心里正
有一场风暴,片刻便要雷声大作了。他的心“怦怦”跳动,一时喘不过气来。然而,
王安石忽然缓缓摇头,随即把紧皱的眉头一展,停止踱步,又坐在竹榻上。
    王安石的心绪在经历一段激烈的煎熬之后变得从容坦然了。他看得清楚,谢景
温要以范镇和张方平为筏,向苏轼、司马光大开杀戒,以回击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
见。这完全是“猜疑”产生的报复,是荒唐无据的!
    他盯住谢景温,疾言厉色:
    “师直,你知道司马光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吗?那是十六年
前在群牧司时,司马君实和我深夜饮酒后的一首唱和之作。如果说这首诗里藏匿了
司马君实对皇上的怨恨,能有人相信吗?我不也成了司马君实的同谋者吗?王昭君
就是王昭君,诗就是诗!咱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两句,我看倒是司马
君实的神来之笔,深刻精妙地剖白了昭君心灵。司马君实是脚踏实地之人,决非阴
谋行事之徒!苏子瞻虽然口无遮拦,决非无中生有之人!我们‘变法’者心胸要刚
正,决不可望风捉影、深文周纳,妄织人罪啊!”
    谢景温面红耳赤,把手中的奏表悄悄塞进怀里。
    王安石转头询问吕惠卿:
    “吉甫,‘均输法’、‘青苗法’的条款和实施方案敲定了吗?”
    吕惠卿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神情的变化,从王安石对谢景温“杀伐”建议的训诲
中,他发现王安石的心是软弱的。他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莫名的微笑。但从王安石平
静的询问中,他猜到这位软心肠执政的心头,定然又萌生了新的方略,立即取出
“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呈上:
    “‘青苗法’因为子由有不同见解,诸多条款尚在争议。‘均输法’已经成文,
请执政最后敲定。”
    王安石立即接过“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拉近几案,移来烛台,对吕惠卿
说:
    “吉甫,谈谈你对当前朝廷动荡的看法,越详尽越好!”
    吕惠卿应了一声,谈了起来……
    王安石端坐在案前烛光下,展开《均输法》,目视、手批、耳听、心决,忙忙
碌碌。
    吕惠卿毕竟是一个才智出众,辩才极佳的人物,对当前政局的分析,充分显示
了他观察力的深透和敏锐。他说:
    “三个月来,我们实际上只是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震动死气沉沉的朝廷,震
动因循苟且的官吏,震动惧怕‘变法’的重臣,震动沉迷不醒的黎民。这个目的达
到了,但我们自己却因此而害怕了……”
    王安石目不旁视、手不停笔,大声称赞说:
    “好!‘变法’伊始,就是要雷滚九天,惊动鬼神!”
    吕惠卿受到王安石豪气感染,提高声音继续说:
    “现时,‘均输法’还没有出台,‘青苗法’还在难产之中,其它新法正在研
究拟定,‘变法’尚未真正开始,我们何罪之有?‘议行变更科举考试’一事,针
对的是培育书呆子的教育旧制,与天下英才何碍?与黎民百姓何干?范镇说‘变法’
是‘残民之术’,分明是无的放矢!张方平预言‘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
实在是杞人忧天……”
    王安石边阅文本,边随口吟出几句诗来:
        众人纷纷何足竟,
        是非吾喜非吾病。
        颂声交作莽岂贤,
        四国流言旦犹圣。
        唯圣人能轻重人,
        不能铢两为千钧。
        ……
    王安石突然笔停手歇,中止吟诗,低头仔细看着《均输法》,挥笔修改,同时
头也不抬地催促吕惠卿:
    “吉甫,接着谈你的高论吧!”
    吕惠卿听了王安石即兴吟出的诗句,心境觉得坦然了。既然王安石觉得不必浪
费精力与反对者去争辩,自己何必找气生呢?况且,王安石把反对“变法”的头面
人物看作王莽,把自己比作圣人周公旦,可见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他觉得再说些什
么都是多余的,便概括几句,作为自己议论的结语:
    “至于御史台、谏院一些官员的反对,恐怕只是一种本性罢了!”
    王安石正在挥笔勾划着,闻吕惠卿之语而大声询问:
    “吉甫,你说他们的本性是什么?”
    吕惠卿回答:
    “维护旧法。”
    王安石扔笔抬头,纵声大笑,以掌拍案,连声称赞:
    “一语抓住要害!他们立足‘维护’,不想‘开拓’,恋旧而拒新,守死而畏
生。此种官员,能有出息吗?”遂即又吟出两句诗来,完成了他那首未竟之作:
          “乃知轻重不在彼,
          要之美恶由吾身。”
    曾布这时凑趣说:
    “妙,全诗居境高阔,立意鲜明。最后这两句,铮铮铁骨,毫无畏惧。一个人
是好是坏,并不在人们如何议论,而是由自己行为的好坏决定的。”
    王安石点头:
    “千古皆然。我们变法者,只要本身刚正、清廉、光明、磊落,断不会被人骂
倒,一定会赢得千古胜负。子宣,这份《均输法》,劳你尽快工整抄写,我要连夜
进宫,呈奏皇上。”
    曾布应诺接过。
    吕惠卿看得出,王安石要抓紧时机反击了,便试探地提醒:
    “现时已将近亥时了。”
    王安石笑着立起:
    “我子时进宫,一日之始,必定吉利。你们都安歇吧。”
    王雱此时已将王安石的即兴诗背诵抄写于笺纸上,呈王安石过目:
    “阿爸,这首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可以留集的。”
    王安石接过,目光一扫,笑着说:
    “理太直而诗意少,若为苏子瞻所知,又要说味若嚼蜡’了。”说着,一撕一
团。
    谢景温急喊:
    “可惜,可惜啊……”
    吕惠卿一笑,说:
    “王公子已牢记于心,会流传于世的。”
    窗外亥时的梆鼓声敲响了。
    亥时梆鼓,传进大内,传进福宁殿,拂动了内寝外厅里的烛光,惊扰了两天来
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深夜徘徊、俯首焦思的皇帝赵顼,提醒了恭侍一旁的皇后。
她轻步走到皇上身边,低声劝说:
    “官家,已是亥时了,入内安歇吧。”
    赵顼闻声站住,抬头望着皇后,吁叹一声,微微摇头,又在室内徘徊起来。皇
后望着赵顼,暗暗垂泪。
    皇后,河南沁阳人,时年二十三岁,是真宗赵恒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其父
向经曾任定国军留后。她贤淑聪颖、容颜秀丽,性情谦和;头上绾簪的粉红珠花,
衬托着一双晶莹深情的眼睛,更显庄重秀美。她不似仁宗皇后(时为太皇太后)那
样胆略超人,也不似英宗皇后(时为皇太后)那样的聪颖过人,却有着女人罕见的
雍容大度、柔静平和。三年前,她以曾祖父的余荫和当时女子的德、才、容、工走
进颖王府邸,与当时只有十八岁还不是皇帝的赵顼成了亲。她长赵顼两岁,以秀丽
的容颜、温柔的性格与大姐一般的关切,赢得了赵顼的欢心和情爱。一年多颖府内
如胶如蜜的生活,连结了两颗相恋相爱的心。在甜蜜的沉醉中,总嫌时光易逝、岁
月短促。可现时,当皇帝了,当皇后了,朝廷“变法”了,忙碌代替了安闲,愁容
代替了笑脸,昔日的欢乐已经逝去,忧郁、沉默、紧张、泪滴占据了这华丽的宫宇。
白天没有尽头,这夜晚也没有个头啊!
    赵顼昨日傍晚从琼林苑回到福宁殿后,就废寝忘食反复琢磨着苏轼、司马光晋
见中的一言一语。
    苏子瞻对贾谊的评论,似乎在诉说他自己的抱负。难道他在“自用其才”、在
“持志忽耐”、在等待时机吗?可这个“时机”又是什么呢?苏轼对商鞅的评论,
似乎是有所暗示,难道这次“变法”也和商鞅“变法”一样,也会出现功在安石、
罪在安石的结局吗?历史有惊人的相似,秦王朝兴盛了、败亡了;汉文帝和贾谊相
会了、离散了;难道朕也在走这条道路吗?苏子瞻最后的三句谏言是明确无误的,
“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虽不反对“变法”,不也在谏奏朕要稳健行
事吗?也许现时马车奔驰得太快太猛,该勒勒缰绳了。
    司马光的全部谈话,像一位师长那样的清晰、殷切、中肯和褒贬分明。他赞扬
王安石“识高而学富”,并为王安石近日受到的非议辩解:“介甫无他,只是执拗
耳”、“介甫固大贤,其失于用心太急,自信太笃”。公允之论,甚合朕心!朕没
有看错王安石,也没有看错司马光啊!新进之臣以“守旧”之名罪司马光,诬而不
公,不能信。
    是啊,司马光在谈论中,曾议及吕惠卿,认为此人“奸巧非佳士”、“诚文学
辨慧,然用心不正”、“使安石负谤于中外者,必此人也”。询问其依据,司马光
坦诚而语:此人城府极深,看不透,仅是一种感觉而已。司马光知审官院,知人颇
深,这种感觉也许是有道理的。但凭感觉对待一个臣子,特别是一个才能超群的臣
子,则是荒唐的。再说,“变法”伊始就更车换马,不正是为抗争的御史、谏宫长
气添力、提供口实吗?而御史台、谏院之设,不也是为匡正朝事的缺失吗……
    没有个头的夜晚,折磨着年轻的皇帝。他在“决”与“不决”之间徘徊着。他
毕竟只有二十一岁,当皇帝只有两年,而且是第一次经受朝政纷争的考验,他的胸
腔里那颗容量不大的心,还没有变得“冷酷如铁”或者“冷漠如沙”。他正在皇宫
这座炼狱中经受着煎熬……
    赵顼一天两夜的废寝忘食,惊动了他的母亲皇太后和他的祖母太皇太后。她俩
怀着忧愁惊恐的心绪相约而来。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驾临,都知警戒,宦侍列队,嫔妃跪迎,宫女捧茶献果,皇
帝、皇后跪伏聆教。内寝、外厅骤然换了气氛,两夜一天来沉入桌底屋角的笑声重
新腾起。
    太皇太后,河北真定人,真宗赵恒朝宰相曹彬的孙女,时年五十三岁。容仪慈
和、性情开朗,言谈有高屋建瓴之势,常于谈笑之间表达精辟的见解。今夜,她着
一件白绸暗花竞博装,头饰黄色五支飞凤珠花,显得洒脱而飘逸。这个女人一生中
最辉煌之事是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闰正月三日,大内卫卒几十人叛乱,借着深
夜攻打皇帝赵祯的寝宫,杀死宫嫔多人。皇帝赵祯惊骇失措,欲越窗外逃,仁宗皇
后闻变遽起,闭阖保护赵祯,并组织宫女、宦侍抵抗,等待援兵。叛乱者纵火烧宫,
仁宗皇后亲自率领宫女、宦侍提水灭火,并下令身边宫女、宦侍各剪头发一绺为记。
叛乱平息后,仁宗皇后重赏剪发者,并以剪发为区别,清查宫内暗应叛乱者,使无
一疏漏,悉行斩首。其才智胆略,震动朝野,时年三十一岁。皇帝赵祯屡次吁叹:
“皇后决事应变,朕愧不及。”
    皇太后,安徽蒙城人,时年三十七岁,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女。她体态婀娜,容
貌秀丽,丽目晶莹,举止端庄,今夜身着青丝暗花紧身服,头饰浅蓝三支飞凤珠花,
精明干练之气溢于仪表。这个女人身为皇后的四年中,亦表现了令人感佩的深谋远
虑:对其娘家兄弟子侄,严禁参与朝政和领受赏赐,以制外戚势力的发展。即使英
宗皇帝赵曙亲下诏令的赏赐、授官,亦强令其娘家谢辞,以避来日之祸。对此,朝
臣无不称颂。
    曹氏和高氏,在我国历史上的杰出女性中是平庸的,但在三百二十年宋王朝平
庸的后妃中却是杰出的。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询问了皇帝赵顼的“病情”后,忧虑消失了。太皇太后抚着
年轻皇后说:
    “这么点芝麻粒大的小事,也值你陪着官家点灯熬油,太不值了。我看看,瞧,
这粉扑扑的脸也熬白了。快去铺床放被,陪官家上床睡觉去!”
    皇后羞怯地笑了。
    皇太后远远膘了一眼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表,缓缓说道:
    “宰相执政行权,是朝廷的规矩;御史、谏官参奏告诫,也是朝廷的规矩。当
皇帝的,不能一味袒护宰相,也不能一味厌恶御史、谏官,骂人家是臭嘴乌鸦。这
一扯一制,才能把事情办好。历史上还有弹劾皇帝的谏官,你能封住人家的嘴吗?”
    皇帝赵顼听得出来,皇太后的态度是明显偏袒御史、谏官的。可能后宫已听到
不利于王安石的言词了。
    皇太后接着说:
    “要当一个好皇帝,头一条是心胸要宽,容得下人。第二条是‘兼听则明’,
什么话都要听,特别是逆耳之言……”
    太皇太后也许觉得话说得太明白了,她截住皇太后的话:
    “咱俩该离开了,别讨他小两口嫌气。官家,要当个不挨骂的皇帝,就得像今
晚这样点灯熬油、劳神焦思,在纷乱忧烦中发急发呆、滚练摔打!你看,我这老婆
子多狠心啊!”
    赵顼明白了,皇太后的话,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他急忙拉着皇后跪倒叩头谢
恩:
    “谢太皇太后、皇太后赐恩教诲。”
    这时,一名宦值急步走进外厅,跪倒在皇帝赵顼的面前:
    “禀奏圣上,参知政事王安石深夜进宫,说有紧急重要事务请见圣上。”
    赵顼望着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犹豫不决。
    皇太后微笑不语。
    太皇太后挽起皇太后的手说:
    “王安石来了,我们也该走了。别误了官家处理大事。”
    皇太后、太皇太后离去了。
    赵顼定了定纷乱的心神,大声吩咐宦值;
    “准王安石御堂晋见!”
    子时的梆鼓敲响了。
    王安石踏着梆鼓声在宦值引导下走进御堂。
    这场深夜里的君臣会见,是在君臣之间从未有过的。会见在紧张、严肃的气氛
中进行。
    皇太后、太皇太后的驾临福宁殿,不仅加重了苏轼、司马光在琼林苑晋见中所
言所论的分量,而且中止了年轻皇帝游移不定的心,他决意按照苏轼“求治太急、
听言太广、进人太锐”的三句谏言和司马光关于吕惠卿“奸巧非佳士”的参奏,重
新考虑“变法”的方略。
    皇太后、太皇太后的驾临福宁殿,同样也给王安石增加了极大的压力。当他在
宫门等候晋见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震惊晕迷。他知道,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对苏轼、
司马光印象极佳。特别是对司马光敬重如师、从谏如流。这个突然情况的出现,极
不利于自己对皇上的规劝和开导。他本想返回府邸,再待时机,但觉得既然来了又
突然离去,不仅是对皇上的不敬,势必引起皇上对自己的猜疑,使苏轼、司马光参
奏之论在皇上心底深扎其根。硬着头皮顶着上吧,现时的一切,只能靠自己的胆量
了!
    君臣在礼见之后,赵顼皇帝神情肃穆地开了口:
    “三个月来,‘变法’声威惊天动地,朕心甚欢。欢悦之余,冷静思之,‘制
置三司条例司’之设,各路巡察使之遣派,议行变更科举考试之决定,是不是有些
操之过急了?”
    王安石心头一惊,几乎“啊”出声来,皇上的态度果然变了!这可能就是苏子
瞻前日在琼林苑的谏言吧?在子瞻历来的主张中,贯穿着一条鲜明的古训:“欲速
则不达”。这条“古训”,虽有合理之处,但与现时“因循苟且”之弊相近相通,
是断乎不可容其蔓延的!至于“变法”之举是否“操之过急”?看怎么说吧。“变
法”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事先未与二府、三司议商,一声霹雳,轰隆而出,当然
是“操之过急”了。但朝廷群臣因循成习,几近麻木,中枢重臣存心反对,故作聋
哑,能“议商”得通吗?就算你能做到“诚之所至”,那些“金石”仍然不开呢?
难道“变法”就不搞了吗?天下的许多事情,就坏在貌似公允实则糊涂的想法上。
只有采取霹雳手段,才能打开僵局,才能出现震动。震动的本身,就是“变法”的
开始。在此实情之下,“急”是极为正常的。他也间忧“急”,但“变法”已始,
更患急停。
    王安石昂起头颅,从袖里抽出《均输法》,呈献皇帝:
    “禀奏圣上,这是‘均输法’的条款和实施方案,臣连夜呈上,请圣上裁定,
以便早日实施。”
    赵顼皇帝被王安石这镇定的、突然的、近于胆大包天的不是回答的回答弄懵了!
他惊异地打量着王安石说不出话来。
    王安石拱手禀奏:
    “圣上,‘变法’之举,有人以为‘操之过急’,而臣以为‘行之过慢’。圣
上,近三十年朝政之弊,臣以为就出在一个‘慢’字上。慢而生懒,懒而生怠,怠
而因循苟且,遂成世风。‘操之过急’之论,形似有理,实为谬误。不以急风骤雨,
何以洗除积弊?不以霹雳手段,怎显圣上神威?圣上,‘变法’任重道远,人生暂
短,臣今年已五十岁,能不与时日相争,以期尽早完成圣上所托吗?”
    “操之过急”原是苏轼品茶之间脱口而出的,经不得王安石一通雄辩。加之王
安石一颗滚烫忠心,赵顼大受感动,他又“变”回去了。“三、五年以成大业”的
憧憬又浮在心头。他强忍着情感上的波澜,才没有失态。他神情仍作肃穆状地又问:
    “吕惠卿为人如何?你了解吗?”
    吕惠卿,城府深沉而令人难以捉摸,智者共见。但才高而机敏,亦为智者共识。
此人是“变法”中唯一可以借重的人物。不仅可以借重其才智和毅力,实践自己的
设想,还可以借重其谋略决断,行事果敢,对付“变法”的反对者。王安石心中有
数。但此刻他想的是只要自己以强硬和自信,坚定地顶住苏子瞻和司马君实的谏言,
皇帝才会完全倒向自己一边。他以不容置疑地口气回答皇帝赵顼:
    “吕惠卿,当代英才,学贯古今而通晓百家。欧阳修曾誉为‘文学辨慧’,富
弼曾誉为‘后进俊彦’。臣与吕惠卿相识于常州,至今十年有余,深信欧阳公与富
宰辅之言确非虚论。以臣观之,学先王之道而能用于今世者,当朝唯吕惠卿一人。
圣上请览《均输法》文本,此法之成,全赖吕惠卿之力。其思维之锐进,思虑之精
密,决不在当代人杰司马光、苏轼之下……”
    赵顼心动而无语,翻开《均输法》借着烛光浏览几页,忽而掩卷厉声询问:
    “吕惠卿既然如卿所论,何以有人以‘奸巧’、‘阴毒’恶之?”
    王安石看得明白,此刻皇帝的声色俱厉,不再是因为“操之过急”和“奸巧非
佳士”,而是转向这些言论的参奏者了。他及时抓住年轻皇帝的这个变化,抛出了
他从吕惠卿、曾布、谢景温等人议论中汲取的精华,向赵顼性格中最敏感的部位出
了一招:
    “圣上询问极是。‘变法’之举刚刚开始,新法至今无一项推行,何以有‘变
法乃残民之术’、‘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之说?臣思之再三,其源在于圣上欲
以先王之道变天下流俗,故与天下流俗相为轻重。如果流俗权重,则天下之权归流
俗;如果圣上权重,则天下之权归圣上。话说得明白一些,就是朝廷里有些人正在
与圣上争权啊……”
    王安石一下子捅到皇上赵顼的疼处,赵顼一跃而起,拍案而语:
    “若有人以败坏先王之道而诽谤‘变法’,朕决不宽恕!”
    王安石急忙叩头高呼:
    “圣上英明。”
    皇帝赵顼扶起王安石,信任地说:
    “朕得卿,如得良师,不再迷茫了!来,我们连夜敲定这《均输法》吧!”
    王安石举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舒了一口气,微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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