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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文摘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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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附中红卫兵小组”诞生史实
(德国)仲维光
第一个红卫兵小组就是在我高中所在的班上诞生的,这个小组的主要成员甚至在
初中时(如骆小海,干部子弟)就和我同班,有的(如卜大华,军人子弟)则同级不
同班。
关于文化革命中的红卫兵的看法,目前仍然有人或对早期红卫兵、或对造反派十
分留恋,作者在本文中回忆与思考了以下问题:
一、红卫兵是如何产生的?“血统论”在其产生中起了哪些作用?它和极权社会
的关系是什么?红卫兵是否是维护一小部份人极权的产物?
二、共产党极权社会的党卫军——红卫兵,在文化革命中是如何起伏的?从清华
附中红卫兵产生扩展到红八月前后的红卫兵及东、西城纠察队,从红八月到联动(首
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的历史过程。
三、造反派(红卫兵)和红卫兵的共同点在什么地方,它们的区别又是什么?如
何看待当代共产党极权主义(用封建专制一词来描述是不确切的)的政治和文化?红
卫兵和极权社会的关系是什么?
一、六十年代初期
一九六一年,我考入清华附中初中。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阶级路线,大学和大
学中的专业录取都有很严格的出身标准。经历了五十年代的老师和校领导也已经“自
觉”地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胆大妄为的人,有独立思想的人基本上都从表面上消失。
当然,实际上仍然还存在一些不安分的人,不然的话怎么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们学
校自编的语文课本上就开始有批判文章,批判巴人的人性论。从六三年起,学习九评
苏共中央公开信、做无产阶级接班人、反对修正主义和平演变等越来越多地进入我们
的日常生活。
升入高中前学校又开始了对电影《北国江南》的讨论。我们那时的政治课,及学
校和班里的壁报都是这一内容。六五年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还仿效大型音乐舞蹈史诗《
东方红》自编自演了《做共产主义接班人》,郑义(笔名,原名郑光召)当时是这一
剧的主要执笔人之一。
从六二年起,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政治空气越来越浓。毛泽东越来越多地谈论
阶级斗争。六二年夏天,在北戴河会议上,毛泽东发出了著名的号召:阶级斗争,“
我们从现在起,就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开大会讲、开党代会讲、开全会讲、
开一次会就讲一次。”继而开始了社会主义教育和四清运动,全面深挖修正主义根子。
阶级斗争及伴随而来的阶级路线使极权在各个领域都向更深层蔓延,直到六六年所谓
“触及人们灵魂的革命”。
敏感的知识分子在六四年“教改”出现时就已经感到又要大难临头。这一年二月
十三日,刚好是旧历春节,毛泽东在听取邓小平、陆定一、林枫、康生、彭真等人对
教育工作的情况介绍时明确地指出:
“现在课程就是多,害死人,使中学生、大学生天天处于紧张状态。……历来状
元没有出色的……现在这个办法,是摧残人才,摧残青年,我很不赞成读那么多书,
考试办法是对付敌人的办法,害死人,要终止。”
同年七月五日毛泽东与侄儿毛远新的谈话更是主要涉及教育革命和教育改革。他
说,“阶级斗争。是你们一门主课”,“阶级斗争都不知道,怎能算大学毕业”,“
教改的问题主要是教员问题,教员就那么多本事,离开讲稿什么也不行”。该年十一
月九日,高等教育部向全国转发了《毛主席与毛远新谈话纪要》的文件,从根本上为
教育革命注入了新的政治内容,规定了方向。
二、六三年到六五年
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所做的一切,其实和其它各国的共产
党有着很大的共性,很多现象也类似。那时,毛泽东重新强调阶级斗争,同时开始的
社教、四清运动,和伴随着阶级斗争而来的阶级路线,无一例外地笼罩着北京的中学、
大学。从六十年代初期,大学招生越来越彻底地贯彻阶级路线。很多人,从出身上就
被决定了绝对进不了大学门。一般出身的人,则被大学的重重密级规定所限制,很多
专业根本不会取他们。他们只能报考师范或那些古老的、与国家发展关系重大的前沿
理论技术无关的专业。我所在的清华附中在六四年有一位被称为天才少年的学生,他
刚刚十六岁,功课极好,只因为父亲在台湾,而被拒之在大学门外。这一下子几乎使
他神经崩溃,他哭着喊着要到台湾找父亲。他成了学校教育我们的白专典型。我同班
的一位同学,章坚,学习成绩优秀,只因为出身问题,就没有考上高中而在家待学。
这一打击改变了他的性格和一生的命运。六十年代,出身稍有问题的人,没有一个人
能没有压力地生活。
伴随着大形势传来毛泽东与毛远新的谈话和给毛远新的信。革命接班人问题,干
部子弟的理想抱负问题,教育革命问题,明确地提了出来。通天的干部子弟从六三年
开始就在北京的一些中学中躁动,弄得山雨欲来风满楼。聪明一点的北京市的某些中
学大学的领导人为了在变化的政治环境中自保,已经学会了看着某些干部子弟的颜色
行事。六三年开始北京市的一些重点中学如四中、八中以及六中等都开始了四清。这
些学校的领导除了在贯彻毛主席的教育路线和干部教师队伍的阶级路线上存在问题外,
没有保护好干部子弟也是他们很重要的一条罪状。因此,除了刚的父亲是驻古巴大使。
在清华附中也有一大群干部子弟,但是和四中以及师大女附中等校的区别是,很少有
刘少奇、邓小平、彭真、贺龙、薄一波这种最高层的领导人的子弟,在清华附中有的
是一些部级领导人的子弟。这也造成了日后清华附中红卫兵的特点。因此,熊刚在清
华附中也就算是较高级别的干部子弟了。六四年,干部子弟问题已经越来越突出地提
了出来,清华附中的校长出身地主,其他领导也少有工农出身。当然不愿意由于不能
有效地保护干部子弟而犯政治错误,产生政治动荡。
娄熊打架事件,学校领导最后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大家的不满压制下去,在第一线
的娄熊所在的高六三一班的平民子弟,在阶级斗争和阶级路线的压力下最后都做了检
查,因为不检查,真的有可能由此就被记上一笔,上不了大学,影响终身。经过了五
十年代,每一个中国人的家庭都在内心深处埋下了恐惧,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生活。
中学生虽然年幼、胆大,却也少有人胆大包天,敢自投罗网。
六四年发生的娄熊打架事件,和六六年在清华附中发生的红卫兵事件有一个很大
的不同,就是六四年是平民子弟和校领导的对抗,而到了六六年却发生了一个反转,
这个反转的原因其实都是因为阶级路线,因为干部子弟的特权欲。
大约在同时,曾经做过罗瑞卿秘书,后任公安部副部长的王仲方的儿子王铭(后
来的红卫兵小组主要负责人),初中由四中毕业只考取到北京五中,但是,他却通过
关系转到了当时北京市中学录取分最高的清华附中。这种转学对平民子弟来说犹如天
方夜谭。然而,这位转到清华附中的王铭,由于散漫,在入团问题上遇到了困难。团
支部多次讨论没有通过他的入团申请。但是,他居然为此向团中央写了一封告状信,
说清华附中的领导不执行阶级路线。这立即吓得校领导跑来安慰他,并责令班上的团
支部发展他入团,入团后则立即就担任了支部组织委员,继而又升任清华附中分团委
委员。
虽然如此,如上所述,清华附中基本上是一个平民子弟为主的学校。由于它强调
德智体全面发展,因此,在清华附中,要想出人头地,只是一般的功课好是不行的,
还必须有突出的体育成绩或文艺特长。这对干部子弟无疑是设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增加了这个学校的平民特色。像上面提到的熊刚虽然成绩很好,但是由于是死用功而
来,且无任何其它特长,所以仍然没有被分入预科班。而清华附中高中的非预科班学
生在学校基本上被视为二等学生。王铭虽然是预科班的学生,但是,他缺乏体育文艺
特长,功课又不足以好到拔尖,所以在清华附中是默默无闻的。至于红卫兵最早的发
起者骆小海和邝桃生(干部子弟)也是如此,卜大华则功课平平,体育上是清华附中
中最不需要特长就能加入、最不受重视的航海队成员。说到张承志,则不仅进不了预
科班,而且要用课外时间补习数学,且无任何体育文艺特长,是在清华附中感到个性
受到很大压抑的一类学生。只有既是干部子弟、功课好,而且体育又极其突出的关天
池(原高六二四班,八百米北京市中学冠军,数学竞赛二等奖,干部子弟,党员),
才是清华附中出尽风头的学生。现在官运亨通的统战部副部长刘延东则因为无干部子
弟的跋扈气、听话肯干,风头虽然不如前者但也是清华附中大名鼎鼎的学生。而出身
不好的郑光召(郑义)则由于体育文艺突出,竟然在清华附中独领风骚,无出其右者。
这是他始终让干部子弟视为肉中刺的原因之一。
干部子弟,却又不是很高级别的干部子弟,在清华附中的平民环境中受到了一种
无形的压力束缚。
六五年秋天,北大附中宫小吉的文章已经在中学中传闻。而这一年十一月十日上
海的《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随之,报纸上开始
了讨论。这时我同班的卜大华和邝桃生在课下也提出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参与这场讨
论。与此同时,受上述影响,一天晚自习后,骆小海在教室后面的壁报上贴了一篇“
造反精神万岁”的短文。
骆小海的这篇文章的意思和宫小吉的文章类似,是要造因循的老师和旧教育制度
的反,无产阶级要占领教育阵地。这篇文章当然在教室后面的壁报上引起了一些讨论。
并由此开始在卜大华、邝桃生和骆小海周围逐渐形成了一个圈子。那时在我们班,预
科六五一班,分团委委员班长是王东岩,干部子弟,团支部书记杨荣杏(女)是工农
子弟,都老实听话,是校领导的“红人”。而前述三人卜、骆、邝,两人出身中层干
部,一位是革命军人,从人的本性上是属于不安分,性格活跃的人,应该说比某些校
领导的红人有才气,但是,不幸的是他们走入的是卫道之路。
四、红卫兵小组的形成
骆小海的小字报逐渐在班里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当然,秉校领导意思的人,对这
种自作聪明的“乱来”是不能苟同的。校领导也担心这种讨论产生动荡,带来更多的
麻烦。所以小心翼翼地限制它。而宫小吉和骆小海们的不满,当然首先面对的就是学
校和老师,以及受学校重用的学生。
然而,在骆小海的小字报后,逐渐由《海瑞罢官》的讨论发展到批判“三家村”
的运动。学校的政治课,墙报都逐渐换上了这些“大批判”。伴随着社会政治形势的
变化,骆小海们也调子越来越高,上纲上线提高到无产阶级专政的高度上了。他们在
那个时候已经从部队内部的宣传中感知到了林彪对毛泽东思想的吹捧,某些人并且已
经骄傲地拥有了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因此,卜大华、骆小海和邝桃生等人的
中心调子就是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的大旗,一切都必须符合毛泽东思想。批判“三家村”
的中心任务就是无产阶级要占领史学阵地,教育阵地,要占领一切知识阵地,要驱除
一切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用无产阶级和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知识和精神领域。比起
学校政治课和社会上一般的批判“三家村”的运动,他们的调子要高得多,他们“高”
就“高”在上纲上线上。他们明显的内心冲动就是要看准风向,充当无产阶级专政的
“刀锋”,争姚文元式的风头!
到了六六年三月,他们的调子已经和学校领导的对“三家村”的批判明显地区分
出来,他们认为,学校领导是在假批判,真包庇。他们认为,“三家村”等黑店并不
可怕,可怕的是“三家村”的黑市场。而“三家村”的黑市场就是那些资产阶级子弟,
这些子弟和“三家村”产生强烈的共鸣,是“三家村”的社会基础。自从六三年批判
《北国江南》等电影以来的文化领域中的斗争,即在文化领域中的革命——文化革命,
最重要的是搞人的思想革命化,铲除一切资产阶级滋生的土壤。而这土壤就是校领导
包庇重用的出身非红五类的“白专”学生。
三月底、四月初,卜大华们斗争的矛头已经明显地指向了一般出身的学生,而校
领导之所以使他们不满也不过是“重用”一般出身的子弟,使这些知识分子和平民子
弟占了他们的位置,夺了他们的风头。其实所谓“重用”不过是没有把这些平民子弟
“打入底层”,永世不得翻身。“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这就是
成长起来的干部子弟的胸怀世界的抱负。骆小海后来写的要“血染太平洋,头断华盛
顿”的伟大抱负在六五年前后就开始形成了。
我所在的预六五一班,到了六六年三月底四月初,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搞思想革命化、取缔资产阶级黑市的红卫兵小组已经成了雏型。这对所有不跟着他们
跑的平民子弟,甚至其他红五类子弟,都构成了相当大的压力。而由于他们的目的就
是要占领一切“资产阶级的阵地”,凡不是他们当权的地方当然也就是非无产阶级的。
班干部和班里的团干部,是他们目标之一,校领导作为这些人的后台,当然就成了他
们的第一目标。然而,在这种对垒的形势下,校领导的红人——班干部,却是无能的,
他们只会跟着“党”走,而不会进行红卫兵小组的那种所谓“独立”的作战。于是,
我们这些从不关心政治的人就逐渐走向了和红卫兵小组对抗的第一线。
大约与此同时,我们班的这个以卜、骆、邝为首的小集团也扩展到其它班级,当
然首先就是高三的王铭等人,这或是由于他们的家庭地位高、消息灵通,或是由于和
社会联系广,或更主要的是他们本来就是这个潮流中的人。王铭小学和初中在育才学
校和四中。他的同学都是干部子弟,很多是高干子弟。如在六十年代初期开始到文化
大革命中都非常活跃的孔丹、秦晓、王尚荣等人都是他的同学。再后,这个红卫兵小
组扩展到校外,六月八日,四中等校的干部子弟支援清华附中的活动,当然都与他有
关。故王铭一进入就起了很大的作用。而王铭的进入也导致了我们和高六三一班郑光
召、宋海泉和戴建中等人的联系,自四月底开始,我们和郑光召等人也形成了一个小
组,经常在一起摸索对方的动向,商量对策。那时,我们一方面和他们在暗中对抗,
另一方面也不断地写批判三家村”的文章,以表明我们是紧跟党中央的大方向的。
四月十七日《解放军报》发表社论“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进行到底”。我清楚地记得这篇社论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奋,至今邝桃生洋洋得
意地在教室中一遍又一遍、一段又一段地朗读这篇社论的景象犹在眼前。紧接着发表
的林彪的“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念念不忘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念念不
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把他们的情绪带到一个高峰。此后到六月,他
们仔细跟踪解放军报的每一篇社论和评论员的文章。而且几乎每一篇文章都使他们雀
跃,欢呼,兴奋不已,犹如已经壁垒分明。我们这几位非团员,从来不过问政治的人,
居然成了对抗这个小集团的主要运作人。到那时为止,我们的思想并不复杂,对大的
政治形势的背景毫无了解。只是凭着直觉,和一些不甘挨整的平民意识。我们并不知
道林彪的作用,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党内斗争。所以,即使他们从一开始就把林彪在《
毛泽东语录》上的题字,和林毕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近百位骑自行车由城里来
支援清华附中红卫兵小组的干部子弟。其中主要是在前两年四清中就已经闹得很凶的
四中、八中的一些干部子弟。据说有前文说的孔丹、孔栋兄弟,秦晓、王尚荣及薄一
波的儿子薄熙成、薄熙勇兄弟等。清华附中的学生和校领导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校领
导怕出事关了西校门。校门外堆积了几百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前两年刚刚切掉一
个肺的副校长韩家鳌亲自冒着烈日到校门外劝解外校同学回本校去,不要无组织地串
联,以免发生意外。但是这哪里可能有效。“十七级干部,我们家有好几个呢!”这
是躜动人群中的一句调侃的名言,却真正代表了他们心底的声音。在那些“以天下为
己任”的狂妄的干部子弟心中什么时候把基层干部放在眼里呢!在群情激昂的人群中
有人开始对校长无礼,恐怕这是清华附中最早武斗,蹂躏干部老师的开始。这一下子
激怒了那些对校领导有深厚感情的学生。高六三二班的宣夏芳(女,工人出身),就
是在这种激昂的气氛中愤而自动站出的一位同学。她在愤怒之下以“宣战”为笔名写
了一篇大字报,并且公然面对这一群从来不把一般人看在眼里的喧嚣的干部子弟朗读。
宣战在文章中写道,“什么是红卫兵,是反动组织黑卫兵”,你们“后面是靠不住的
冰山”,“我们要用鲜血保卫党支部,保卫党!”
虽然宣夏芳出身没有问题,却为此在其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被斗、被整肃,并
且遭到红卫兵们切齿的痛恨。而我们这几位从四月就和红卫兵小组分庭抗礼的人,要
比宣夏芳“狡猾”,我们看到了大的政治形势,尽管无论怎么都改变不了我们的政治
位置,但是,我们不会愚蠢地冲到第一线去。
当晚,无法安定的清华附中从团中央开来了以中央团校校长刘晋为首的工作组,
宣布接管学校的领导。为什么不是从教育部或教育局而是从团中央派来工作组,是不
是也和某些干部子弟通天有关,我至今不知。我听说是某些干部子弟到团中央汇报,
请来的工作组。那时团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儿子胡德华是我们学校高一的学生。
工作组一进校就宣布支持红卫兵。正如某些红卫兵小组的人所承认的,那时,组
长刘晋要每天向胡启立汇报情况,胡启立则直接向刘少奇汇报。这一事实更加说明清
华附中红卫兵小组根本上是被豢养的。
五、六六年红八月前的清华附中红卫兵
从六月九日起红卫兵成了清华附中的掌权者,思想革命化、取缔黑市之风也就占
领了清华附中的每一个角落。从六月九日开始到七月底工作组撤走这一段在学校中主
要进行的活动就是在工作组和红卫兵的领导下,对校领导和各班班主任老师及班干部
的揭发批判。全校性的活动就是对校长万邦儒和副校长等人的批判大会。每天晚上,
在教学楼前挑灯夜战,高音喇叭中声嘶力竭的哭诉和声讨在圆明园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当然“坐飞机”、揪头发之类是群众运动中“不可避免”的“合理”现象。而在批斗
会之外的劳动改造也是不可避免的。
对干部老师,对出身不好的同学,甚至对曾经占据了他们的位置的出身好的同学
也展开了整肃。就我所知,在一些班级,最开始挨整的是那些曾经占据了他们的位置
的出身好的同学。例如我们班,挨整最厉害的是杨荣杏、田小庄(革命干部、烈士子
弟)和王东岩。高六三二班则是由高六三一班的红卫兵小组的张明主持对王家强进行
了一次又一次的批判。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教室隔壁的高六三二班在张明主持下的多
次批斗会。教室门开着,很多外班级的人也在旁听,里外挤得水泄不通。批斗会上不
仅拳脚相加,而且张明居然卑鄙地说,王家强的父亲出外革命,为什么会生下王家强?
他是他母亲和他爷爷生的。这对我们那些孩童是一个极大的震动。我现在能想象这对
那时十几岁的王家强的心理会摧残到什么程度。说身心备受摧残,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张明为什么这么积极地跨班批斗出身好的王家强,据说他们以前有积怨。批斗会上对
出身稍差一些人的整肃最积极的倒是红卫兵小组中被我们称为“跟屁”的那些出身有
问题的人。
在这一阶段,已经开始给老师和干部剃阴阳头。自八十年代来曾经主演过多部电
影的女演员霍秀儿,那时是初一的学生,也被剃头批斗和殴打。各班都开始了批斗老
师和同学。高六三一班的班主任丁文惠和高六三二班的班主任童常贞都受到了残酷的
批斗,并且被剃了头。他们和校长等领导一样每天进校门,批斗会前都要自称,“我
是×狗,我老老实实认罪。”而无论是什么批斗会,深挖根源的第一步就是出身是什
么。
大约与六月九日工作组进驻清华附中的同时,各个中学和大学也都进驻了工作组,
一般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文化大革命打乱了。从六月初,红卫兵开始掌权之时,阶级路
线进入了全面的极左时期,血统论开始越来越表面化。没有血统论根本就不会有红卫
兵!!这句话一针见血。没有六十年代初期的阶级斗争论,无产阶级专政论,没有那
时的文化革命和教育革命,没有阶级路线和掌权“指点江山”的抱负,哪里会有红卫
兵的冲动。
从六月九日起,郑光召等出身不好的人就成了狗崽子,“郑狗光召不老实,就叫
他灭亡”,就是从六月九日后喊出的。至今在我的朋友中见面互称和自称,“郑狗”、
“戴狗(建中)”,“赵狗(伯彦)”、“刘狗(喜鸿)”,就是那个时候在各班的
批斗会上,和大字报中留下来的充满血泪的戏称。
从六月九日开始,直到八月底开始串联,学校活动散漫为止,出身不好的人所作
的事情就是检查自己和互相揭发。
我所在的预六五班,红卫兵小组的干部子弟几乎都成了校一级的“领导”,班里
的很多事情就交到了一些出身并不很好的但是跟他们跑的人的手里,当然象像李德庆
那样虽然坚决地和他们一起造了反,但是由于不会阿谀,六月九日后就身不由己地逐
渐出了局。我清楚地记得六月中旬的一天,发游泳证时,那位自己出身就有问题的李
姓女同学站在教室中的叫嚣,“他妈的,那些资产阶级狗崽子,你们听着,你们没有
游泳的权利,只有老老实实留在教室检查自己,改造自己!我们进行了审查,我没有
念到名字的,就没有游泳证。”没有领到游泳证的其实还包括个别出身好的前班干部。
郑光召在工作组进校后一周左右画了一副毛泽东画像歌颂毛泽东象红太阳,但是,
这马上成了他的一条罪状,“资产阶级狗崽子怀着阶级仇恨,丑化伟大领袖,居然把
伟大领袖的脸画得通红,并且有很多处不像。”
七月二十七日毛泽东突然出现在人大会堂,第一次正式接见了红卫兵。清华附中
红卫兵的首领立即感到了这一现象的政治意义,在第二天就连续贴出一论、二论和三
论无产阶级造反精神万岁三篇文章,并通过刘少奇的女儿刘涛转交给刘少奇和毛泽东。
(这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通过江青转交给毛泽东的。当然,可能两个渠道都
走了)三论“造反精神”是共产党思想和文风极其典型的产物,集中地代表了十年浩
劫中的那种无知、狂妄,对人性及其文明的蔑视。就这种意义说,骆小海和清华附中
的红卫兵小组的成员不愧为共产党文化在十七年中精心培养出的一代,不愧为极权的
共产党人的后代。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多元社会中产生的第一代共产党人必然蜕化的
结果。在大字报中有这样的语句(全文见本刊增刊zk9603a):
“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我们说,要在‘用’字上狠下功
夫,就是说,主要在‘造反’二字上下功夫……修正主义统治学校十七年了,现在不
反,更待何时?”
“你们说我们‘狂妄’,我们就是要‘狂妄’。你们说我们‘粗暴’,我们就是
要‘粗暴’。”“我们就是要把你们打翻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
共产党大批判语言到六六年中期的这一跳跃,扯掉了任何伪装词句,任何温文尔
雅的面纱,就连支持他们的工作组也感到有些过分。这就是清华附中红卫兵曾经有过
的和工作组的所谓“矛盾”。然而,清华附中红卫兵象以往一样成竹在胸。
果然,毛泽东七月三十一日给他们写了回信。八月一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
毛泽东又特邀了部份高等学校代表列席会。八月三日,一位中央领导把清华附中红卫
兵首领召到钓鱼台,给他们看了一些中央文件。八月初,江青还在天桥剧场开的一次
红卫兵大会上突然秘密召见过卜大华等少数几位红卫兵头目。这一下子把这一毒焰燃
向了全国。破四旧、抄家、血统论犹如天方夜谭魔瓶中放出来的巨魔一下子席卷了全
国。十八日,毛泽东在天安门第一次检阅了红卫兵,全国沸腾了。清华附中红卫兵当
然要站在第一线,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天。整个社会和学校里打人的最高潮就是在这一
时期前后产生的。七月二十九日,北京航空学院附中红卫兵贴出的对联“老子革命儿
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在这一时期已经走向舞台中央。这里必须要说的是清华附中
的打人是在工作组进校前后,作为群众运动中的所谓“过火现象”出现的,在工作组
撤离后到八月十八日之间形成高潮,是全国的先导。
无产阶级的“子弟”有了最大的权势毛泽东撑腰,当然要把一切非他们意的“子
弟”、思想、行为都打翻在地。“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万岁”是继三论之后,红卫兵
小组一篇最重要的大字报。不是他们“经不住社会浪潮冲击,而写下‘无产阶级的阶
级路线万岁’文章”,而是多年来在他们血液中奔腾的思想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脱颖
而出了。出自熊刚之手的此文,一下子飞向全国。这也是清华附中红卫兵可数的在社
会上产生的几次重大影响之一。
在此,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七月下旬之后在清华大学也进行过的关于对联“老
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辩论中,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完全是站在拥护的立
场上的。由于对联在清华大学遇到的阻力,并且有大字报矛头指向了刘少奇等人,大
学的干部子弟希望中学的干部子弟能给予支持,曾经所谓“反”工作组的清华附中红
卫兵也感到事态严重,八月初,北京市几个主要中学的红卫兵齐集在清华附中,然后
在清华附中红卫兵的带领下,大队人马杀向清华大学,把所有的狗崽子们的大字报都
撕掉。这在当时也是影响非常大的事件。那天黑压压的自行车队集中在清华附中的大
操场上,一色褪色军装,手提宽宽的军用铜头皮带,浩浩荡荡杀向大学。这是六月八
日事件的重演,也是其后联动的先声。
打人事件几乎是与红卫兵的得势孪生而来的。六月八日大批城里中学的干部子弟
齐集在清华附中门外之时,对出来劝阻的副校长韩家鳌就已经有暗中拳脚。从九日工
作组进校红卫兵掌权开始,各路暗中的“太平”拳脚,走向桌面。在清华园各处,只
要有“黑帮”(即有问题的干部或老师)人物出现,总是伴随着拳脚。我的一位朋友
就曾经在群众围攻现任广播事业局局长艾知生(那时清华大学的党委宣传部部长)时,
从身后给了他一脚。六月十六日《人民日报》发表“放手发动群众,彻底打倒反革命
黑帮”的社论后,斗争行为一下子升级,十八日北大师生设“斗鬼台”、“斩妖台”,
把陆平等六十多个“黑帮”戴高帽批斗。
拳打脚踢,游街示众,从六月中旬后越来越普遍。到三论发表的七月下旬,清华
附中鞭打学校干部、老师和出身不好的同学到达了高潮。且不说,万邦儒和韩家鳌等
校领导每天要在纠察队(队长就是张承志)的皮鞭下(一点也不夸张),在炎热的太
阳下劳动,而且动辄就会受到人身侮辱、耳光及鞭打。但就学生来说,每班的出身不
好的反动学生已经有近百人,其中在运动前就对立得很厉害的某些班级,出身不好的
人一下子掉下了地狱。如高六三一、六三二班的郑光召、赵伯彦、梁强、刘喜鸿、戴
建中、徐经熊等人,以及出身好的校领导红人王家强和张蕴环(女,工人出身)都被
打成反动学生,张蕴环甚至被剃了阴阳头。他们除了必须每天写检查参加劳改外,都
不断地遭受毒打。其中郑光召被打得肾出血,赵伯彦只因为在挨打过程中不叫唤,就
被加倍鞭打。上述几个人都在烈日下被打得血肉模糊。戴建中的检查在将近五十米的
楼道中对面贴满,地方不够又转到楼上,“浪费”了几百张纸,还是不能过关。高三
的女生郭兰蕙,高一的女生杨爱伦出身一般,被批判有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不堪侮辱,
前者服敌敌畏自杀,送到医院没有得到及时抢救身死,后者神经恍惚,在撞火车时虽
有幸被人救下,但是撞掉了几只手指头,成为残废。
在此前后,我高一的班主任老师,物理老师刘树华因为不堪批斗而从锅炉房的大
烟筒上跳下自杀。我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六四年高中毕业留校的高惠英老师(女,校
共青团团委书记)被皮带的铜头打瞎了一只眼睛。在初六四一班(初二)的批斗会上,
学生们排队,每人都要用皮带抽打副校长韩家鳌几下,以表示自己革命,无人敢于拒
绝下手。至于被铜头皮带打得浑身是血的则不仅有校长万邦儒等校级领导,还有一般
教师和同学等至少几十人以上。
我前面曾经提到骆小海在工作组在时的某次大会上,得意洋洋地铿锵地朗读他的
声讨美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檄文,红卫兵要“血染太平洋、头断华盛顿”,“把毛
泽东思想的大旗插遍全球”,我们旧日的同学至今还经常在一起戏谑,“我们就是要
抡大棒,显神通,把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教育制度砸个稀巴烂。”这些杀气腾腾、充
满血腥气的语句,确实只有清华附中这些有才气的红卫兵小组的人才能体会并将其从
无产阶级专政的真蕴中升华出来。
从八月上旬开始,清华附中这些有“独立思想”的红卫兵“开创”的阶级路线血
统论问题、彻底无产阶级革命化问题在社会上越演越烈,六六年八月象八九年六·四
一样是中国历史上,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最疯狂的毁灭时期。叫它红八月,是准确的,
它充满了血腥。这个红八月当然不是清华附中红卫兵小组以及其它干部子弟所主导的,
它是毛泽东和共产党多年导演的发展结果。起源于清华附中的红卫兵不过是和希特勒
的党卫军一样,是这种政权和专政,是统治者的工具而已。其区别只是在于其意识形
态虽然都是基于血统,但是党卫军是民族血统,而红卫兵则是一个掌权的小群体的血
统而已。
红卫兵和党卫军最大、最重要的共同的特点是,红卫兵和党卫军一样都是和近代
西方民主自由的文明同时产生的当代极权主义产物!红卫兵不是中国文化的产物,是
中国“西化”的结果!所以它能影响到其后西方的六八学运并产生西方的红卫兵!
在这一切过了高潮之后,即在红八月的下旬,所谓十六条公布(八月八日公布)
几近半个月后,清华附中红卫兵,人该打的打了,该专政的也专政了,于是演起了他
们父辈——中共历来在运动中所使用的手法,写了一篇“清华附中红卫兵对当前形势
的十点估计”。这篇估计当然不会超脱党八股,它首先充分肯定了那时的大好形势,
然后就是对大好形势后的问题,如不合“政策”的打、砸、抢等所谓过份行为提出了
批评。所谓它引起了首都市民的欢迎,是确实的。在那个肆无忌惮、草菅人命的时候,
无论是谁出来说一句“打得好!但别打了”,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的,即使他就是打
人的发起者。共产党每次的落实政策不也都是受到人们的欢迎吗!但是这又能说明什
么呢?这难道不正是生活在极权社会下的人的悲剧吗!
八一八毛泽东检阅红卫兵,并且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卜大华以及师大附中宋彬
彬等红卫兵。这些照片使得他们兴奋激动,并且也把他们的名声带到了高峰。但是,
接下来是大串联,红卫兵要输出革命到全国,学校里就难以进行有效的管理了。怎么
办?于是,他们决定提前把这些非红五类子弟送到农村去劳动改造。八月底后,清华
附中的非红五类子弟都被送到房山县的窦店去劳动。而他们自己则到全国各地串联去
了。
卜大华们到什么地方都受到省一级的领导的优待招待,如到武汉就受到王任重的
接见。八一八之后,卜大华们把北京破“四旧”的火,对“资产阶级”仇恨的风播向
了全国。然而,也就是从八月以后党内斗争越演越烈,终于这场火烧到了这群干部子
弟的父兄。他们对毛泽东的权力造成了威胁,毛泽东开始再次需要利用平民们来收拾
这些不服气、分享他的权力的人了。到卜大华十一月从外地回来,形势已经完全变了。
这就是在血腥的红八月之后,用某些红卫兵小组的人的话说,平民们“直到十月以后
他们才有革命的权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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