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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汴京风骚--晨钟卷--篇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10 19:38:11 2000), 转信

汴京风骚
篇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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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迩英殿·
    皇帝赵顼诱发的一场学术争鸣,突变为
    一场可怕的朝廷追杀·司马光的另一种
    声音还不及喊出,就跌入了泥潭·
    迩英殿,乃年轻皇帝赵顼听讲、读书之所。今天和往日一样,群臣毕至,庄穆
而肃静。
    丹墀上,几个禁军武士,悠然地执前走动,轻松而散懒。
    皇帝的御案、御椅,仍然置在高台上。御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需要的
书籍。侍读学士司马光讲书前后向皇帝跪拜用的黄色暗缎团垫,距高台五步之远。
高台下左右两侧,除了往日的侍讲学士吴申、孙固,崇政殿说书吕惠卿、翰林学士
曾布外,又增加了新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王珪、新任领“制置三司条例司”韩绛。
他们躬身而立,等待着侍读学士司马光和皇帝赵顼的来临。
    王珪、吴申、孙固等因年事已高,躬立时间一久,身子便有些打晃。吕惠卿暗
暗地瞥了一眼,脸上浮起一层鄙夷之色。
    大宋朝制,皇帝筵席听讲时,均是皇帝坐,老师站,侍讲者恭身作陪。去年,
王安石任翰林学士时,认为这个制度不符合古人尊师之道,斗胆提出老师应坐着讲,
侍讲者应坐着听。对这个“为争得一把坐椅”的提案,皇帝赵顼还没有说话,王珪、
吴申、孙固这些老臣却群起而攻之。他们引经据典,纷纷上表参奏,弹劾王安石的
这个提案是“反上”、“不符君臣之礼”,并把“侍读请坐,要君取名”的罪名安
在王安石的头上。结果是不了了之,维持原状。皇上继续坐着听,老师继续站着讲,
王珪他们继续身子打晃地立着作陪。倒是王安石因“变法”重任在肩,皇上摆升他
当参知政事,逃了站立说书之苦。
    辰时的钟声刚刚敲响,侍读学士司马光身着朝服,掖着蓝布书包,急匆匆地低
头走进迩英殿。他乍一抬头,闯入眼帘的竟是新任宰执王珪、韩绛,心头不禁一怔,
脚步也随之停住了。噢,这么多的人,他们怎么也来了?在互相拱手礼见问好之后,
他突然醒悟了:是啊,现时是十一月底,今天是最后的一堂课,朝廷重臣们是该来
为皇帝祝贺了。
    宋代以如此方法培养年轻的皇帝,是从神宗赵顼开始的。因为赵顼即位时只有
二十岁,学习历代治国经验乃当务之急。太皇太后曹氏决定,皇上听讲、读书的时
间和方法,仍然沿用赵顼在颖王府做太子时的规定:每年八个月学习;分两期;上
学期为二月至五月,下学期为七月至十一月;每日半天;由老师宣读、讲解。这个
规定,除重要礼典活动和极特殊的情况外,年轻皇帝赵顼确实是雷打不动地坚持着。
由此侧面,也反映了神宗励精图强的决心。
    辰时的钟声刚停,宦值一句“圣上驾到”的吆喝声传来,朝臣们“哗”的一齐
跪伏迎驾。皇帝赵顼在宦值的引导下,精神抖擞,步履生风地跨进迩英殿,登上高
台,落坐在御椅上,在一片“皇上万岁”的欢呼声中,开始了这一天司马光的“侍
读”。
    年轻皇上目光炯炯地遍视群臣,突然发现了王珪、韩绛,稍感疑惑,旋即又喜
形于色,大声说道:
    “朕听读近两年了,今天是伴读者最多的一次,足见追慕先王良治之风已遍及
朝廷,朕心甚慰。司马先生,这也是你宣讲评说、谆谆诱导、引人入胜之所致啊!”
    司马光叩头谢恩:
    “谢圣上嘉勉,臣愧不敢当。”
    赵顼抬手示意:
    “众卿平身。司马先生,请你开讲吧。”
    群臣起立。司马光慢慢地打开蓝布书包,拿出了一册《通志》。
    吕惠卿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司马光手中打开的那本书……
    前几天夜里与王安石围炉品茶之后,司马光确实为王安石真诚的友谊和坚定的
政见所感动,他反复思考王安石居于执政地位的难处,终于把自己写就的弹劾奏表
锁进了抽屉。他不愿在朋友处境维艰时攻其缺失,添其压力。他寄希望于朋友的自
醒自察,他相信坦荡的介甫会主动匡正缺失的。他根本没有想到,王安石在那个夜
晚之后,接受了吕惠卿的谋略,拒绝了他的忠告,放弃了“匡正缺失”的打算。他
更没有想到,就在今日这“侍读”的迩英殿里,吕惠卿竟然为他设置了陷阱,并致
使他和皇上赵顼分了手。
    司马光今天宣讲的,是西汉初期曹参继萧何为宰相而不变其法度的这段史实。
即历史上所谓的“萧规曹随”。他讲这个题目,虽然是依据《通志》上记述的历史
事件的顺序讲的。但也不排除他带有规劝皇帝赵顼和王安石的因素。他毕竟是一位
主张“以古资今”的大史家。
    司马光一开卷讲出“萧规曹随”四个字,神情紧张的吕惠卿就放下了一颗提吊
在嗓子眼的心。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吕嘉问的消息是准确的,司马光果然要讲这
一段。他脸上立即浮起一层已然胜利的微笑:司马大先生啊,历史上的盛事佳话多
如莽林,你为什么不绕过这棵横枝多疤的古柏,去拣一株溜光水滑的梧桐发挥你的
才智呢?你糊里糊涂地自己走进一个壕坑,真是令人可敬而又可怜啊!只怕今天的
这次“侍读”,是你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了……
    司马光恭身而立,神情专注,娓娓动听地宣讲着。他治学严谨,思路致密,语
言生动准确。他按照自己对史料的研究和理解,讲到萧何辅佐汉高祖刘邦取得天下
和治理天下的历史功绩及治理才能;讲到曹参其人和接任萧何为相后的治国方略;
着重讲了曹参“自知之明”的优良品德;并引用汉时民谣“萧何为法,讲著画一;
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说明法令、政策连续有信的重要;并讲到朝廷稳定和国家
安定的关系;最后讲到“萧规曹随”与西汉“文景之治”的因果。他像一位老迈智
睿的私塾先生一样,口干舌燥地启迪着那一个高高在上的学生。
    赵顼神情专注,偶而拿起笔来,在笺纸上写下几个字,以记所得和所疑。显然
他是听进去了。
    侍讲学士吴申、孙固似乎忘记了躬身而立的劳累,专心致志地在司马光的讲词
中寻找可以补充和纠正之处,但这个“陕西子”确实令人折服。
    王珪、韩绛也在似听非听。他们俩人是应吕惠卿之邀前来的。
    王珪,字禹玉,四川人,时年五十岁。是一个有识无胆,文词宏侈瑰丽的笔杆
子。长期担任翰林学士承旨之职,为皇帝拟写文稿,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嘴巴说别人
的话。上个月被迁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吕惠卿明白,这样一个唯诺成性、初
涉权柄的人,其才是可以借用的。
    韩绛,字子华,开封雍丘人,时年五十七岁,是仁宗赵祯朝副宰相韩亿的儿子,
亦是王安石密友韩维的哥哥。其人既无父亲韩亿的耿毅正直,也无弟弟韩维的聪明
多谋,只是因为行事谨慎和父亲、弟弟的声望,上个月由枢密副使调领“制置三司
条例司”。任新职一个多月来,他的作用只是应王安石之声而鸣,在皇帝面前应对
时,第一句话必是“安石奏事至当可用”,连皇上赵顼也听得皱眉蹙额。吕惠卿清
楚,这种人今天也必会应自己之语而鸣。
    此时,曾布正依事先分工紧张寻找着司马光言论中的“缺失”。可他越听心里
越慌乱。他与吕惠卿商定,由他担任首先向司马光发难的先锋,但在司马光将近一
个时辰的宣讲中,他寻找谬误毫无所得,而司马君实关于“法令、政策连续有信”
和“朝廷稳定则国家安定”的论述,反倒引起他极大兴趣,甚至被征服。他心内感
到虚空。他偷偷地向吕惠卿窥望,吕惠卿正用犀利的目光给他打气,似乎在说:这
是千载难逢之机,一切都决定于你那一声突然而准确的呐喊了!曾布的心更加糟乱
了。
    司马光开始以他沙哑有力的声音进行结语:
    “秦乱之后,人心思定。西汉建立,百废待兴。萧何约法以稳定天下,符万民
之望,利万民生息,其功大焉。曹参继萧何为相,不变萧何之规,得守成之道,故
‘文景之治’出现,天下安定,万民晏然,衣食滋殖,人了兴旺,此乃‘萧规曹随’
之精魂,后世人君臣民颂扬之故也。愿陛下察而鉴之。”
    司马光宣讲完毕,跪拜于黄缎团垫上,劳累至极,匍伏难起。
    吴申、孙团向司马光投去敬佩的目光,确无语补充。
    吕惠卿举目向曾布望去,曾布狡猾,左顾右盼,就是不望他。见曾布脸色苍白,
眼大无神,吕惠卿心里狠狠地骂着:临阵畏缩,孺子误事啊!他决心代曾布而出,
向司马光放头一炮。他猛然昂首,正要拱手参奏,皇帝赵顼却拍案而起,兴奋致极
地称赞说:
    “读书要领,在于理解。‘萧规曹随’四字,朕熟知之,然终不解其意,以为
曹参无才无智,继萧何为相,只能蹈萧何之步而行,因循苟且,不求创新,乃庸臣
也。今聆听先生教诲,顿开茅塞,曹参随萧何之规,以求稳定,在稳定中徐图进展,
貌似平庸,实则高明,亦大才大智之良臣也……”
    吕惠卿一下傻眼了:皇上一言九鼎,无隙可钻了!他知道,皇上在说出这段心
得体会之后,就该宣布“退朝”了。一股懊丧的感觉涌上吕惠卿心头。走近陷阱边
沿的司马光又绝路逢生了!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退朝”两个字从皇上口中蹦出。
    可赵顼今日迟迟没有说出”“退朝”这两个字,而是继续发挥着他听讲中所获
得的“读书要领”,向司马光提出了他从“萧规曹随”中引伸出来的疑问:
    “但朕仍有一事不明,请先生赐教。西汉如果常守萧何之法,终世不变,就能
避免其衰败灭亡吗?”
    吕惠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心头大振,一股热浪冲上头顶:曾布无能,丧失战
机;皇上歪打正着,战机失而复得,而且此一句比任何人的发难头炮都要有力得多!
司马光,你在劫难逃了!
    吕惠卿抖擞精神,等待着司马光的答对。
    司马光在近两个时辰的宣讲中,已经耗尽了精力,借跪拜团垫歇息着。皇帝的
总结正好是所期望的,他感到十分宽慰,等待着退朝。谁知皇上尚存疑窦,他已经
松弛的神经一下又紧张起来。西汉的衰败,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历史现象,是几句话
难以说清的,也许自己就无力说清。避而不答吧?“侍读”失职!他略作思索,觉
得西汉后期法令松弛也是衰败的原因之一,今日谈“法”,就以“法”的重要性应
对吧。于是,他挣扎着疲竭的身躯立起,拱手回答:
    “禀奏圣上。法者,治国之基石,法存而治,法堕而乱,何独西汉,使三代之
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亦可存也。”
    司马光的这几句回答,不仅犯了逻辑上的错误,而且在道理上也是片面的。年
轻皇帝赵顼还没有反应过来,吕惠卿却一把抓住了。他急促而出,跪倒,拱手,禀
奏道;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今日所语,臣不敢苟同!”
    赵顼怔住了。
    司马光一惊,转头望着身边跪倒的吕惠卿,心中犯疑。
    曾布立即醒悟过来,他不得不佩服吕惠卿的机敏果敢,也趋步向前,跪倒在吕
惠卿的身旁,拱手大声禀奏: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今日之高论,臣也不敢苟同。”
    王珪、韩绛惶惶一阵,也各自反应过来吕惠卿今日约请自己的用心。他们稀里
糊涂,亦步亦趋,跟着曾布也扑倒在吕惠卿身后。
    侍讲学士吴申、孙固大骇。迩英殿突然跪倒的一片重臣,使他俩看出,这些人
要找司马光的岔子,而且也许是早就筹划好的。他俩紧张、恐惧、气愤,但又不敢
有所表示,缄口垂目,各自极力按着慌蹦乱跳的三寸之心。
    在这突然出现的事态面前,年轻皇帝赵顼也有些慌神了。他竭力保持着天子的
尊严,冷森森地注视着刹那间出现的混乱。这时他尚未看出一场激烈的政争即将展
开,以为只是学术上的平常争论,而被这些文人、迂夫子表现得过于认真,便徐徐
地先舒了一口气,故作坦然地一笑,说道:
    “学术争鸣,古已有之,吕卿有何高见,朕亦乐于听闻。”
    吕惠卿叩头之后挺直腰板,高声禀奏:
    “谢圣上。司马先生博古通今,臣十分敬仰。但其对‘萧规曹随”一事的见解,
恐怕只能是一家之言。据臣所知,萧何随汉高祖刘邦进入咸阳,初时约法为三章,
其后乃变为九章。可见萧何本人,也不是自守其法而不变的。汉惠帝明令除诽谤、
去妖言、除秘祝法,都是对萧何法令的改革。时代在变,法令因时而变,这是常理,
也是必然。臣以为西汉‘文景之治”的出现,决非常守萧何之法所致,恰恰相反,
乃为变更萧何之法的结果!”
    赵顼懵了。他凝神打量着御案前的吕惠卿,觉得这个神情从容、话语铿锵、气
宇轩昂的“福建子”所谈的论点是明白易懂的。明白的是一个“变”,易懂的也是
一个“变”,“变”就是“变法、变革”之变,正是自己现时所需要之“变”。这
较之司马光讲的“连续”、“稳定”倒是更加入耳。他望着高台下的群臣:
    “众卿,是这样吗?”
    曾布立即响应:
    “禀奏圣上。吕惠卿博学善思,臣以吕惠卿之言为是。”
    赵顼看到曾布脸上红晕耀眼,察觉其不过在随声附合,神色肃穆了。他把目光
扫向王珪、韩绛,大声询问:
    “王卿、韩卿,你们也与吕卿持相同看法吗?”
    王珪狡猾。他看得出,皇帝只是被吕惠卿议论中一连串的“变”字吸引了,对
司马光的信任仍然没有动摇,此刻最好的办法是观望。于是,他也只是把跪姿调整
得更恭顺一些。
    韩绛与曾布是同等人物,都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而这种提拔,还有着一种十
分微妙的关系。曾布的哥哥曾巩,是王安石的密友,韩绛的弟弟韩维,是王安石取
信于皇帝赵顼的最早鼓吹者和引荐者。韩绛当然是明白这层关系的,所以,凡利于
“变法”凡利于介甫,以至利于“介甫变法”四周人事的活计,他都舍身敢死。今
日之变,他虽不知就里,但替谁说话是清楚的。听到皇上点名,他连副宰相王珪为
何没有发言想都没想,便立即拱手回答: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刚才说,‘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
今亦可存也’臣以为这是无知之论,难道司马先生要我们回到几千年前那蛮荒年代
架巢而居、钻术取火吗?”
    吴申、孙固被韩绛这生硬的、玩笑式的议论惊呆了。连王珪、吕惠卿也觉得十
分唐兀,太不像样,不约而同地向韩绛望去。
    对这种不得体的、抬杠式的“争鸣”皇帝赵顼尤感惊讶和不快。为了宽慰遭受
攻击的司马光,赵顼笑颜殷殷地对司马光说:
    “司马先生,你也可以争鸣啊!”
    司马光在这突然的、连续不断的攻击中,开始懵懂了好一阵子。待韩绛蛮不讲
理的几句胡说八道之后,他蓦地醒悟了:眼前的这场争论,根本不是学术争鸣,而
是一场朝廷谋杀,王安石只是碍于情面没有亲自出场罢了。他头脑昏昏,甚至怀疑
这场围攻的策划,是得到皇帝默许的。突然袭击,不宣而战,友情堕落,诡诈横行,
老司马感到悲凉、愤懑、失望、苦痛。此时,他已不想和这样一些人在学术上费什
么口舌了,只想表明自己决不退让的态度。一切是非曲直,让年轻的皇上去作决断
吧!于是,他愤慨悲论而语:
    “禀奏圣上。臣奉旨‘侍读’,尽其所知,供圣上监察,不敢有争鸣之举。窃
见近年来一些贤人能士,好为高奇之论,喜诵庄老之言,有读《易》未识卦爻,已
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识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
《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
可束之高阁。臣反对高奇之论,就是担心这种高奇会致天下‘架巢而居’;臣反对
偏激之行,就是担心这种行为会使黎庶‘钻木取火’。圣上,臣的看法仍然是:法
者,治国之基石,法存而治,法堕而乱,何独西汉,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
武之法,至今亦可存也。臣言之正误,全凭圣上裁决。”
    赵顼又被司马光一通诚挚、耿直、刚正不阿的慷慨陈词感动了。他重重点头。
    吕惠卿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司马光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有所指的。“好为
高奇之论,喜诵庄老之言”,指的不就是王安石吗?“读《易》未识卦交,已谓十
翼非孔子之言”。指的不就是曾布吗?所谓“高奇之论”和“偏激之行”,指的不
就是“变法”吗?吕惠卿暗下狠心,不在皇帝面前扒掉司马光博学的桂冠,不逼着
司马光亲口说出反对“变法”的言论来,是搬不倒这个庞然大物的。他趁着皇帝是
非未定之际,向司马光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刚才所语,既言简意赅,又深奥莫测,但其核心含意,
仍是‘法存则治、法堕则乱’臣虽属‘读《礼》未识篇数’之流,但认为‘法随时
变’乃是天道。天下没有不变之法,即使三代之君,也是因时变法,从不停顿。先
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如《月令》记载:‘季冬饰国典以待来岁之宜’《周礼》
记载:‘始和,布法於象魏’,‘刑罚世轻世重’,这‘饰’、‘布’、‘轻’、
‘重’四字,不就是‘变’吗?先王之法,也有几年一变的,如唐虞时有‘五载修
五礼’之说,《周礼》记载:‘十一岁修法则’,这‘修’字不也是‘变’吗?先
王之法,也有一世一变的,如夏贡、商助、周撤、夏校、商序、周库之类都是。当
然,先王之法也有百世不变的,那就是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这些君臣长
幼之法了。司马先生博古通今,何其以‘萧规曹随’四字枉解法变之道,是否有欺
君之嫌?抑或别有所图啊?”
    吕惠卿这最后的两句质问,根本不是争鸣,而是对司马光的审讯了。
    毕竟皇帝赵顼年轻,最怕大臣把他装在鼓里,成为一个被今人蒙蔽、被后人耻
笑的帝王。吕惠卿这一段话,冲着他这根特有的敏感神经,捅了个正着。于是他神
色一变,眉宇间浮起了愠怒、猜疑之状。
    王珪看到,吕惠卿所谓的“欺君之嫌”四字打动了皇帝的心,他见风使舵,也
拱起一对老拳:
    “禀奏圣上。‘变法’乃翻天覆地之举,自然多灾多难,臣今日在司马光的言
论中,似乎又听到了吕诲、吕公著等人的叫嚣。”
    皇帝赵顼面色铁青,猛然转头,向司马光怒视而去。
    此时的司马光早被吕惠卿、王珪的犄角合攻气糊涂了。他想辩解而屡屡插不上
嘴巴,便索性怒目圆睁,什么也不想讲了。但忽见皇上赵顼用从未有过的目光向他
射来,禁不住满腔悲愤一涌而起,高声疾呼:
    “天日昭昭,臣不敢欺君啊!吕惠卿刚才所言,史书上确有记载,但并非变更
先王之法。如《周礼》曰:‘布法象魏’,乃布旧法也,何名为变?所谓‘刑罚世
轻世重’,乃刑罚可因时而分,刑新国而轻典,刑乱国而重典,非法变也……”
    吕惠卿十分害怕司马光对自己提出的论据逐一加以剖解,在这方面他远不是老
司马的对手,便借着司马光激愤难捺的情绪,以相激引诱,逼司马光中止申辩而跌
向自己需要的方向。他大声喊道:
    “朝廷现行新法,就是‘布法象魏’,就是先王之法!”
    司马光上当了,狂怒难抑,戟指上空,断然否定:
    “否!现行新法与‘布法象魏’根本不同。朝制:‘三司使掌天下钱财,不胜
任者可以罢免更换,不可使两府浸其事’。今之‘制置三司条例司’,不仅侵三司
之权,而且侵两府之权,是布先王之法吗?‘青苗法’之推行,驱吏传呼,强行抑
配,是布先王之法吗?‘均输法’推行于东南诸路,官商勾结,使人间钱荒而粒米
狼戾,今弃其有余而取其所无,民皆病之,是布先王之法吗……”
    吕惠卿见鱼已上钩,一不作,二不休,更加放高嗓门:
    “这正是吕诲、吕公著言论的重复,全是谣言!”
    这时侍讲学士孙团再也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为司马光辩解:
    “禀奏圣上。司马光所言,俱为事实!”
    侍讲学士吴申亦立即声援:
    “圣上,司马光所言‘青苗法’、‘均输法’之弊,与吕诲、吕公著等丝毫无
关。因为在他们遭贬时,‘青苗法’尚未推行……”
    皇帝赵顼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吼道:
    “够了!群起而噪,你们眼里还有朝制法度吗?”
    吴申、孙固噤声跪倒。
    殿内沉寂。
    吕惠卿窃笑了。他心下有数,皇上的震怒不是因为吴申、孙固的叫喊,而是因
为司马光反对“变法”的言论太惊人了。司马君实啊,一代人杰,你何苦要骚扰
“变法”?今日迩英殿上你一度惊神泣鬼之谏,剖一副赤忠肝胆,天地可鉴。但你
不知天下大势,屡屡阻路挡车,你只有离开京都了。
    得胜的吕惠卿生出一丝恻隐,由然而发的哀怜取代了窃喜。
    司马光跪地昂首,望着他的皇帝,老泪滚滚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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