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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文摘25.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17 19:35:18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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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
思想史上的失踪者
·朱学勤·
治思想史者,多半有翻案癖,希望在自己的笔下为某一个思想人物洗出一段清白
,或是为某一类思想事件洗出一段光彩。我自进入思想史这一行当,始终有一个古怪
的寻踪癖,想寻找一群还活着的人,二十年前他们有过一段思想踪迹,似可载入大陆
思想史。我曾希望这群人能站着进入思想史,或许能改变一下思想史上都是一些横躺
着的先逝者的沉闷格局。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感觉自己之所以进入思想史,而不是历
史学的其它门类,就是为了寻踪他们而来。
一九六八年前后,在上海,我曾与一些重点高中的高中生有过交往。他们与现在
电视、电影、小说中描述的红卫兵很不一样,至少不是打砸抢一类,而是较早发生对
文化革命的怀疑,由此怀疑又开始启动思考,发展为青年学生中一种半公开半地下的
民间思潮。我把这些人称为“思想型红卫兵”,或者更中性一点,称为“六八年人”
。
那时我才小学毕业,只能守候在弄堂口等候两个在重点中学的大龄伙伴黄昏回家
,给我讲述当天在他们校园内发生的思潮辩论,或者是那些有思想色彩无具体派性的
大字报。大概就是在这段时间,发生了后来我那种对思辨生活的偏好。中学毕业后,
选择插队落户地点,我拒绝与同年龄的同学同行,一个人选择了没有国家分配名额的
河南省兰考县,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当时已经有九个上海重点中学的高中生自愿组成
了一个集体户,在那里开辟了一个边劳动边读书的生活氛围。一九七二年进工厂,这
群人和另外一个更富思想气息的集体户汇拢在一起,一锅端,被端到三百里外的另一
个县城,于是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精神小气候,用我后来的体悟,是出现了一个
从都市移植到山沟的“精神飞地”,或可称“民间思想村落”:一群中学生在下班之
后,过着一种既贫困又奢侈的思辨生活,既与他们自己的社会身份极不相称,也与周
围那种小县城氛围极不协调;他们以非知识分子的身份激烈辩论在正常年代通常是由
知识分子讨论的那些问题,有时竟会争得面红耳赤,通宵达旦;被他们吵醒的工友邻
舍,时常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这群白天还在一起干活的钳工、管工、搬运工,怎么一
到晚上竟会争论起史学、哲学、政治学,争论那样大而无当的问题?
今天想来,当时是以旺盛的体力、贫弱的学力沉浸于那些激情有余理智不足的争
论,而且还属于业余性质、半地下状态,既觉得可笑,也留有一分怀念。我开始熟悉
黑格尔、别林斯基的名字,不是在大学讲堂,竟是在那种时候,肯定有浅陋误读之处
。然而事后回忆虽然有点可笑,当时那种业余状态的精神生活,却有一个今日状态下
难以产生的可贵素质——毫无功利目的。你不可能指望那样的讨论结果能换算为学术
成果,更不可能指望在这样的思想炼狱中能获得什么教授、副教授职称。能不引起有
关方面的注意,就算不错了。
从“民间思想村落”出来后,我始终摆脱不了当时那些业余状态下的精神记忆。
这些记忆成为某种剩余意识,难以被学院生活完全吸收。学院生活对我而言,就好象
进入一道四则运算,思想意识大多被整合归位,但是最后还剩下一些因素,通过最后
一道除法,怎么也除不尽,成了一些除不尽的“余数”。这些小数点后的余数,时时
作祟,既是烦恼,却也造成一些别样的情怀。我相信,当年那种业余状态下的思想生
活里有必须掏洗的东西,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宝贵的东西不必抛弃。知识与思想的传
统是必须尊重的,轻易否定自己的前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前人,哪怕是半截子前人,
都是愚蠢的,也是不道德的。我所经历的一九六八年人“民间思想村落”,是特殊年
代的特殊产物,转眼即逝,也不该美化。但是有一教育史的发展趋势却可注意,也不
限于哪一年代哪一国度;在近代知识体制取代从前那种民间性私人传授方式以后,大
学垄断了高级知识的传承渠道,一方面是有效,它能大规模传授知识,批量化复制知
识;另一方面是有害,它在大规模复制知识的同时,也在大规模腐蚀、阉割知识的个
性灵魂。特别是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往往是大学体制集中释放它体制性毒素的时候
。每年的这个时候,稍有性情者,无论是在哪所院校,都会感到是生活在“三闾大学
”,“一地鸡毛”。每年的这种时候,我会更加怀念当年散播在乡野小城的那些“民
间思想村落”。身陷大学环境,理应充分尊重知识传承,但是与此同时,如果没有另
一份同样充分的对知识体制化毒素的警惕与抵制,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恐怕很难均衡健
康地发展。
然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以后我在学术领域生活十年,自己也没有寻找到当年
那些不计功名纯对思想发生兴趣的同道。他们不知道到那里去了,似乎集体失踪,一
下子成了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再也找不到了。一九九一年,上海人民出版社邀集一批
有过上山下乡经历的老三届写稿,出版《苦难与风流》一书。我把自己那篇回忆老三
届的文章写成了一篇“寻人启示”——
我始终在寻找他们,该不会烟飞灰灭?我读《枫》,枫说他们已去;我读《伤痕
》,伤痕里没有他们的印迹;我读《蹉跎岁月》,那里面只有飘浮的枝叶。我还是贴
一张寻人启示吧,或许他们中会有人路过,能够辨认出自己昔日的足迹?
——你们大多毕业于重点中学,那时重点中学的熏染,胜过今天的研究生毕业。
从此你们关心精神事件,胜过关心生活事件。即使在一九六八年发烧,别人手里是红
小书、绿藤帽,你们手里是康德、是别林斯基。那一年你们卷入思潮辩论,辩论延续
至农场,延续至集体户。你们是自愿离城,不是被迫离城,因此不会说这是“伤痕”
,那是“蹉跎岁月”。后来你们被打散,后来你们又相遇,相逢何必曾相识?一开口
,只需问对方精神阅读史,原来还是“六八年人”,还是在同一年度阅读同一类书!
头一年读《震撼世界的十天》,后两年读《落角》,在一九七五年以前,都读过《选
择的必要》。次年春天好大雪,你们私下传阅《天安门诗抄》。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
,你们大多选择了文科院校——
后来呢,被专业吸干了?被功名掏空了?还是被某一档职称腌制在某一层书橱里
?
早在获得知识分子身份以前,你们已经在思考通常是知识分子在思考的问题。即
使在获得这一身份之后,你们选择的课题也应与早年的问题相距不远。你们是问题中
人,不是学术中人。这是你们的命运,注定你们不可能雷同上下两代人。前十年你们
有问题,却苦无学理;后十年你们学会摆弄学理,却可能遗忘问题,更遗忘勇气。你
们有了身份,不能失去自己。学院里的学理,不应是用来换取学位的,那是同辈牺牲
近百人才换来你一个人的思考机会与发言权力。
“寻人启示”寄托了我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寻找那些游弋于体制内外尚未除
尽的“余数”,却苦寻不遇的心结。他们理应还活着,之所以隐匿不见,是不是也因
为功名利禄的腐蚀才失踪了呢?“民间思想村落”移植进大学,获得知识分子身份与
正规的研究条件,这是天大的幸运。但是,一旦获得知识分子身份,就直奔学术身份
的前程,在接受知识传承的同时,精神灵魂被知识的体制化毒素吞噬,被高高低低的
职称“腌制”在高高低低的书橱里——如果真是这样,灵魂被“除”尽,一点“余数
”都未留下,我敢说,那就是一代人买椟还珠的悲剧。
没有一个人来揭下这份“寻人启示”。不过,我内心对“六八年人”的感谢与期
待还是没有熄灭。我既对他们失望,又对他们怀有旧情,甚至有一种欠债感。如果说
我进入学术生活以后,在近代思想史专业领域内还能作点工作,我首先要感谢的就是
当年那些游荡在学院大墙外的孤魂野鬼。在我给大学生记述书本上的思想史之前,是
那些“六八年人”——业余思想家,他们以热血书写的思想而不是在纸面罗列的讲义
,给我上了一堂真正的思想史课程。从血管里出来的是血,从喷泉里出来的是水。从
此,他们使我能从血肉中感觉得到什么是真正的思想史,什么是三流教授为换取职称
而编制的印刷垃圾。
欠债感一直延伸到一九九三年我的博士论文出版。我打破那类出版物序言的写作
惯例,写完向导师致谢的一节后,又另辟一节交代论文的最早“灵感”来源,是在进
入学院生活以前那段业余性质半地下状态的思想经历——十几年前“六八年人”对我
的那场思想启蒙:
从精神履历上说,我属于一九四九年出生的大陆第三代人。这一代人的精神觉醒
,大致可以一九六八年为界。那一年正是他们以各种纸张书写他们对社会政治问题的
思考的年代,也是他们卷入思潮辩论的年代。……我清楚记得,当年上山下乡的背囊
中,不少人带有一本法国人马迪厄《法国革命史》的汉译本。从此无论他们走到那里
,都难摆脱这样一个精神特征:以非知识分子的身份,思考知识分子的问题。。。尽
管他们中间后来有人获得知识分子身份,但是一九六八年产生的那些问题始终左右着
他们的思考,甚至决定着他们的思想命运。就我而言,一九六八年问题中最令人困惑
的焦点,也就是本书写作时还在思考的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法国革命与中国的文化
革命如此相近?
历史实在残酷。“六八年人”中的大多数后来是牺牲了,或者说是被消耗了,只
留下少数几个幸运者能够进入学术环境,以学理言路继续思考六八年问题。也许我就
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然而也可能因为这一点,我的思考显得格外拖累:既要延续六
八年的思考,又要避免对法国革命的穿凿附会;既要尽可能客观清理从启蒙到革命这
一段历史的思潮源流,又要为我下一步研究把重心移到中国留下足够的发展脉络;既
要坚持法国大革命中高昂的价值理性,又要批判这一价值理性越位逾格所造成的负面
灾祸。这三层拖累,尤其是最后一层拖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六八年人”来说,
可能需要付出更多的心理代价。在本书写作最痛苦、最动感情、又最需要克制感情的
日子里,我给友人写信说:“我哪里是在批判卢梭?我是在我自己和同代人心里剥离
出一个卢梭。”
……
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历史无情,埋没多少先我而知者?天网有疏
,间漏一二如我后知者。先知觉后知,是谓启蒙;后知续先知,勉为继承。谨以我绵
薄之作,敬献顾准先生在天之灵;同时,亦以此敬献我同时代人中的启蒙者、牺牲者
,也算是一份迟到多年的报答。
我的论文答辩主持人在看到这一序言后,约我面谈了一次。那次谈话开始时,我
还有点忐忑不安。不料老人开口竟说,我关于六八年人的记述打动了他,使他知道了
当初在牛棚里尚无法知道的情况。听完老人的那一席话,我极感意外,同时也自觉惭
愧。我们自己敝帚不珍,就在上一代人好不容易开始理解我们当年的思想经历时,“
六八年人”自己却正在走向消失。珍惜这一经历的当事人一个一个少下去,理解这一
经历的老一辈学者却可能一个一个多起来。这不也是思想史,而且是以现在进行时态
在当下发生着的活生生的思想史?
就在我几乎对自己这一代人失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有戏剧性的故事。一九九
四年春节,上海发起邀请全国灯谜大赛,电视台录象向全市转播。荧屏一闪,突然出
现了一个我打听了十二年也不知下落的朋友的面容。我赶紧去比赛地点找人,一问,
却是刚走一天。几天后,我把这场寻友不遇的感受,写在上海《文汇报》的“笔会”
版上:
自从离开了那个黄土弥漫的省份,最后还值得怀念的也就是他了。十多年前我们
有过一次长谈,分手在昏暗的铁路铁轨边。他有过那样辉煌的思想经历,在当时的思
想棋局中,可算得业余八段。他怎么会摆弄起灯谜,而且是大陆唯一的职业谜手?曾
经沧海难为水。他能放弃那种思想棋手的颠簸生涯吗?这也是一个谜,而且是更大的
谜。
我自以为我所有的写作就是为了我的同代人,但是我的同代人大都离我而去。我
只能放弃希望,放弃寻找。
少数真正的思想棋手,被紧紧踩在社会的最底层;另一些浮上来的学术明星,并
无多少思想可言;这些年越炒越热的“知青热”、“老三届热”,未必能揭示当年另
一批人的精神追求;而确实参加过“六八年思潮”的人,也参与了这种实际上是在篡
改他们精神轨迹的庸俗合唱;一些成功的“六八年人”,在“一地鸡毛”的伴奏下,
满脸油汗地高唱着自己的“劫后辉煌”,却把当年真正可贵的“六八年精神”置之脑
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沉下去,还是浮上来,他们要么是失语,要么是失去记忆
,都成了思想史上的失踪者。面对这幅图画,我只能背过脸去。
我曾想挣扎,最后为自己这一代辩护一次。但是,底气越来越弱,声音越来越轻
,终于被内心另一种声音压了下去:
思想史上以一九六八年命名的那一页精彩记录,逐渐受潮瘫软,发黄变质。时至
今日,它已经像一张废弃的陈旧日历,飘进了城市这个硕大无比的废纸篓。大多数人
进入了灰色的小官吏、小职员状态,正在抱怨生活的不公,要求生活给予补偿。由于
具备底层的生活经验,洞悉明察社会结构及其组织细胞的各种缝隙,内心深处又解除
了当年那种虚假道德束缚,“六八年人”将游刃有余地穿插于各种结构的缝隙,从中
渔利。新一代社会中坚也许就会这样形成。
新一代社会中坚是灰色的,这是因为“六八年人”的内心世界有过一场灰质化裂
变。那场裂变不知道是那一天发生,但是却可以看见那股世故而又狡猾的灰色一天天
从里向外泛出来。当年的思辨能力很少转化为思想史上的精神资源,而是转化为在社
会层面上夺取权力资源与生活资源的世俗经验。我们的内心已经结痂成茧,外伤变为
内伤,很不透明,甚至难以射进阳光。如果说每一代人都有他们的历史大限,那么,
我们这一代人的大限,就停留在这里。
“六八年人”的精神生命已经死亡。
赋予我们精神生命的那块思想文化土壤,是意识形态政治文化。给予最善意的估
价,只有十七年的积累,太疲乏,太浅薄。尽管我们当时读了一点德国哲学、俄罗斯
文学,能起作用的毕竟有限。更何况德国哲学、俄罗斯文学与十七年政治文化在某一
方面是同属一脉,后者是前者的遥远后裔。由此,这一代人精神短命的内在原因,还
在于当年我们吞下的精神面包既有营养也有毒素,我们只坚持其营养的一面,拒绝反
刍其有害的一面。
对这一代精神生命的否定,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向下突破,返归世俗的沼泽地里
打滚,这一代人中已经有不少人这样做了。还有一种是向上突破,脱胎换骨,更换精
神血型,走出另一种理想主义的价值取向。到目前为止,我只在一个人的作品里看到
有后一种希望,那就是张承志。他欲以笔为旗,只身面对当今虚无主义思潮的十面埋
伏。这样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同时也担心他拒绝淘洗昔日的精神资源,恐难有
效拒抗虚无主义?如果笔管里流动的是“六八年人”的旧式理想,那么下一代自然会
问,这样以笔为旗,“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我敬重他的孤胆英雄气,以目相送,看他在荒芜英雄路上逐渐远去。
正在消逝的一九六八年思想群落,后来据我了解,当年在北京有过更为自觉的思
考。在内地其它省会级城市,也有过零零散散的村落。于此相应,一九六八年的大陆
,还出现过一些半地下的文学群落,如以食指为代表以北岛、芒克等人为主将的白洋
淀村落。他们都是这一代精神生命的“根”,至少是“根”之一,比来自西方的“符
号根”更有泥土气息。文学群落比思想群落幸运,从白洋淀村落到朦胧诗,从朦胧诗
到崛起的诗群,再到今日之先锋作家,这条线索始终未断,而且顽强发展,结成了正
果。这些年来,一部分文学史家正在紧紧追踪这一线索,一些冠以“文革时期的地下
文学”的出版物正在公开发行;大学课堂已经开始讲授有关这一现象的文学史篇章;
不定哪一年,不定哪个文学博士会以此课题很严肃地拿到一个很滑稽的博士学位,那
时食指和他的伙伴们肯定还活着,读到这一新闻,一定会觉得啼笑皆非。相形之下,
一九六八年民间思想界的“食指群”,则令人感慨。也许“思想食指”比“文学食指
”所需要的外界环境更为宽松?也许是“思想食指”必须先指向自己,对其内部的精
神淘洗要求特别苛刻?总之,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许是所有的环节都出了问
题,一群“思想食指”刚刚拱出大地,一阵暴风雨袭来,很快就夭折了。他们没有结
成正果,至今还处在失踪状态……
我含恨怀念我们的“食指群”。恨意难消,却还是想追赠他们一个集体知识分子
的职称。不管当年他们是高中生,还是初中生,也不管现在是局长,还是股票炒手,
那种业余状态下的精神生活,相比新科举制下现在那些功名在身吞吞吐吐的青年教授
,他们不是知识分子,却又比知识分子更像知识分子。只是这一类知识分子如其它类
型其它辈份的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在教授生命上,也是短命的一代。大多数人未老先
衰,提前进入暮年状态。就外部环境之恶劣,人们应该原谅,说一声:“可惜”;就
内心状态之残破,后人再厚道,至少也能说一声:“可悲”。有人说,历史的苦难总
是能换来历史的巨大进步作为补偿。我现在越来越没有底气说这句话。更多的可能是
,历史苦难积累起来的思想史资源,在起飞之前就已经堕落,进入了一种令人难堪的
流产状态。
一部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思想史,很可能是一部习惯性流产史。罗曼·罗兰说,三
十岁——有人才开始,有人已经死了,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中国过剩的是人口资
源,缺乏的是思想资源,故而是代有新人。然而,在代与代之间,你却难以看到一条
代代相连的思想史连线,一环一环向上螺旋发展。你能看到的是思想史资源的一次次
浪费,一次次掉头下行,宣告失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不看今朝!
与历史学的其它部类一样,思想史从来是也只能是文字记载的历史。它历来势利
,只认变成铅字的文字。它又聋又哑,听不见也看不见旷野里的呼唤。所谓思想史的
长河,只不过是一条狭长的小溪。在这条小溪的两边,是望不见尽头的无字黑暗。一
代思想者失踪,迷失在思想史这一边或者那一边的黑暗里,不会引起思想史长河的一
声叹息。它连一个涟漪都不会泛起,不动声色地、熟视无睹地继续向前滑淌。思想史
上大规模、小规模、集体性、个人性的失踪事件,几乎每一代都发生过,已经发生过
无数次了,以致我时常怀疑我所操持的这一行当,究竟是思想的保存者,还是思想的
暗杀者?被它暗杀的思想,也许比被它保存的思想还要多。它整合了多少整数,已无
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又暗杀过多少除不尽的“余数”?它既然能暗杀像顾准那样大
的“余数”——拆下自己的肋骨当火炬点燃,那就不难暗杀散播在民间村落更为幼小
的零散余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句诗曾壮过多少人读史之后
的胆气?然而我怕读也恨读的,就是这一熟句。是无边落木陪衬着不尽长江,还是不
尽长江流淌着无边落木?两边来回读,怎么读都令人黯然神伤。还是翻过来读,才像
一个暗杀者每天都在逃离作案现场,慌不择路,夜奔前程的连续记录!
不是别人,正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
哥德诗云:“我曾领略一种高尚的情怀,我至今不能忘却,这是我的烦恼。”是
的,这是我的烦恼。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日 雪窦寺下山后为回应“知青热”、“老三届热”而作
□ 原载《读书》1995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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