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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oversea (warrior), 信区: History
标 题: 附:读《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Aug 12 17:19:48 2003)
附:读《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
作者:甘琦 吴思
○凡游戏必有规则。但规则未必明说,明说的又未必当真。
○关于中国历史,黄仁宇只看明白了真游戏,却没看明白支配游戏的潜规则。
甘:读了你的《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自然联想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
》,因为你们都熟悉明史,都关注财税制度,甚至都对同一些人物感兴趣,比如万历皇
帝、张居正、海瑞。还有,你们的写法都有点怪,说学术不学术,说故事不故事,因此
我觉得你可能解答得了我多年来的一个疑问:《万历十五年》究竟有什么缺陷?
吴:我读过四遍《万历十五年》。1986年初读的时候,只觉得写得好,说到了要害
,而要害究竟何在却说不出来,但觉汪洋恣肆,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前几年我终于找到了“潜规则”这个观察角度,读史时开始留心那些不明说的规矩,即
隐藏在正式规则之下、却在实际上支配着中国社会运行的规矩。有了这种积累之后再看
《万历十五年》,就发现黄仁宇绕来绕去一直想说明白却没有说明白的,正是这个潜规
则。
黄仁宇很清楚,明代社会绝不是按照那些公开宣称的正式规范运行的,冠冕堂皇的道德
法令大体只是说说而已,于是他努力描绘这种情景。至于那个社会到底是按照什么规则
运行的,他却没能点透,更没有对其形成机制进行分析追究。也就是说,黄仁宇确实抓
住了要害,却未能把这个要害揪到亮处,研究透彻。他把水烧到了九十多度,但差一把
火没到沸点。
甘:我知道你说的沸点就是真正支配游戏的规则。那么我们就来分析一下那些游戏。黄
仁宇笔下特别有趣的是海瑞和张居正的命运,黄仁宇每讲起这些,就像一个故事高手,
往往合情合理地讲出一个令人吃惊的结局。比如海瑞,一身正气、刻板教条,结果失败
了;张居正呢,算计深远、布置精巧、聪明过人、不择手段,最后也失败了,都是被人
告倒的。按圣贤教导办事的倒了,不按圣贤教导办事的也倒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偶
然还是必然?是特例还是通则?
吴:当然是通则。无论是海瑞,还是张居正,他们都触犯了官场上的潜规则,因此才遭
到报应。海瑞严格按照正式规定办事,禁止各种名目的乱收费,自己带头拒收“陋规”
和“常例”,也停止向上级供奉陋规和常例,这等于剥夺了各级官吏的既得利益。张居
正则动用各种正式或非正式手段,逼着帝国的官吏完成税收任务,挤压他们的闲暇,也
挤压皇帝的闲暇,督着他们提高效率,又不能提供额外收入。他们二位从不同的方向压
缩了官吏集团的既得利益边界,破坏了根深蒂固的官场规矩。他们的失败或倒台,不过
是违规者必然要遭遇的惩罚。
其实,黄仁宇已经在故事里透露出了这些意思,他的问题是没有点透,使得读者仍然有
不足感,需要问一句“这到底是为什么?是特例还是通则?”我不愿意留下这种模糊和
不足,就把这类现象单独拎出来讨论,并且给这类可以总结出模式的现象起了名字。譬
如“晏氏转型”,说的是晏子奉命治理东阿,百姓安居乐业时晏子受到齐景公的指责,
晏子遂转变政策,闹得民不聊生反而受到表扬。问题就出在信息渠道上,即便百姓利益
受损,只要利益分配方式有利于控制信息渠道的权贵集团,传上去的就是好话,反之则
是坏话。因此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息筛选者的偏好。
甘:你在书中讲了一个县太爷如何断案的故事。案情稍有模糊,他们就拥有很宽广的合
法选择空间,可杀可放,可轻可重,“官断十条路”,怎么断怎么有理。你还转述了一
个张居正讲的故事,那个大官贿赂小吏的故事,张居正对此还有精辟总结,说,大官怕
小吏,并不是指望从他们手里捞取好处,而是怕他们祸害自己。总之,你发现合法地制
造麻烦或为害他人的权力是值钱的,也确实不断地卖着大价钱,于是你给这种权力起了
一个名字,叫做“合法伤害权”。
“合法伤害权”是一个能帮助我们洞察隐秘和真相的词,借助这个词,很多难以理解的
现象顿时了然。“合法伤害权”威力巨大、成本低廉,人们几乎可以无中生有、凭空攫
取利益;相比之下,造福的权力却有限得多,离不开实际资源的支撑。因此,“合法伤
害权”对社会和历史的实际运行影响深远,也是潜规则形成的根据。
吴:应该说,对暴力的掌控才是最终的根据。合法伤害权不过是对合法暴力的合法应
用。各个社会集团,以及各集团内部,就是根据加害能力分肥的,各种资源也是追随着
这种能力流动的,正如你说,造福于人的能力反在其次。马基雅维利也是这样说的,他
认为,施恩能不能得到回报,取决于受益者的良心,而施恩者无法控制受益者的良心;
加害者则可以单方面控制局面,因为加害只须依赖对方的恐惧。任何人都有恐惧,但不
是任何人都有良心。
将“合法伤害权”用到平头百姓身上,其影响和意义最为惊心动魄。我替上访告状的清
朝百姓算过几笔账,为了告掉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乱收费,究竟要冒多大的风险,付出多
高的代价,胜算又有几何?反过来,官吏们敲诈勒索,收取苛捐杂税,一旦被百姓告倒
又有多大风险,多大损失?几笔账算下来,结论竟是骇人听闻的两句话:当冤大头是老
百姓最合算的选择,而当贪官污吏则是官吏最合算的选择。这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利害
格局决定的。
这种利害格局又进一步决定了挤进官场的利润很高,于是我们就看到无法遏止的官僚集
团的膨胀。例如朱元璋时代,各县官、吏的正式编制也就二十来人,充当衙役属于民间
的无偿劳役,不过得点伙食补助。但是因为衙役拥有合法伤害权,反而成了需要钻营甚
至花钱购买的身份,以至衙役的队伍迅速膨胀,衙役下面还有衙役的助手和临时工。朱
元璋就做过一个统计:松江府有一千三百五十名在官场上钻营的市井之徒,他们在官场
帮闲,一个牢子的名目下边便有正牢子、小牢子、野牢子、帮虎等许多名色。朱元璋下
令清理,一个松江府竟革除小牢子、野牢子等九百余名。正式规定与实际运行的潜规则
真有天壤之别。如此愈演愈烈,直至十羊九牧,将羊吃绝种,食肉动物也随之绝种。
甘:看来,合法伤害权的最大受益者是整个官僚集团,连皇帝都算不上,而最大的受害
者则是农民集团。如果拿现代工商社会打比方的话,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不是老板而是经
理层,而最大的受害者则是消费者群体。
吴:不错,忽视农民集团与官僚集团的关系正是我对《万历十五年》整体布局的最大批
评。黄仁宇用浓墨重彩描绘了皇帝与官僚集团之间关系、官僚集团内部的关系、直至文
官集团与军人集团之间的关系,偏偏没有以专门笔墨描绘官吏集团与农民集团的关系。
这就好比描绘山大王们如何大碗喝酒,大块分肉,如何拜把子排座次,却不讲他们如何
剪径绑票,如何打家劫舍一样,而那才是决定命运的基本关系。官僚集团内部分肥所分
的油水,最终都出自老百姓;张居正和海瑞企图解决的问题,例如推行一条鞭法等,也
是试图调整官僚集团与百姓的利益关系,不谈这个最基本的关系,就像谈公司只谈内部
管理,却不提市场和消费者一样。
甘:看来你们关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就是公司的命运;所担忧的症结却不同,黄仁宇
最担心的是公司管理,而你最担心的是公司与市场的关系。相比之下,黄仁宇更像一个
管理学教授,而你更像是一个公司研究者。那你怎么看管理学教授所推重的数目字管理
呢?
吴:我认为数目字管理不过是说说而已,并不是一个真问题。如果黄仁宇的数目字管理
指的是与工商社会对应的那套技术,在明朝呼唤它或者指望用它来拯救明朝都是天方夜
谭。就是说,在明朝的“体”上根本长不出来这种“用”,即便引进了这种“用”,在
那个“体”上也活不了。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明朝为什么不能长入可以产生数目字管理的
工商社会。
如果他指的是更加工具化的数目字管理,明朝并不是没有――――田亩计量、户口统
计、离任审计、钱粮征收都没有离开过数字,但在处处是潜规则的制度格局中,这些数
字不过体现了数字需要者和提供者的意志和利益,它们掩盖的东西比揭示的还要多。这
样的历史我们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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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 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
古来圣贤生此河干 独立堤上,心思旷然
长城外,河套边 黄沙白草无人烟
思得百万兵,长驱西北边 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
誓不战胜终不还 君做钹吹,管我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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