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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oldknight (Knight(强盗)), 信区: History
标 题: 青铜时代的恐龙战争 晋文践土 一 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pr 3 13:45:25 2004), 站内信件
天将降大任之前,总锻炼以一段不很爽的辅导期——重耳在翟国的流亡生活体现了这
一点。
当时的中国西部——山西、陕西,是各族狄人的乐园,白狄、赤狄什么的散落其中,
汉族只不过是众多民族中的一个。甚至当时还没有汉族的概念,只是叫做华夏罢了。华夏
也是一个含糊的称谓,范围时大时小,祖先应该是黄帝尧禹。我一般理解,拘缩在河南省
、山西南部等黄河沿岸地区的人,可以算是华夏人。它的四外,被所谓东夷、西狄、北戎
、南蛮包围着。这个简单按地域方位来划分种族的办法,仍然显得不够严谨:事实上,即
使在河南洛阳的腹心地区,也有“陆浑戎”这样的戎人居住。总之,在当时整个中国大地
上,民族多样性异常活泼,不光华夏族,还有形形色色的许多种族,它们慢慢融合,逐渐
形成了如今的汉族——举个例子来讲:赵衰先生(重耳的智囊之一)追随重耳跑到翟国,
娶了一个狄人美女作媳妇,生下了儿子赵盾——赵盾就具备了一半的狄人血统。而赵衰、
赵盾俩人,一般又被奉为中国赵姓的老祖宗。譬如赵姓这样典型的当代汉族的姓,也是从
前诸多人种的融合,而不单是华夏族的单传。
并且华夏族中还有一些小支,迁徙得很远,与边缘地区某些戎、狄融合,繁衍成诸如
匈奴这样的种族。所以,匈奴身上含有华夏的DNA,汉族身上也有戎狄的血胤。不同民族之
间,果真不分贵贱。
让我们把目光重新投到分散在两千六百多年前散步在山西省中部的诸多狄人种族吧。
狄人未必都是逐草而居,也有建立固定城邑、聚成诸侯国家的,繁衍生息,甚至煊赫一时
,比如这个翟国(以及后来的中山国)就是由狄人中的某一支系,建立的。翟国不是弱国
,表现在史书中,是它曾经几度进攻大周天子的洛阳城,并与附近的晋国人有着千丝万缕
的联系:晋国的流亡份子、政治犯,都喜欢跑到翟国来。
重耳也不能免俗,流亡在翟国已经十二个年头了。自从老晋献公杀了申生并通缉重耳
,他就逃跑至此了。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重耳已经在翟国娶了媳妇,有了
孩子,但流亡尚未到终期,而是刚刚开始。随着晋惠公不断在晋国国内继续胡搞,稍微象
点儿样的人,都吃不开了,纷纷跑到翟国投奔重耳。翟国有点吃不消了。重耳与赵衰等人
商量:“翟国这里虽好,窝藏了这么多朝廷要犯,一旦晋惠公借此理由来伐,翟国受牵连
,我们也怕完蛋。不如转移得更远一些,比如到齐国去。齐国管仲刚刚死了,齐桓公为了
延续霸业,必然需要人才,我们正好到那里做官。”
这个想法一旦提出来就非常激动人心,在当时人眼中,东方霸主齐国是个遥远而且美
妙的国度,充满神秘和浪漫色彩,齐国的月亮比晋国的都圆。
(注:齐国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它的都城临淄是春秋战国时期最繁华的大都会,前
后经营630年。最盛的时候,外围城墙周长30华里(相当于北京市西城区),内城周长15华
里,城门13个,10条大道从多个方向通到此地,地点在如今山东“淄博”下辖的“临淄区
”。从遗迹上看,城里分手工业区,商业区,官府区和住宅区,水井400口,有全城给排水
系统,城中路面最宽20米。临淄街上,车与车相撞,人与人碰肩,衣襟相连成帐子,衣袖
举起如帷幕,人们挥汗如雨,扇袖成风,早晨穿新衣服出去,晚上回来就给挤成烂布。)
正在向往东方大齐,从晋国国内传来绝密情报,韩原大战失败后的晋惠公担心自己政
权不稳,重耳等流亡份子趁自己战败之际反攻大陆,于是先发制人,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
,限三日之内,杀奔翟国,不论活口死口,诛杀重耳。寺人披是个宦官,曾经受晋献公派
遣追杀重耳,如今经过十二年苦练,武功已经出神入化,一掌可以震死一个营的兵力。
听到这个消息,想不去齐国也不行了,二流子重耳马上登车发表动员演讲,手里拿着
两块木板儿(宣布他已经见了上帝了),从即刻起,他就要像摩西一样,带领大家离开埃
及,去寻找梦中的耶路撒冷。
重耳转头又对自己的翟国妻子说:“我准备带领大伙去东天朝圣了。希望你能等我二
十五年。如果我二十五年不回来,你就改嫁。你看,我很宽容吧!”他的妻子穿了红色的
盛装,腮上涂了红色的胭脂,对老公笑道:“妾我已经二十五岁,再过二十五年,就该‘
就木’了(进棺材了),还能改嫁谁啊?要改嫁,早就应该改嫁.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坚决
等你。”这就是成语“行将就木”的出处,带着死亡的气息却原来出自美女之口。另外,
重耳这时候55岁,还娶25岁少女为妻,真不要脸啊。当然,最可气的是后面又娶了几个。
正这时候,外面寺人披已攻入城来,重耳吃过大亏,晓得他的厉害,浑身抖颤,急慌
慌步行溜出城外,独自一人脱逃。城里的“犹太人”都被这位救世主给丢脑后啦。
重耳跑出去了两天,其余的流浪汉陆续赶上。可惜,他们管财务的头儿,趁乱卷走了
所有钱财,开小差跑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朝圣运动,刚一开头就这么不成体统。
重耳的长途跋涉开始了。从山西往山东齐国去,航空距离两千里,中间要经过的省份
有河南河北,经过的重要山脉是太行山、泰山,河流是黄河、济水。最直接的路径是一直
东行滑下山西黄土高原,直抵河南河北交界处,借道位于那里的卫国通过。55岁的流浪汉
重耳先生带领他的一小撮信徒,慢慢走下黄土高原,终于看见黄河冲击出的广袤大地,突
兀起卫国的都城。二流子重耳兴奋地说:“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这里叫他“二流子”没有贬义,他是公子,地位排在第二(次于申生),又流浪,简称
“二流子”。
卫国十二年前曾被狄人攻破过,卫文公正专心带领群众恢复生产,埋头做事,对国际
间的恩怨没什么好奇。对于重耳这样没资金也没技术的国际二流子,连敷衍一下的必要都
没有,于是卫文公说:“现在各国四处流窜的恐怖分子很多,你们给我看紧了他。”
于是,卫国人把大门朝着重耳的鼻子关上了。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心知。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重耳像讨食的野狗,没吃到包子,却被泼了一身米汤。他用凄凉的眼
光望了一下他所不解的人间,抖了一抖身上的毛,向北折行,绕过卫国走。
喜欢自虐的人一般最能理解重耳这种徒步旅行的苦乐,重耳大约是那种独闯罗布泊者
的祖师爷。当然你可以美其名曰“周游列国”。由于资本最初被CFO(首席财务官)卷走了,
就没钱买吃的,重耳一行人走到卫国北面的“五鹿”地区(河北大名府,李逵劫法场的地
方),饿的已是湿汗淋漓,实在不行了。重耳说:“徒弟们,谁能替为师前去化些斋饭啊
。”
他二舅狐偃手搭凉棚,仔细观瞧,见灌木林边,有几个野人正在“米细”。狐二舅哈
拉子立刻流下来了。再重复一遍,野人不是茹毛饮血的人,不是吃人生番,而是指郊外农
夫,在野之人的意思。这些野人干完了活,正在火堆上烤肉,一边拿着树杈撅成的筷子夹
肉吃呢,同时偷看着远道而来的几十个疲惫不堪、衣冠不整、形容憔悴却风度堂堂的叫花
子。叫花子们则直勾勾地看他们筷子上的肉哩。野人们不由自主地憨厚地乐了,露出焦黄
的牙齿。
野人的烤肉做的不错——用文火烧,把肉块儿弄香弄熟。但直接放火上烤肉容易烤焦
,最好是肉上浇油脂以免烤焦,又香又不烤焦。野人没有浇脂的条件的话,泥裹也是个好
办法,香味全留在里边,一点都不浪费。现在饭馆里的“叫花鸡、纸包鸡”就是这么来的
,此二鸡的吃法很有古风。不用泥包的话,根据古书记载,也可以用酒水渍制了再烤。这
些都是古书上的记载。现在的韩国烤肉依旧有酒腌渍的牛肉。古书上记载的“牛羊猪三鲜
煎饼”也不错,但是作法失传了。
饥渴的重耳看着野人们变着花样的烤肉馋得直咽唾沫,命令狐偃说:“去跟他们要点
饭吧——对了,肉少点也行。”狐偃只好走过去作揖,像野人乞食。那些野人坐在地上,
仰望这个狄国人种的家伙,就像围观一个大鼻子老外。野人们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出于
他们天才的搞笑能力吧,居然以次充好,装了一碗泥巴,献给狐偃先生。狐偃先生以为泥
里必是刚烤好的兔子肉,赶忙乐呵呵端着,跑回车上给重耳吃。重耳搓了搓手,小心翼翼
掰开泥巴,看见里边只有一条蚯蚓。
也太欺侮人了,重耳扔掉这假冒伪劣的肉,火冒三丈,差点在毒日头下面晕过去。他
从驾驶员手里抢过鞭子,下车就要跑去找野人打架。赵衰赶忙上前劝止,赵衰说:“泥土
,是国家的基础,您有了土,就有了国家,请您拜受!”
重耳觉得打架未必能占便宜,就放下鞭子,把衣服抻抻平,紧紧裤带,恭恭敬敬趴在
地上,右手触地,左手压右手背(绝对不能相反,反了的是女子之拜礼),头触左手背,
行了个稽首拜礼,泪流满面地接过狐偃手中的泥土。(重耳也是个枭雄啊,刚要拿鞭子抽
,转而又下拜,变得够快。仿佛曹操抡宝剑要杀张辽,一转脸儿又改成亲自给张辽解开绑
绳了。)
顺带说一句,这些野人这么开心,敢于捉弄戴着冠的重耳一行人,也说明当时的庄稼
汉根本不是带锁链的奴隶。须知,重耳即便再落魄,也是戴着冠的,只要戴着冠就表示你
是贵族(犹如现在系领带的,就是白领)。而奴隶的特点就是温顺,见了戴着冠的,不管
是不是自己的本主子,也都不敢造啊。所以,野人不是奴隶。社会最广大的主体——野人
(即庄稼汉)不是奴隶,那这社会还是不是奴隶社会呢?当然不是!当时即使有少量的奴
隶,都是家庭奴隶(仆妾),居家伺候主子的,这在未来的历朝历代都有,不能因此就算
上奴隶社会。
吃不到兔子肉,吃了一嘴泥,重耳在野人们快意的目光注视下继续昂然赶路,直到虚
汗涔涔,七魂出窍。别的人还可以挖野菜吃,蒲公英的花还有猪牙草的叶都不错。可是重
耳不想当花吃,重耳娇气,苦苦的野菜他咽不下。正难受呢,“介子推”大哥突然抱着一
罐肉汤笑嘻嘻地钻到前边来了,献给重耳吃。重耳吃完他所孝敬的肉汤,把手指头上的油
舔净,然后说:“子推大哥,您也尝个鲜吧,在哪弄的啊,真不错呀。”
介子推笑得比苦瓜还苦:“尝就不用咧,这是俺自家大腿上产的肉啊。”
不会吧!大伙不约而同一摸自己的屁股,还好,都在。哇塞,介子推从自己屁股上割
肉给公子重耳吃,晕倒!这就是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故事。后来介子推是被烧死了,大
家迄今还在寒食节纪念他。其实“迄今”也没多远,两千多年而已,弹指一挥间,梦觉一
场。
重耳的这帮跟班,都是一时俊才,其中狐偃地位最高,是智多星,但私心重;另一位
赵衰是赵姓的先祖,后被誉为“冬日暖阳”,乃诚厚君子;贾佗是文化人,后任太师;先
轸是“不顾而唾”的军事天才;魏武子,类似莽撞人张飞。总之都是一时之豪杰、贤人。
在流浪途中这些贤人还发生了一个小故事,贤人赵衰抱着一锅小米粥落伍了。赵衰和粥都
不见了。别的贤人们都诬陷他,说他偷了粥逃跑。后来发现却不是,他只是落伍了。(孔
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大贤徒弟颜回也有一次抱米走失,大家诬陷他偷米,唯有孔子不信。
)在饥谨时刻,众人的眼睛都是盯在米锅子上啊,贤人们之间也要为了米而打架啊。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重耳领导的
朝圣队伍饥一顿饱一顿,跋涉到了东海之滨,梦中的齐国,伟大的耶路撒冷。
二
穷途末路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在众叫花陪同下,终于来在了灿阳照耀的齐国。齐国这时
候有齐桓公为政四十年,国脉日隆,东及滨海,南括崇岭,西起巨川,四方物宝及天下豪
杰,都笼络在大齐的无限威风之中。所以,重耳所看见的齐国是历史上最好的齐国,走在
齐国临淄大街上,人如潮涌,可以看见楚国人的奇装异服,鲁国人的峨冠博带,宋国的侏
儒,郑卫的美姬,吴越的嬉皮士(因为断发纹身,莺声鸟语,所以算嬉皮士)。但你不要
以为这是重庆的解放碑:街心都是人流,两边全是商场。春秋时代的城市里,大街两边没
有做买作卖的,街边应该是市民的房宅和上班的手工业工场,以及娱乐场所如妓院(想必
也有提供泡脚和松骨服务的洗裕中心吧)。这些功能各异的建筑组成不同的街区(block)。
街区中的人们要买东西怎么办呢?按当时通例,有的街区不住人,专门划出来作为商品交
易区,面积很大,叫做“市”,四周以围墙围住,开有进出的门,人们都走到这里来买东
西(所以你知道“城市”一词:城是城,市是市,城中有市)。这样的“市”,临淄城内
有好几个。从围墙大门进“市”里一看,一排排华丽的店铺上汇聚了各国的珍稀:有鲁梁
的缟素帛纨,楚国的角齿羽毛,郑国的音乐杂耍,秦国的蓝田美玉,以及晋国的宝马人文。重耳置身齐国市中,傻了。十里洋场,国际都会,这都是从前管仲鼓
励经商的成果,足与一时之秀的地中海上明珠雅典媲美。齐国的商品经济在列国中最发达
,而信不信由你,此时的西陲秦国,连货币都还没有。而齐国人拿着自己的刀币,在市中
随意购买。重耳也想从身上摸出幸存的最后一枚晋国铲币,问问与刀币的市场兑换价,但
他摸出的只是空空的一双手。齐国人被沤在糖罐子里,但糖是他们的,重耳什么都没有。
稠密的空气从东方海洋抛散下大片的花朵与大量的鸟鸣,滋润着崇尚奢华的齐国人。
重耳一行人进了临淄的内城,也叫宫城,那里是公族、卿大夫活动的downtown,祖庙、社
庙也在这里。夯土高台上的宫殿群落映着金灿灿的阳光,齐桓公的宫人终日撞钟伐鼓,笑
歌沉迷,欢乐泛滥成灾,女孩汪洋恣意,玉制编钟的清响搅拌着酒肉的臭气,多么伟大的
一派美好烂污的繁荣景象。
富强的国度总是乐于接纳外来事物的,重耳,这个多少在国际上还算掷地轻微有声的
名字,得到了齐桓公高兴异常的礼遇。齐桓公亲自君临朝堂:“欢迎!”(老年人就怕寂
寞。)重耳登上齐桓公的殿,揉了揉眼睛,年近八十的伟大的齐桓公他老人家,就这么活
生生地立在他面前了?重耳结结巴巴地喊:“呕!我的上帝啊!”朝圣总算圆满结束,见
到活佛了。齐桓公阔大而好客,让重耳随便留在齐国吃白饭,还拨给重耳二十辆大马车。
车上镶铜绣锦,眼花缭乱。有了二十辆马车的重耳先生彻底结束了瘦马单车的乞丐生涯,
跟从他的精英们也都成了有车一族(按50名随行人员计,平均2.5人乘坐一辆)。
娱光易逝忧愁多。重耳待在齐国的幸福生活并不很长,因为,伟大的齐桓公没来得及
封他做官就先死了,过程是这样的:我们说,伟人的出生都是一样的(即光着身子),而伟
人的死却各不相同——老齐桓公这一天突然染上了一点微恙,不严重。他躺在床上静修,
有点君王不想早朝的意思。这种小病,养养吃点药也就好了。齐桓公想叫人弄点药来吃,
但是怪叫了两声,寝殿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又摇了摇铃,想叫人端点小米粥来,也
一直没有人应。世界安静得像他统治下的太平盛世。齐桓公这颗曾以为永远燃烧不尽的恒
星,正在向白矮星蜕变。
按理说,老爹闹病,儿子们即使不割股疗亲,也应该衣不解带地朝夕伺候。齐桓公搞
了一辈子妇女工作,成绩斐然,儿子很多。他想把孩子们召唤到一起,交待未来五十年发
展的蓝图。喊了好几嗓,就是没人答应。冬天的寒宫也没人生火,没人做饭,一直饿了三
天,齐桓公趴在床上,焦灼愁闷,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世界仿佛在睡着,这个被遗弃了的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睁开老耄的双眼,又失望地
闭上。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自从齐国贤相管仲死后,齐桓公落了单。易牙、竖刁、开
方三个小鬼专政弄权,八十来岁的齐桓公老迈无助。齐桓公病卧床上,他脑子里隐隐约约
的清愁,这时候都变得浊了。忽然咣当一声,从窗子跃进个人来,齐桓公半昏半醒,问:
“谁……啊?”
来人叫“晏蛾儿”,是齐桓公小妾之一,眉毛像蛾子的触角,长长卷卷,所以才叫这
个名。晏蛾儿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服侍过您的,在临淄市上的敞蓬马车里,曾经那个过的
。齐桓公想了半天,年轻时代的事儿,像流水一样都记不得了。他终于说:“嗯,我说…
…粥……呢。”
“对不起,老爷,没有啊。”
“那……水……来。”
“主公爷,水也没有。您的亲密战友易牙、竖刁同志都造反了,他俩把大伙统统赶出
宫去。宫里垒了高墙,就墙根开了个狗洞,每天爬进人来,看看您老在还是不在呢。”
齐桓公说:“会有这样……的事?我……我孩子们呢……”
“宫门上挂了个牌,说您养病,不想见人,公子爷都给骗了,进不来了。我这是舍了
命,才爬进来的。”
齐桓公沉默一阵,想,我的病也没传染性啊,怎么就把我给隔离了呢。他深有感慨地
叹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随后哭道:“管仲岂不是圣人乎! 他不叫我任用易牙、竖刁,
我偏不听。我悔不听仲父生前之言! 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死后有何脸面见他?”于是齐桓
公奋力大呼三声,吐血一盆,以袖掩面,气绝身亡了!想不到,一代天骄齐桓公,在位43年
,就这么凄惶孤闷地独自死了。
纵观齐桓公一生,他等于一个扶得起的阿斗,清静无为,信用大臣,给管仲以最好的
君臣际遇(有一次,有个官向齐桓公请示问题,齐桓公三次都不理,叫他去找管仲去。齐
桓公懂得授权啊!),从而使管仲从而大有作为,使齐国成为赫赫强邦,春秋第一霸主。
但是管仲没有培养出得力的接班人员,就自私地先他的恩主而去了,导致了齐国的末落。
有人说:管仲、宁戚、鲍叔牙、隰朋之辈,负责做衣裳,做好了,给齐桓公身上一穿
,国家就治理出来了,霸业就形成了,为国之道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失去了裁缝们的大
恐龙齐桓公,终于在公元前七世纪的中叶,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死去了。小妾晏蛾儿则
以头触柱,殉节而死。
没多久,易牙、竖刁的探子,呼嗤呼嗤白着脸儿跑回墙去报告,吓得嘴都不利索了:
“报、报、报告、告主公已经升天啦。”易牙、竖刁一合计,这回好了,主公死脱脱,咱
俩把他的既定接班人公子昭杀了,就可以扶立咱们最喜欢的公子无亏为国君,以后由着咱
俩吃香喝辣,横行霸道了。
城里的月光一片皎然,就像梦一场。易牙、竖刁派警卫部队包围了既定接班人公子昭
。面如土色的公子昭挑了几件宝贝,突围出城,投奔宋国的宋襄公去了。大臣们次日跑到
朝堂上问消息,易牙、竖刁拥着公子无亏从后堂走出来,宣布了编造的伪诏,要求大家给
新国君下拜。大臣们面面相觑:“没听说主公要换新接班人啊,不是公子昭吗?”易牙、
竖刁一看讲理不行,就让警卫队的短矛长剑,向大臣们身上去说理。一通乱扎,大臣们丢
下十几具尸体抱头逃蹿。公子无亏遂向各国发出通告,即日登基坐殿。看来还是枪杆子里
出政权。
这里要说说齐桓公的儿子。齐桓公合计有六个儿子,按妈的地位排列依次是:公子无
亏,公子元,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我们为了方便记忆起见,分别称他们
为“齐氏1号” “齐氏2号” “齐氏3号”到“齐氏6号”。这虽然有点像西瓜的品种,但
毕竟方便下面叙述。
如今公子无亏(1号)在易牙、竖刁吆喝下登基了,其他儿子并不服。齐桓公生前的另
一位同志开方,也是胸有大志,想把“公子潘”(4号)扶上君位。他们打开武器库,武装
了自己的私家部队,杀到朝廷大殿,说:“许你公子无亏自立为君,就不许我们公子潘继
承君位吗?”
于是公子无亏、公子潘两伙人马在大殿上你捶我砸,公子无亏(1号)比较厉害,占领
了主殿,公子潘(4号)抢了大殿的右厢,搬张案子,摆上大印,也宣布亲政,开始办公。
不一会儿,“公子元”(2号)也率领武装起来的狗腿子,冲上殿来,和刚才的两号势
力打了一通,夺据了大殿左厢,也自立为君,拉张桌子办公。
另一个叫“公子商人”(5号)的,觉得还不够热闹,凑了点人马,把宫廷的院子给占
了。他说:“你们有种的别出来,别上厕所,我憋死你们。”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外地干部
跑来汇报工作,迈进朝门,妈呀,老国君不见了,换了四个国君同时开张。一家占一角,
朝廷变沙场,四国大战啊。
四个号码的国君互不相让,一直互相顶牛达六七十天,直到后边寝宫传出一股妙不可
言的特殊味道。正狐疑间,白色可爱的小蛆,排成一行整齐的大队,喊着号,从后殿爬进
了正殿。大家这才想起齐桓公还暴尸寝宫,已经烂得没形了。
国氏、高氏两家上卿大声疾呼:“既然都是正统的继承人,怎么不孝顺老爹?把先君
先装殓了,你们再闹吧。”四家公子恍然大悟,争当孝子,一窝蜂冲到后边,推倒石墙,
冲上去抢齐桓公遗体,就像刚才抢玉玺一样,你争我杀,又丢下几十具新尸。齐桓公的老
尸最后被大哥公子无亏(1号)抢到手,草草埋到祖坟上去了。
四大公子爷斗得正酣,忽听城外大事不好:宋襄公带领维和部队,接纳了逃难而去的
原定接班人——公子昭(3号),约集了卫国大兵以及曹、邰小兵,兵车二百乘,杀回齐国
,兵近临淄城下,要扶立公子昭夺位呢。
四大公子立刻停止内战,一至对外,分守四个城门,听凭宋襄公军队在外面叫骂。上
卿国氏、高氏一看外援来了,赶紧内应,布置了鸿门宴,把支持“公子无亏”的坏蛋竖刁
诱来,在酒席上就地正法,然后串联了管、鲍家族的力量,组成敢死队,猛攻宫廷大殿里
的“公子无亏”(1号)。
自视正统的“公子无亏”(1号)誓死保卫撒拉热窝,自负以前对国家有功(给好鹤而
亡国的卫懿公复国,就是他张罗的),偏不屈服。无亏亲自仗剑迎战,一直战斗到玉瓦俱
碎。然而他的同党易牙竖刁跟大臣们结怨太深,身受其累的无亏成了众人的撒气筒,在一
片剑光血影里,无亏被乱兵砍死。易牙一看不好,收拾细软逃往鲁国。
国氏高氏大开城门,迎接宋襄公联军入城。宋襄公和国氏、高氏一起奉原定接班人“
公子昭”(3号)继位,是为齐孝公。齐孝公孝义当先,把老爹齐桓公从坟里挖出来,吹吹
打打,重新厚葬,又杀了很多坏蛋家属做殉葬。
齐桓公死后,获得的“桓”的谥号,意思是辟土服远、大开疆域。他的墓而今还可以
在临淄郊外找到,只是不够风光:是一片玉米地中的土丘。然而这墓却被盗过(盗墓这项
职业,古代早已发达)。据说在晋朝,齐桓公的墓就被盗了,挖出无数金玩宝器以及骷髅
人头。口含珍珠、身穿玉衣。他生前离不开的钟鼎壶鉴,车马衣戈,死后都做了陪葬。可
惜这些东西最后都孝敬了盗墓贼。孔子说:“用宝玉装殓死者,等于把尸体暴露原野。”
死人也会受财货之累的。
宋襄公帮齐国拨乱反正,然后,乐呵呵地撤兵回家了。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
)和公子商人(5号)一看宋襄公走了,立刻又发难了。他们约了公子无亏(1号)的老妈
和竖刁、易牙的余党,猛攻齐孝公。齐孝公(公子昭3号)太不禁打,再次被打跑,逃出城
门,撒丫子顺着车辙印奔宋襄公又去了。
宋襄公正在回家路上,一看来人浑身汗土,丧家之犬一样,细看却是可爱的齐孝公,
忍不住大笑:“我的爷,您又给揍出来啦? 刚把您扶上君位啊。”
宋襄公帮人帮到底,命令大军调头,另添二百辆兵车,杀回去给齐孝公翻本儿。(宋
襄公为什么总肯帮忙,因为以前齐桓公曾经在葵丘(兰考县)会盟嘱咐过他,把公子昭未
来接班的事托付给。遇上意外,他得帮忙。)
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和公子商人(5号)一看宋襄公摆着除恶务尽的架势再
次回来了,赶紧组织一批离心离德的人马出城迎击,却大败而回。三个公子受不了命运的
捶楚,终于泄气,公子元(2号)逃奔卫国。另外两号开城迎降,得到赦免。齐孝公(公子
昭3号)终于进城归位,大赦政治犯,算是闹剧结束。整个夺位闹剧中,只有6号公子雍没
有参与,这倒不是因为他乖,而是他岁数还小,尚在吃奶中。
齐桓公主持国际霸业三十余年,威风不可一世,死后诸子争位,不到半年,霸业就被
这帮不肖儿子败光了——齐国这个熟透的瓜随着齐桓公的惨死而开始腐烂。虽然齐孝公很
快继位,但并没有彻底扭转颓势。混乱在继续蔓延,齐桓公的各号儿子们在瓜瓤里翻进卷
出地咬啃,暗杀、争位,混乱一直拖延了五十多年,直到齐桓公的孙子辈也登上舞台,并
在互相残杀中死光为止。
齐国为自己的政治动荡付出了巨大代价,南方狂楚接踵入侵。我们先回顾一下齐、楚
两国关系。楚和齐的崛起几乎是同时的,齐在山东兼并诸侯,楚则在湖北开拓疆土,灭国
都以几十数,而且楚国拓疆的加速度更快,尽占老窝湖北省以后,又北进河南,东略江淮
,其战力的强悍有目共睹:齐桓公的八国联军跑到河南召陵,并不敢与楚成王动手,不敢
把老楚怎么样,只是取盟而归。到了齐桓公晚期,由于楚人的扩张已直接威胁山东,齐桓
公无奈,组织第二次八国联军与楚国真正交锋了一次,八国联军的兵马居然被楚成王冲得
七零八乱,大败而返。等齐桓公一死,国内诸子争斗,咄咄逼人的楚成王怎能坐失良机,
立刻把战火燃到了齐国本土:他策动齐公子雍(6号)在齐国建立“反齐孝公政府武装”,
以逃亡的易牙为辅导,并且联合了与齐国一贯相仇的南邻鲁国,三股力量合在一起,并力
伐齐,打得齐国直吐血,折了七根肋条:齐桓公的七个二等儿子(妾生的)被掳入楚国。
齐国的霸业,彻底土崩瓦解了。
楚国为什么这么强悍呢,能打的齐国吐血折肋?齐国为什么霸权突然失落了呢?打仗
也变得窝囊了呢?潇水曰:这不光是齐氏诸子争位的恶果,更要归罪于从前管仲改革的不
彻底。管仲把很多城邑分给各姓卿大夫家族作私人封邑,这些城邑里征的兵都供卿大夫私
人驱遣,国家的兵源因此虚空了。粮食等财富也是如此,大半把持在卿大夫私人家族手中
。当一个国家的军队和粮食都分散在不同姓氏手里,国君只居其中一部分,整个国家对外
的战斗力削弱了。这是商周以来一直流行的分封制的最大弊端。为什么分散就会削弱呢?
当然啊,国君一族掌握的军队有限,无法威慑卿大夫家族,卿大夫家族的军队就不听他的
,他也没办法,于是国君一族的军队(可以叫中央军)与卿大夫家族军队(地方军)配合
失措,总战力下降。蒋介石调动不了地方军阀白崇喜、阎西山,导致整个国民党军整体战
力下降,就是个例子。在齐桓公死后的上文里,四大公子爷的武装合起来打不过宋襄公,
也是个例子。
分封制的第二个弊端,是制造内乱。你必须手里直接管着一片土地,才能从那上边去
征粮、征马、征车、征人——按照户数或者每户土地面积征。但是齐国国君直接管理的土
地少,土地都分封给别的家族了。被分封的卿大夫家族掌握着大片的世袭封地,以及封地
上的兵员、粮食,俨然国中之国,常常可以对抗国君一族。而国君一族只从自己直接控制
的有限的几个大城邑等地征发粮食和兵源,兵源不够充足,国君就孱弱了,就容易被下边
人饿死。齐桓公死后的内乱,表面上是诸子争位,其实是易牙、竖刁这些颇有实力的被分
封的家族在兴风作浪。易牙、竖刁凭借自己的私家武装,以及私人封邑作为根据地,所以
敢于以下犯上,敢于造反,敢于推翻齐桓公生前指定的继承人,甚至干脆敢于饿毙齐桓公
。为了达到他们的干政目的,他们还利用本家族势力各自扶植诸子,燃起一场齐桓公死后
的争权内讧。表面是诸子争权,实际是这些家族在争夺对齐国的控制权,这就是事情的全
过程。除了易牙、竖刁家族,其它管、鲍、国、高等齐国大家族也一样有私人武装和封邑
,在诸公子的内战中也都抄家伙上了,各行其政,各逞其意。他们没把齐国搞得四分五裂
就不错了。之所以没有四分五裂,是因为宋襄公大兵及时从外面干涉,硬扶立了齐孝公,避免事态进一步失控。多亏了宋襄公了。
我们由此推论:齐桓公在晚年必然已陷入君权虚弱的状态,易牙、竖刁等家族的实力
(封地、兵源、粮食)凌驾于国君之上,所以敢于造反。齐桓公被饿死,传统的理解是儿
孙不孝。其实这个理解比较浮浅。他的死是分封制的弊端导致的。
一言而蔽之,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家伙自有封地,自有军队,导致国家战力削弱,这
些家族同时上凌国君,导致国内政局不稳,动荡频仍,出现了齐桓公之死这样的内乱。而
楚国比齐国厉害,它没有尽走分封制的路子,而是强化君权。楚国从楚武王起就尽可能手
里直接抓着国内大片土地而不是分封出去,大臣们没有过强的经济基础,因而无力造反,
政治趋于稳定。不搞分封制楚王怎么管理自己的土地呢,他在这些土地上大力推行行政县
制度,县归楚王直接委派官吏治理,县的土地和兵源最终听命于楚王一人,楚王直接管控
的土地扩大了,这些土地成为国家(也就是楚王,在他那个层面,国家和楚王概念等同)
征兵征粮的重要基地,极大强化了楚王(也就是所谓国家)手中的军力。王族手中的军队
强大了,卿大夫手中少量的军队自然不敢像传统分封制下各行其事,而必须配合王族军队
(也就是国家军队)。于是整个国家兵力调度统一,拳头捏的紧紧的,去中原打架,打谁
谁疼,成为中原人的心病。
春秋时代的主旋律,就变成南北之间的百年争霸战:中原诸侯为了保家卫国,与雄起
的南方楚国之间打。中原一直打不过楚国,作战地区总是在中原,呈守势,从来没有推进
到楚国本土上。这正是由于中原的分封制弊端,导致战场上的被动。
到了战国以后,中原列国意识到了自身问题所在,纷纷用“法家”以变法,改走楚国
的路子:抑制卿大夫封地,改行郡县制,从而达到强化君权、稳定政治、凝结战斗力、提
升对外总战力的作用,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从此彻底解决了南边楚人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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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属于你的一切应倍加珍惜,
也许它微不足道;
但同一无所有相比,
它就是无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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