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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文摘19.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17 19:32:00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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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边的一段回忆
·胡东放·
文革在人生的尺度上似乎已成遥远的历史,但它在历史的尺度上却还像是一个未能与现
实剪断脐带的怪胎。近来读了一些回忆那段时期的文章,不由得也触发了我彼时在黑龙江边
的一段可惊、可叹、可悲,而在某种意义上又十分可笑的难忘经历。
我是在哈尔滨这座苏俄遗风甚浓的城市里长大的,经常能从俄罗斯的远东风景油画中见
到弥漫着那种特殊沉郁气氛的黑龙江。随着文革初那股铺天盖地的知青大潮,我选中嘉荫生
产建设兵团,只因为它在地图上的位置正居于中苏边境的这条神奇的界河之上。
一九六八年初冬,经过几天的火车、卡车、胶轮马车的颠簸,我们终于在一个飘着轻雪
的上午到了叫做"高升"的村庄。记得当初进村时的那股纯真的激动好生强烈,看到沿路三
三两两的孩子,我们有人招手、呼喊,有人扔糖块。但奇怪的是:那些孩子一言不发,眼里
却似藏有一种敌意和恐惧,这可与我们从照片、报刊和宣传画里看到那些"笑佛"般的贫下
中农大不一样。经过村口的麦地时,突然看到一队农民模样的人被知青押解着走过,其中一
个知青大声呵斥着一个走路时微微出列的人,并警示性地挥动着手中的树条,这些人走路时
头垂得很低。此时我们才感到这里的情形并不寻常。
待我们怀着疑惑刚把行李放妥,便听到敲钟开饭。尽管当时很饿,但连里的指导员却要
召集新知青讲解政治形势,这在当时无论如何是比吃饭紧要千百倍的头等大事。他关于阶级
分析的讲话令我们每个新来的人都深感震惊:他谈到这村庄虽小,但国际国内阶级斗争却空
前复杂激烈,远非内地所有其他地方可比。苏军的直升飞机和装甲车日夜在对岸巡逻,而我
方的军队则部署在后面数里外的山上,所以这个小村的角色绝对像是棋盘界河上的第一线兵
卒。而村中虽然有一千多人口,但这些人中地、富、反、坏、苏修特务和脑袋上顶着一大堆
问号的可疑份子,及"破鞋、烂袜子"占绝大多数。总之拔不出几个好人和可信者。基于这
种情形,二百来知青在这里的首要任务就是观察监视对岸苏修大鼻子的动向;监督看管内部
的这些"阶级敌人",不能让他们破坏我们红色边疆革命大业的阴谋得逞;此外就是参加生
产劳动。他讲这番话时的表情是庄重严肃的,当时大多数新知青都为能跻身于如此不寻常的
革命事业而内心震撼,更被他代表组织把我们全划归革命营垒的信任所感染(我父母均因走
资派的罪名被炮轰打倒,而我则被勒令不准上学校或参加任何红卫兵组织)。
当天夜里的感受确实是惊愕复杂的:亿万本小红书上都印着那些永远只和革命正义联接
在一起的"农民群众"和"大多数",在这里竟变成了地富反坏特(务)的营垒,而革命的
一边则是为数不多的转业兵和我们这些知青。后来才知道,在整个隶属二师的嘉荫独立团的
二十个农场中,只有我们"高升"在阶级分析的数量上是"敌众我寡"的,而其它的连队则
只有几户或十几户乡民,数量远在知青之下。我在黑龙江边的插队生活就在这种十分罕见的
格局中展开的。
我和一些人被分到警卫排,主要的任务就是在江岸和村内外巡逻,保卫祖国红色边疆,
对付国际国内两大敌人。当时中苏边境正处于岌岌可危之时。那段日子里,白天常常看到苏
方的直升飞机沿江飞巡,而晚间则是苏军打着强烈聚光灯的装甲巡逻车沿着对岸的江堤作有
规律的运动。相比之下,我们背着的则是几支平日里从不装子弹的旧枪,或是扛着插有铁矛
的棍子,唯一不同的或许是个个口袋里的战无不胜的小红书。记得当时背着这些陈枪旧棒,
内心也不免生出恐惧:如果大鼻子过来,凭这几个演出道具和那塑料敷面的小红东西能顶得
住?这不有点像当年洋枪队前自欺欺人的义和团么?可这内心的恐惧一旦在雷打不动的学
习会上诉诸舌端,就全清一色地变成"苏修纸老虎"一类的豪言壮语。
在这里进入对于内部的阶级敌人的专政的角色开始是很不习惯的,无论是文弱书生还是
腼腆少女,和那些在全国农村其他地方理当对我们施于"再教育"的村民们说话,都要硬做
出一派毫不容情的凶狠状。大多村民在这里白天被人领着在地里干活或没完没了地学文件。
问题严重的那些则在夜晚被关在几间由马厩改装的一个个小监号里反省。这些监号面积很
小,只够一个人坐下或绻腿躺下。要上厕所则必须高声报告,再由人押着去。开始我有很长
一段时间是站夜岗,两人一班,沿着固定的路线在村里走动。当时还没有电灯。但七、八点
钟后几乎没有一家人的煤油灯是亮的(知青宿舍除外)。村子里死一般的又暗又静。村道上
也没有行人走动或邻里相互串门。开始对此颇感奇怪,尔后经人点拨才明白:原来晚上串门
点灯是犯忌的。因为那样会被视同为秘密联络和发暗号。农村的那种颤颤悠悠的煤油灯光,
再由人持着在屋内来回走动,从窗外看真像是在晃动着发信号。确实有人已经为此被严厉地
审查和警告了。记得在那月光之下,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印在雪地上的影子,常常禁不住自问:
这是怎么回事?本来是接受再教育,可眼下的扮相不就是革命电影里的那些还乡团国民党
么?一个下午我由一个清瘦但眼珠乌亮的六十岁上下的老乡领着站白班,他姓谢,是连里有
数的几个能受到信任的人。我们在经过礼堂时,里面黑压压坐满了学语录的村民。当时他对
我说"满屯子挑不出一个好鳖"(原话)。只有他和他那红得发紫的侄子除外。以后我才知
道他的侄子是何等的一个革命奇人。他被热烈地邀请去各处巡回演讲,而使他名闻遐迩的演
讲内容则是当时红得烫手的题目:"怎样识别阶级敌人"。
几乎在半年之后的一次会上,我们才有幸亲眼目睹了这位能发现阶级敌人的天才。他和
那叔叔一样瘦,灵活的眼睛似乎总是在察言观色。他的讲话有一种歇斯底里的革命煽动力,
他坚称第一眼就能从生人的面相特别是眼神里辨别出阶级敌人,并列举出他在火车站等许多
场合从陌生人群中成功地指认出阶级敌人甚至其成份的奇迹,他的讲话在一些幼稚的知青中
激起热烈的好奇和轰动。许多人都对他通过相面发现阶级敌人的"特异功能"深表钦佩赞叹。
另外一个半受信任的人是任副排长的老乡,他训斥那些村民的凶颜厉色与见到知青那讨
好般笑魇魇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他的鼻炎很重,说话常带着一种擤鼻涕擤不出来的滑稽的
共鸣。后来有一天,他也和被他关押的人一起被关进格子里了。原来他利用那些"特务"们
在押的机会,在晚间巡逻时去强行光顾他们的女人。据说他那擤鼻子怪声是他通知那些女人
开门的独有的联络信号。他的罪名是给特务通风报信和玩女人。
后来因对情况日益多的了解,才品出这复杂的阶级斗争无非是导源于这条连接两国的界
河。在中国人对苏联尊称"老大哥"的那些日子里,越过界河就像跨过邻居的篱笆那么悠然。
打鱼、下网、种西瓜、联欢、婚娶、卖换山货,村民与对岸那丝丝屡屡缠结不清的过去,就
演化为一度盖不住抹不掉的政治阴影。尤其可悲的是,在那处处闪着阶级斗争大眼睛的特殊
时刻,此类交往只能被贴上当苏修特务这一种标签,结果便是这些可怜兮兮的农民们不得不
戴上这顶被强加的帽子,而且还要为此既给自己更给别人编造无数虚构的事件和人物。在那
一特殊时刻,给自己编罪是被动地解救自己的办法,而给别人编罪则更是主动地自救的上
策。"深挖办公室"三天两头传出又挖出多少阶级敌人和苏特的赫赫战果。妻子检举丈夫,
儿女揭发父母的怪事纷纷出现,邻里乡间的你长我短和磕磕碰碰都无不打上了阶级斗争的烙
印。结果,农民们的那种虚构文学的创造潜力得以空前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全村上下也都在
这种相互攻击中成了坏蛋。这种揭发风气在知青中也小有波及。我因喜欢外国歌曲,下乡时
曾带有一本"世界名歌二百首",常常暗自一人翻看。有一天书突然失踪了,后来听说已被
人交到指导员手里。虽然并没有因之引起太大的麻烦,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犹大竟是一铺大
炕上睡在我身边的我比较要好朋友。这真是一个人人都患了揭发症的疯狂时代。
虽然天天站岗,但从来没有一次真正地碰到过发现过阶级敌人,只是有一件神秘的事至
今没有被揭破,那就是夜晚在江边和村庄周围频频升起的信号弹,有时就是从你眼前的夜空
直接升起。由于是太经常地只见信号弹不见人,后来大家通常认为是苏方打过来的某种定时
信号弹,以便在双方的政治军事对峙中扰乱迷惑我方而已。还有一次连部不远的地方真的发
生了爆炸。近处的知青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以为是什么突发事件,结果尔后才知道:原来上
级为增进敌情观念和测试战时反应效率,特派一个参谋带着炸药准备清晨在江边引爆。可谁
知该人因睡意过浓,醒来时预定时间已过,结果他惶于贻误军机,急匆匆没跑多远便燃爆了
炸药,结果是弄得连部的玻璃都被震碎了。尽管那时十几分钟就可跨越国境,但几乎没出现
过知青越境事件。大家只是在全团规模的巡回批斗会上见到过一个中等身材的沈阳青年,据
说他手里握着一张与军事有关的地图,在初春黑龙江刚化冻之时越江投敌。(因为这时没有
雪迹,不能被作为证据通过外交途经索要)。他自诉和另一个人越境之后没被发现,一直走
到一个市镇也无人理睬。待到他们饿极了才不得不向该镇苏方警察局自首。结果是他们被蒙
上眼睛,用吉普车拉着转了几个小时,然后被审讯了一番,交上地图,吃了两片"带树叶的"
黑面包,就根据中苏之间的边境协定被送回来了。在押送他的马车旁,我记得有人问他为什
么投靠苏修,他回答说听说那里生活好。据说他后来被处决了。
还有一件使我难忘的事是在江边的一个很热的夏日中午,我由于是夜班岗便和几个朋友
到黑龙江游泳。当时一艘苏联运煤的自动驳船从上游开下来。由于主航道距我方江岸很近,
当时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穿着桔红色救生衣的水手。当我们这边举着拳头高喊打倒苏修口号的
时候,却看到他们两个人笑着向我们招手。这个场面至今历历在目。记得当时我突然感到一
种难为情。尽管两个国家在对峙,尽管苏联自身也是官僚式的教条主义政治的摇篮,但在那
一风清日丽的特定情境下,那些苏联水手还是保留了人性中的那种突破了政治异化的个性
美,与我们文革式的那种生硬的、全天候的阶级斗争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直至林彪事件出现之后这一反常格局才开始发生变化。但这一变化还是借助于斗的方式
完成的。新一派的现役兵和从南方杭州等地后进入兵团的新的利益群体的出现、介入,以及
随之衍生的南北知青在兵团的大规模武斗,加之极左受到一定冲击之后人人自危的氛围的适
当缓解,都对结束黑龙江边的这幕"兵"与"知"的奇妙化合专了"农"的政的历史活剧起
了相当作用。而后来最有戏剧性的结尾是:当所有地富反坏特一个个都从马厩里出来还其好
人面目之后,倒是那个识别发现坏人的专家谢家叔侄被戴上了一顶坏份子的帽子(正像几年
后四人帮的情形)。当然,"知青"无过,"兵"亦无过。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革命战友
的误会而已。
虽然那段奇异的经历已过去四分之一世纪之久了,但至今仍有许多清新之处值得回味。
文革的疯狂不能说不荒唐,如果说单纯青少年的疯狂是真诚的话,则稍有阅历的那些人的荒
唐则完全是(各怀其意)表演出来的了。文革最震惊历史之处,在于它竟能够调动一个世界
最大民族的所有人都真真假假地扮演了一场辱没人性尊严的荒诞闹剧。那种惯以通过强权逼
人就范来谋求自身幸福安乐的生存战略,在人类社会脱离动物界向文明更高层面的进步中本
应是被逐步减弱的(减弱的程度也正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大人文标尺),却在文革中以阶级
斗争在社会各层次上的全面展开而得以病态的增强。这种完全与人类文明发展作反方向的逆
动正是文革最大的历史悲剧性之所在。从今天的历史向回看,后人们对前一代人常常发出的
诘问是:如此的荒诞你们何以容忍它这般大摇大摆地在历史上存在?但后人只有在自己的经
历中才能体会到其某种市俗性的真谛:历史是永恒的,它有的是时间去等待和匡正被瞬间颠
倒的黑白美丑;生命却是有限的,所以绝大多数善良人的弱点是付不起以只属于自己的宝贵
瞬间去换取全社会的永恒正义之代价。正因于此,邪恶者才敢于且能够为一己之利在瞬间以
强权玩弄了历史,而善良的芸芸众生才拘于自保而违心地沉默、迁就甚至有时不得不附会,
甚至帮衬了这种玩弄。尽管如此,我们应以自慰的是:这一历史的恶性循环机制正以前所未
有的速度及独特方式走向衰落,而文化大革命的瞬态轰动则无非是其衰落前的最后几点回光
反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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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正在清华申请开SEU-东南大学版,啊,这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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