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tor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anderson (星光夜路), 信区: History
标  题: 《牛棚杂忆》(十一)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4 14:39:54 1999), 转信

                            劳改的初级阶段



    跟着来的是一个批斗的高潮期。

    从一九六七年冬天到一九六八年春天,隔上几天,总有一次批斗。对此我已经
颇能习以为常,“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在批斗方面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又珍惜
我这一条像骆驼钻针眼似地拣来的性命,我再不想到圆明园了。

    这一个高潮期大体上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从开始直到次年的春初为批斗和审讯
阶段;从春初到一九六八年五月三日为批斗、审讯加劳动阶段。

    在第一个阶段中,批斗的单位很多,批斗的借口也不少。我曾长期在北大工会
工作。我生平获得的第一个“积极分子”称号,就是“工会积极分子”。北京刚一
解放,我就参加了教授会的组织和领导工作。后来进一步发展,组成了教职员联合
会,最后才组成了工会。风闻北大工人认为自己已是领导阶级,羞与知识分子为伍
组成工会。后经不知什么人解释、疏通,才勉强答应。工会组成后,我先后担任了
北大工会组织部长,沙滩分会主席。在沙滩时,曾经学习过美国竞选的办法,到工、
农、医学院和国会街北大出版社各分会,去做竞选演说,精神极为振奋。当时初经
解放,看一切东西都是玫瑰色的。为了开会布置会场,我曾彻夜不眠,同几个年轻
人共同劳动,并且以此为乐。当时我有一个问题,怎么也弄不清楚:我们这些知识
分子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是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常常萦绕在我
脑海中。后来听说一个权威人士解释说:知识分子不是工人,而是工人阶级。我的
政治理论水平非常低。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工人而能属于工人阶级?为了调和教
授与工人之间的矛盾,我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心里始终是胡里胡涂的。不管怎样,
我仍然兴高采烈地参加工会的工作。一九五二年,北大迁到城外以后,我仍然是工
会积极分子。我被选为北京大学工会主席。北大教授中,只有三四人得到了这个殊
荣。

    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这却成了我的特殊罪状。北大“工人阶级”的逻
辑大概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臭知识分子,得以滥竽工人阶级,已经证明了工人
阶级的宽洪大量,现在竟成了工人阶级组织的头儿,实在是大逆不道,罪在不赦矣。
对北大“工人阶级”的这种逻辑,我是能够理解的,有时甚至是同意的。我在上面
已经谈到,我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为我有个人考虑。至于
北大“工人阶级”是否都是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当时还没有考虑。
但是对当时一个流行的说法: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
续下去了,我却大惑不解。我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虽然当了教授,当了系主任,
甚至当了副校长和工会主席,可并没有真正统治学校呀!真正统治学校的是上级派
来的久经考验的老革命。据我个人的观察,这些老革命个个都兢兢业业地执行上级
的方针政策,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不愧是国家的好干部。“文化大革命”中,他
们都成了“走资派”,我觉得很不公平。现在又把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拉进了“统治”
学校的圈子。这简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个问题现在暂且不谈,先谈我这个工会主席。我被“打倒”批斗以后,北大
的工人不甘落后。在对我大批斗的高潮中,他们也挤了进来。他们是工人,想法和
做法都同教员和学生有所不同。他们之间的区别是颇为明显的:工人比学生力气更
大,行动更“革命”(野蛮)。他们平常多欣赏评剧,喜欢相声等等民间艺术。在
“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大概发现了大批斗比评剧和相声要好看、好听得多,批斗
的积极性也就更高涨。批斗我的机会他们怎能放过呢?于是在一阵激烈的砸门声之
后,闯进来了两个工人,要押解我到什么地方去批斗。他们是骑自行车来的。我早
已无车可骑。这样我就走在中间,一边一个人推车“护驾”,大有国宾乘车左右有
摩托车卫护之威风。可惜我此时心里正在打鼓,没有闲情逸致去装阿Q了。

    听说,北大工人今天本来打算把当过北大工会主席的三位教授揪出来,一起批
斗。如果真弄成的话,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出戏呀!这要比杨小楼和梅兰芳合演什么
戏还要好看得多。可惜三位中的一位已经调往中国社会科学院,另一位不知为什么
也没有揪着,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实在是大煞风景。但是,“咱们工人有力量”,
来一个就先斗一个吧。就这样,他们仍然一丝不苟;并没有因为只剩下一个人,就
像平常劳动那样,偷工减料,敷衍了事。他们决不率由旧章,而是大大地发挥了创
造性:把在室内斗争,改为“游斗”,也就是在室外大马路上,边游边斗。这样可
以供更多的人观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心。我胡里胡涂,不敢抬头,
不敢说话,任人摆布,任人撮弄。我不知道沿途“观礼”者有多少人。从闹哄哄的
声音来推测,大概人数不少。口号声上彻云霄,中间搀杂着哈哈大笑声。可见这一
出戏是演得成功了。工人阶级有工人阶级的脾气:理论讲得少,拳头打得重,口号
喊得响,石块投得多。耳光和脚踢,我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忤。这一次不让我坐
喷气式,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真是感恩戴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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