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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文摘9.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17 19:19:38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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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陈建功、李辉对谈红卫兵
王:最近读了李辉的《残缺的窗拦板》(《收获》1995年第一期),文章
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一代红卫兵的理想主义和批判精神,以及如何更
正确、更理性地反省红卫兵理想主义和批判精神的不足恃,从而更好地认识和评价
现实。这个题目非常大,非常重要。
李:题目大文章就不好作,但问题还是应当提出来。这不仅涉及到历史反思,
也是关于如何看待文化和精神状态,如何走出历史误区的问题。当然,把这个问题
说完整、全面、符合历史事实并不容易。
王:我觉得不仅红卫兵这一代有这样一个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甚至人的一生始
终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关联与掌握问题。完全没有理想是可悲的,但要执着于某种
先天就带有缺陷,至少是比较幼稚的理想,然后变得偏执,甚至把理想变成一种自
我欣赏、一种自恋、一种膨胀以至疯狂,那就会产生很可怕的后果。一位西方哲学
家说通向地狱的道路,很可能是用关于天堂的理想铺成的。
李:这牵涉到对理想怎么看。过去我们习惯的做法是确定一个唯一的、涵盖一
切的理想,说它是好的、每个人都必须有的,在这样的定式下,要求每个人按同一
标准来接受理想。在现实生活当中每个人的情况有很大不同,他们的生存环境、性
格兴趣、知识结构、对自己的要求都不一样,这种做法实际上是行不通的。理想也
是多种多样不同层次的,它可以是政治理想,可以是道德理想,也可以是价值判断
上的理想。一个中学生的理想可能就是想当一个飞行员、宇航员,它与人们所说的
终极关怀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与此相类似的理想的存在,我认为都是非常合理的。
陈:这话题使我想起最近举办的一次"老三届"晚会。从电视上看完这台节目
令人叹息。其实我也接到了邀请,因为怕上电视,所以我没去。铁生去了,因为拗
不过老同学的盛情。事后我问他的感觉,他说惨就惨在会场上没有什么反应--这
与我看电视的感觉相同。这场面使我觉得很有一点象征意味,反复吟唱"青春无悔
"之类究竟还能在这个时代激起多少涟漪?我很难过,难道我们的生活哲学都贫困
到如此地步了吗?连语言也显得那么苍白空泛,没有生气。
李:这恰恰是那个时代造成的。热衷于历史留恋的人和生活中的人脱节了,精
神难以产生共鸣。
陈:但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们都没有进步吗?怀旧当然可以,但应有
新的哲学高度对那段历史加以审度,对那时的思想加以反省,对现实生活加以观照
。
李:我也有同感,会上没有一句话对那个年代进行反省。有意思的是请了一位
特级教师、中学的校长上场,代表教师向老三届的同学表示敬意。真是奇怪,历史
告诉我们恰恰是老三届中的红卫兵学生对教师冲击最大。
王:每一代人都是很珍惜自己青春的。即使青春是在胡同串子的生活中度过的
,他长大以后回忆起来仍然会有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感情。这与对某一时期社会
历史的评价不一定要纠缠在一起。对一个人来说青春只有一次,不论赶上什么年月
也是珍贵的。王朔的《动物凶猛》(拍成电影叫《阳光灿烂的日子》)写一群中学
生百无聊赖,打群架,拍婆子,到老莫"撮"。那是文革后期,干部去了干校,老
三届的上山下乡,也没有什么大事了,社会秩序也乱了。他们对自己的青年时代也
是怀念的。你们说到老三届,使我想到我也很快要参加一个活动,我们年年有,就
是五十年代我们一起工作过的团干部聚会。这些人也都经历过种种坎坷,埋头苦干
,很少有飞黄腾达的,而且不少人已进入退休年龄。我们聚会的时候往往有一个调
子--想我们当年多好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思想好,批评自我批评好,什么
都好。也看不到当年我们很纯很正的理想主义中的起码是简单幼稚的成分。作为对
自己青年时代的珍惜,这有可以理解的一面;但要作为社会历史的评价,如建功所
说这就是哲学的贫困了。我们不能把当初的那点理想当成一把剪刀来裁剪现实,更
不能用它来裁剪旁人。人人都得符合我十八岁甚至十六岁时树立的理想,不符合就
痛恨或是声讨,这是不可以的。现实是不断发展的,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
设为中心,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这变化太大了。人的理想也是不断变化的,有
一部分理想已经实现,比如国家独立了,大陆统一了,工业基础也建立起来了;有
一部分理想在实现的过程中它变了样了,比如社会治安问题比五十年代更复杂也更
艰巨了;还有一部分理想压根儿就不切实际,比如要求人人都掌握客观规律,做的
每件事都符合客观规律,这谁能做得到呢?所以我觉得理想本身就应当有一个发展
变化的过程,而且需要有新的东西不断丰富补充,要用实践和生活不断充实我们的
理想,充实我们的哲学。
青春无悔我觉得也对,很简单,因为悔也无用。知识青年说我们上山下乡是有
收获的;我没上山下乡,而是随着中国人民革命的高潮,中断了学习,出来做团的
工作,更无悔了,我们革命,我们比谁都光荣;五十年代一些年轻人被选送到苏联
去学习,他们也无悔;王朔他们也无悔也在胡同的生活中成长起来了,闯来闯去也
看透了人生的许多东西。青春无悔并没有提供什么思想武器。问题是我们能不能从
对自己青春的珍惜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礼崩乐坏人欲横流的现实似乎把我们一代
又一代人的理想撞碎了。
李:你说的这些我同意,对个人来说青春无悔是可以的,但在青春无悔的言词
下面掩盖对现在的年轻人或新事物的否定,这就很可怕。例如用过去的理想标准指
责现在的年轻人无理想、无信仰、政治观念淡化、拜金主义等等。而被指责的有些
东西可能恰恰是历史的进步或有待实践进一步检验的东西。
陈:刚才王蒙谈到每一代人都很怀念自己的青年时代,这是事实,但红卫兵这
一代有点儿特殊。我是亲身经历过的,李辉文章的立论观点很好,但我觉得在提到
红卫兵的时候太宽容了。我虽然没有打过人,也没有去破过四旧,但也是广义上的
红卫兵。你对红卫兵的理想主义过于轻信了,很多人都轻信了红卫兵的理想主义,
实际上它不象报纸上一些文章所说的那样,不象严家其的《文革十年史》所说的那
样,那么纯真,那么狂热于一种理想、一种信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两年前我和
一个老红卫兵的头头一块吃饭,她一边喝酒一边说:江山是我爸爸他们打下来的,
凭什么让你们发财!我也他妈发财去。这观点绝对是红卫兵式的,果然她搞房地产
、炒地皮,半年后发了大财。很不幸,发财以后得癌症死了。
王:我这里插一句,李辉文章里所说的红卫兵是红卫兵中的纯真、精英、最好
的部分。红卫兵本身就是一个大的社会,里面的人也是各种各样的,流氓也有,小
偷也有,贪便宜的也有,越怯懦孱弱越要表现自己的残酷无情、立场坚定的也有,
崇拜狂、迫害狂也有,甚至杀人越货完全变成刑事犯罪的也有。
陈:即使象你所说的这样,好的那部分红卫兵和他们的理想主义也有很大的水
分,这不光指他们理想主义的幼稚成分,对他们身上人性的弱点要有充分的估计。
以"老子英雄儿好汉"起家的那部分红卫兵,一开始革命的口号比谁都响亮,因为
他们知道"子承父业"的时代来了,当时最流行的文章是《触砻说赵太后》,最核
心的思想是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一夜之间老子受到冲击,也被打倒了,于是他们
之中大部分的革命热情一下子变为颓丧、消沉、拍婆子、下馆子、打架拔份儿,什
么主义都没了。象我们这样的平民子弟,知识分子出身的学生也起来成立红卫兵,
要革命要造反,要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其实不少人同样是一种自我膨胀,要打
江山坐江山。过去也认为江山是人家爹妈打下来的,自我感觉上就矮人一截,现在
江青一折腾,支持造反派,机会来了,我们也要造反也要打江山坐江山。本质上是
这么回事。不管是哪种情况,红卫兵运动演化出的精神成果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惊
世骇俗,都可以在政治上、思想文化上占有领袖地位,唯我独左,唯我独革,横扫
一切。不仅红卫兵,那个年代整个理论界莫不如此。这影响了八十年代以后的一代
学风,刘晓波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什么李泽厚,什么王蒙、从维熙,我全把你们
扫了!他没有一点大家共同建设一个精神家园的宽容。我们可以各树已见,更可以
互相欣赏,使不同的意见能互相启发,互相补充,这样才能建立一种开放时代中国
文化的格局。不然就"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了,这根子还是文革,还是红卫兵
式的思维,这也是我说不要轻信红卫兵理想主义的原因。
王:对红卫兵我是这样看,如果把它从历史中抽出来孤立地进行分析,我觉得
也不公正。红卫兵的心态、红卫兵的模式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它与中国近百年来
剧烈的民族斗争、阶级斗争有关,一直在进行着流血的斗争啊。我们的意识形态、
我们的哲学里头关于怎么斗争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五、首
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有理有利有节、孤立分化瓦解、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等等
,再加上国际斗争,同日本斗、同美国斗、同苏修斗。恰恰是在残酷的斗争中,理
想主义能够升华到一个非常崇高、非常引人注目的地步。越伟大的理想主义越有一
种自我牺牲精神。如果你住着好房子,穿着好衣服,拿着高工资来说理想主义,你
的这个理想主义的魅力就会相当差;如果你是苦行、禁欲、面临随时掉脑袋的危险
来宣传你的理想,这是一个钉十字架的理想,这时候你显得非常伟大。
按道理一九四九年以后革命胜利了,人民掌握了政权,我们的斗争的哲学应逐
步向建设的哲学发展,我不知这么说对不对。而我们却人为地延续了政治斗争、政
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最后发展成红卫兵。文革初期最早的红卫兵受到迫害,在虚
假的光环照耀下,他们高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充满了一种壮
烈的激情。在阶级斗争、民族斗争激烈的年代,在外敌入侵或自然灾害的非常时期
,这种壮烈牺牲的精神是很可贵的。我们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如何在和平建设
时期,不断发展、补充、完善和变革这种精神。
陈:你对红卫兵的分析提供了一个新角度,我很感兴趣的另外一个方面,就是
红卫兵在国外引起的巨大反响。海外的激进人士也借红卫兵的外衣演出了许多热闹
场面。台湾学人蒋勋到大陆后向我了解红卫兵运动,问大陆青年怎么能那么快、那
么简单就把红卫兵运动否定了呢?当年我们在法国搞红卫兵,那是何等豪迈、激动
的人生一幕啊!还有一位某国驻华的外交官,白种人,他告诉我,他在那年月也是
他们国家的"红卫兵",他甚至在台湾驻他们国家的"大使馆"门外挂了一条大横
幅--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他的未婚妻是台湾人,由于他的行为,台湾当局不干
了,不准他们结婚入境。日本有个作家立松和平当初是早稻田大学闹学潮的领袖,
现在是我朋友了。不管怎么评价红卫兵运动我觉得它太有意思了!我甚至有一个设
想,让全世界红卫兵运动的中坚人物各自写出回忆录,联合出一套书,留给后人去
琢磨。
几乎与红卫兵同时,美国的青年中也闹着嬉皮士运动。红卫兵运动是剃光头;
嬉皮士运动是留长发;嬉皮士把自己身上弄得脏兮兮,给整洁的美国中产阶级、绅
士淑女脸上抹黑,用恶心你的方式向虚伪挑战,红卫兵则是洗得发白的一色绿军装
,纯洁统一,英姿飒爽,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要说抹黑是直接给牛鬼蛇神抹黑,
并不把自己弄脏。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觉得这许多都是进行比较研究的一个
很好的题目。总之,在我们反省红卫兵运动时候,有许多文章可做,有许多问题值
得思考。
王:这涉及到青年的问题,青年人很容易倾向于反体制,反既定的价值标准,
渴望急风暴雨的降临,然后历史从他们开始。这有他们幼稚的一面,有时也可以变
得很可爱,正如毛主席在他的诗词中所说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粪土当年
万户侯",从中可以看到青年人的可爱。红卫兵运动则是把本来可以理解的青年人
的批判精神、燃烧的热情甚至爆炸的姿态引向了巨大的破坏。
□ 原载《读书》一九九五年第六期:"精神家园何妨共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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