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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文摘26.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17 19:37:05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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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 静 的 团 泊 洼
              ——一个少年记忆中的干校

                ·吴 梦·

  大概是一九六八年的秋天,当时的文化部系统属于砸烂单位,“一锅端”地去
了“五·七”干校。而上高中的姐姐早已插队去了内蒙古,我便随父母一起,开始
了干校生涯。

  文化部的干校分成了两块:一块大的,在湖北咸宁,连家属有两万多人;另一
块较小,千把人,经河北的官厅、宝坻,最后抵达了诗人郭小川描述过的团泊洼。
我随父母去的就是这后一块。

◇ “诗”与“歌”

  干校第一次“收获”,亩产九十斤(当地平均亩产四百斤),学员们大肆庆
祝:包饺子,会餐。干校里诗人不少,有写古体诗的,不到十行下来,竟有半数以
上的字我不认识,旁人解释半天也不甚了了;还有写马(雅科夫斯基)体诗的:一
行里,要么没几个字;要么长的顶了纸边还拐一个小弯。一位《诗刊》的编辑大唱
丰收赞歌,给人深刻印象;第二年,干校的麦田亩产勉强过百,该编辑更作诗唱
“大丰收”,后来人们都称其为“丰收诗人”。

  干校的学员都住在本地老乡家里,小孩子则在当地的农村小学借读。农村小学
本是没有音乐课的。一日,大队书记突然心血来潮:干校是文化部的,何不向他们
求援音乐老师?整个干校都是来受再教育的,贫下中农之求焉有不应之理?赶快给
村里的小学派了一位音乐老师,是写历史歌曲《坐牢算什么》的音乐家舒模,当时
也有六十多岁了。

  那时已是无歌不黑,也没个课本,舒老先生只好教唱毛主席语录歌。印象最深
的一首是“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那首歌的歌词只此两句,车轱轳
话来回转。但舒老师教得十分投入,又是挥手打拍子,又是绷着脖子叫劲,以不同
的曲调高低,节奏力度来回不断地诠释那两句词。结尾时,“谁能敌”本应是很干
脆的,可当地口音总要在结尾的句子上加一个“呀”字。为了纠正这个“呀”字,
舒老师不知带我们唱了多少遍的“谁能敌”。从此,孩子们就给舒模起了个外号
“谁能敌呀”。


◇ 年轻人与大字报

  干校中除了老弱病外,还有一群青年,大学刚刚毕业的。

  最热闹的时候是逢年过节的演出联欢。音协的唱歌,舞协的跳舞,戏曲研究院
自然就唱样板戏。当时样板团大红大紫的角儿们多是他们的学生或师兄弟妹,议论
数落起那些当红的名角就跟说他们家的小三、小四似的。有一位老刘,是京剧老生
的研究生,专演杨子荣,最擅长把剧中的戏词用于生活。杨子荣有一段:“八连
长,带几个弟兄沿着上山的道儿……”,等食堂开饭时,他用同样的唱腔唱道:
“八班长,带几个弟兄去把饭给我打来!”还有一帮戏托子,知道在哪里帮衬,严
丝合缝,众人大笑。

  都是二十多岁的人,相互斗争掐架是难免的,何况党中央老是想出一个又一个
的事头儿来让你们掐?此时正是抓“五一六”的高潮,说白了就是镇压文革初期的
造反派。一夜之间,食堂外的空场里就挂满了大字报。相互间都是指名道姓地打
伐,还有夫妻间攻讦的大字报,语气词汇都是怒不可遏,义愤填膺的。

  村里的小孩子数着大字报上的人名在谁家住,然后就带孩子们指指点点看新
奇。而干校的孩子们就傻了,昨天还一起说笑的叔叔阿姨们怎么一夜间就反目成仇
了呢?后来才知那都是以前的过节,有机会就要发一发,泄一泄的。多是就人论
事,或就事论人,而非就事论事。所以,炮弹般的重词用了不少,可什么也说不清
楚,倒把一个年轻、胆小的女子给逼的想不开自杀了。另一个被贴大字报最多的男
士,其夫人饰演《智取威虎山》中的勇奇妈(全剧主要台词是一句:“勇奇!——
(昏过去)”),算是样板团主要演员,优先照顾两地分居,以此理由逃回了上
海,免过一劫。

  多年之后,干校散了。一些人相互间仍不说话。细究,都是历次运动落下的
碴。倒是“逍遥派”们不错,没落下什么仇人,多成了各单位的业务骨干。我朦朦
中认定,学点东西干点事儿比什么都强,争一时的口舌之快,到头来只是伤感情和
瞎耽误工夫。

◇ 静静的团泊洼

  团泊洼是五十年代“战洪图”、保天津时,炸开河堤冲出的一片盐碱大洼地。
其后,在此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劳改农场,共有十几个分场。说其巨大,是因周围好
几百里无人烟,且平平坦坦,无处可藏,说是为了便于抓逃犯。

  劳改农场把最靠近大堤,当地称“碾”的一分场址分给了干校。可分场间的地
还是相接的,由此造成了一种特别的景观:干校的地里,吵吵嚷嚷,大家开着玩
笑,有时互相还逗逗闷子,拉一些歌;而相邻的地里,一群剃了光头的囚犯,穿着
统一的黑色囚装,在那里默默地干活。不远处的地边,戳立着一位端着枪、神情木
呐的军人,呆望着这一切……。

  可一到了下午,人们显现出了疲惫,再也听不到了笑声和叫声,田地里传出一
片死寂,见到的只是默默锄地的身影和扎眼的那位持枪战士,这时你才感到干校的
人真是来被“改造”的。

  文化部干校的人均是文人,气质上十分敏感,又聚满了当时著名的“牛鬼蛇
神”。诗人郭小川到团泊洼是很后期的事情了。对其印象不深,只知道他虽然诗写
得挺溜,可话说不清楚,是个结巴。不知当时他犯了什么事,总是被看管着,不与
其他五七战士们同住,后来又不见了。听说是当朝的纪登奎曾为郭的部下,以体验
生活之名把他给弄到了河南。“四人帮”垮时,他正在河南红旗渠,赶往北京的途
中,夜晚抽烟失火,竟烧死在招待所中……

    “团泊洼,团泊洼,
     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这是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一诗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两句。一是因诗朗诵者
金乃川语气上的处理;另一原因就是我听到此时总浮现出沿着独流简河碾道边大片
大片的芦苇。在月高风清的夜晚,整个团泊洼确是一片寂静,小孩子夜里在房后墙
浇了尿都是跑着回家,怕被鬼捉了去;然而,若赶上了三、四级以上的秋风,整个
的干校就处在一片涛声之中,相互间说话都得对着喊了。当然,人们提高嗓门,有
时并非因别人听不见。

  我所在的连队,有一位老“右派”,剧作家吴祖光。老人年轻时风流不羁,有
神童之誉。二十岁即创作出了传诵一时的名剧《凤凰城》。四十年代周恩来在重庆
统战了一大批文艺界名流,也有吴祖光。当时陕甘宁边区正在搞“反游手好闲的二
流子”运动。文人们一看,这不说的正是我们吗?就聚在一起,自号“二流堂”,
据说吴祖光即在其中。这段谐谑后来没少给这批文化人带来麻烦。当然,象吴祖光
这样的“政治老运动员”,早入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境界,已不在乎多这
一星半点的小罪名了。

  一日,我正在连部的办公室玩。突然听得一声大吼:“吴祖光!站过来!”眼
见刚刚还慈眉善目逗我玩的一位浅麻脸阿姨,朝刚刚进门的吴祖光喊了起来。原
来,他们要开始公事了。我当时被吓得竟忘了应该躲避,仍在办公室假装继续玩着
手里的东西。整个过程基本上是浅麻脸阿姨开训,吴祖光听喝。具体内容我是一点
也记不起来了,只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大人对大人也是可以象大人对小孩子一
般训斥的。当时我的心目中,一下想起刚看过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游斗胡汉三
的场面。

  吴祖光倒是老道了,趁浅麻脸阿姨没注意的时,还朝我挤眼一笑,吓得我赶忙
红着脸把头别了过去。

  老文艺干部中,象吴祖光这样的还是很让人敬佩的,多少年来不卑不亢。我也
确见过一些人,在台上时拔扈飞扬。落台下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自己头上扣
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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