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tor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magic (从头再来), 信区: History
标 题: 众神的嬉戏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6月09日09:27:08 星期一), 站内信件
·朱大可·
文革是自由游戏的光辉年代。没有任何一个时代能够如此尽其所能地嬉戏和狂欢
。这个国家的灾难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孩提的庆典。教育、管制和束缚崩溃了,世界蒙
上了一层诡异而脆弱的无政府主义微笑。越过诸多的苦难,一种新的法则在儿童的王
国里建立起来,那就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地开辟游戏的伟大道路。
这是一种完全版的乡村化经验。儿童用品商店已经关闭,越过紧闭的玻璃门,可
以看见空空荡荡的货架。只有那些杂货铺和五金店还在继续出售铁丝、橡筋、火药纸
或劣质糖果。这些没有阶级性的初级材料,填补了城市顽童的空虚。
游戏智慧成长的最奇妙的时刻降临了。我们被迫创意自制各种玩具,从弹弓到火
药枪、又从轴承车、滚铁圈到响铃和风筝、从猜汽车票、纸版刮片、抛接麻将牌、跳
橡皮筋、跳绳、顶橄榄核、打玻璃弹子。我们无所不能,无恶不作。在那些铺天盖地
的大字报的缝隙里,全体儿童放射着纯洁的革命光芒。
但在游戏方面,我始终是一个弱智。在记忆里,我似乎没有成功地玩过任何一种
游戏。这情形就像我的算术。考大学时,我数学仅得了两分,不过当时并未遭到异议
,这是我比那个韩寒更为庆幸的地方。我在游戏方面的智商,甚至还不如那种整天坐
在家门口玩鸡巴的男孩。
“王小八,是王八,坐在门口玩鸡巴,一玩完到十七八,鸡巴漏水都不擦。”这
首童谣曾经流传一时,犹如一个意味深长的咒语。在玩具严重匮乏的年代,男孩玩鸡
鸡的游戏开始盛行,天生自备的玩具成为超越意识形态的利器。我们有时在弄堂僻静
处举行比赛,看谁的小鸡最大。一次我们刚刚亮出家伙,就听得楼上哪家窗户开了,
响起一个老女人的高声呵斥。我们吓得屁滚尿流,夺路而逃。里弄干部老太太闻风出
动,蹬着一对解放脚,在我们刚才的犯罪现场转来转去,用犀利的阶级斗争鼻子闻了
半天,然后悻悻而去。我们则躲在远处的拐角后面胆战心惊地观察动静,天黑了才敢
回家。后来就再也没敢在公共场合干那勾当。我们被迫收起身体的最纯真的玩具,像
收起一件反动的凶器。
除了原初的身体游戏,我最早参与的公共游戏都拥有一个非常乡土化的面貌。我
在楼下花园里栽了几粒玉米种籽,每天浇水,指望它们会冒芽生长,但它们都在泥土
里睡着了,我终究没有见到它们的倩影。后来我又紧跟潮流养蝌蚪和小鱼。我和隔壁
的伙伴相约,远足到附近的郊区,看见金黄色的油菜花盛放,田野的气息令人心醉。
绿色的水面漂浮着水葫芦、浮萍和各种无名水草。我们用网打捞蝌蚪、小鱼和鱼虫,
顺便也取些水草。其他人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乘机游上一会,我则在一边静观。到
了黄昏,我们满载而归,裤兜里装满了对乡村的天真记忆。
玻璃瓶成了一个透亮的神奇世界,里面储存着自然的清新秘密,像一个缩微了的
童话奇境,其间包含了我对生命的全部爱意。但由于水中投放了太多消毒制剂,蝌蚪
每次都会迅速死去,只有水草安然无恙。后来学会了把水放养一周,让化学物挥发后
再用,似乎也没有太多的作用。脆弱的生命仍然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毒性。奇怪的是,
我却饮着这种毒水茁壮成长,浑身是毒,结实得像头小猪。
我还一度迷恋上了养蚕。可爱的白色软体动物蚕食着桑叶,散发出浓烈而古怪的
气味。我喜欢把它放在手里。那些缓慢蠕动的小足挠着我掌心,犹如一片窃窃私语。
由于养蚕风气炽烈,桑叶发生严重匮乏。为了填饱这些宝贝的肚子,我用糖果去交换
有关桑叶的情报,然后走很远的路去寻找一棵尚未被洗劫的树。
不久蚕开始吐丝。这是它们一生中最庄严美丽的时刻。我废寝忘食地看着,像观
看一幕辉煌的戏剧。柔软的生物实施着自我禁锢,它们在编织一种洁白而残忍的希望
。一切都显得如此从容,洋溢着我所能理解的那种诗意。我的鞋盒里逐渐塞满了椭圆
形的茧子,轻盈得像。数天以后,一些肥硕的蛾子从茧子里诞生了,它们拍打着翅膀
在原地打转,却无法飞翔,像一堆残废了的零件。这个戏剧性的转变使我感到绝望。
我耐心等待它们的灵魂飞进天堂,然后把它们丑陋的尸体连纸盒一起扔进垃圾箱里。
在热爱一些生物的同时,我们也仇恨另一些生物。养殖和虐杀是童年那枚硬币的
两面。那些月黑风高的时刻,城市野猫开始发出集体性嗥叫,凄长而哀怨的叫声犹如
婴儿的啼哭,或者是邪恶之歌的合唱。它越过门窗长驱直入,偷袭击着每个儿童的耳
朵。一场人猫大战最终变得无可避免。事缘一个同学阿三的弟弟阿四头被一只野猫咬
了。他用弹弓打瞎了它的右眼,它嗥叫一声扑了上去,死死咬住了那个弹弓手的脸,
像一个疯狂的亲吻,尖利的牙齿深深插入了他的腮帮。这个倒楣蛋不久就为狂犬病丢
了小命。
阿四头的死点燃了整个弄堂的怒气。小孩们成立了一个叫做“敌敌畏”的组织,
几乎所有的少年都加入了追逐和屠杀野猫的战争,甚至连一些长的像野猫的家猫也不
能幸免,弄堂里到处是猫类的死尸。许多猫被开肠破肚,死状可怖。独眼猫四处逃亡
,最后还是遭到了逮捕。
阿三亲自执行死刑,他把它悬吊在一棵夹竹桃树上,淋上火油,看着它在挣扎和
狂嗥中化成焦碳。大约有二十多个孩子参加了这个狂欢的仪式。火团在黑夜里抽搐着
燃烧,像被风鞭打的精灵,我可以清晰地目击脂肪在火中融解和蒸发的过程。独眼猫
慢慢不动了,它凝固在一个狰狞的表情上,然后迅速变成黑色的雕塑。此后的许多天
,那具黑色的尸体始终悬挂在树上,犹如一个不可思议的噩梦。
阿三后来为此被送进一个“学习班”关了三个月,原因是他发动的屠猫行动损害
了伟大领袖的形像。他很侥幸。如果在文革初期,他将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他出来
后对我说过,杀猫跟杀人一个样,大概没啥两样。他从此得了个“敌敌畏”的绰号。
后来他成了一名陆军军官,1978年阵亡于越南战场,成了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
除了屠猫,我们也屠杀从蚂蚁、蜥蜴到老鼠的所有生物。文革就是一场全民虐杀
游戏,儿童版的虐杀似乎只是它的一种美妙延伸。在爱恨交织的童年,豢养和谋杀是
同样坚实的丰碑。世界因此而蒙上了一层永久的欢乐。胆战心惊的狂欢把我拖向了无
邪的罪恶。我们就此进行着生命的初级交易。
我还是一个语录歌手,混杂在众多嘈杂的赞美队列里,用尖利的童声高声颂扬着
暴力。当然,毛泽东才是当年最大的歌星,他在天安门上的歌唱,曾经点燃了无数青
年的怒气。那些在广场上的规模庞大的演唱会,成了六十年代最壮观的景象。他挥动
帽子的手势,俨然一组慢动作的舞姿,从中迸发出了整个民族的信念与仇恨。时间在
这里摒住了呼吸。而在毛的四周则聚集着人民的崇敬。
当剪纸在民间风靡起来的时候,毛泽东头像和高举红旗的士兵成了最夺目的主题
。从事这项工作,必须先到文具店买一种叫做“蜡光纸”的单面彩色上光纸。借来纸
样后,把蜡光纸覆盖在上面,用铅笔平涂成拓片,而后在拓出的印痕上开始雕刻。由
于拓痕模糊不清,刀片太钝,刀法又很拙劣,我从放学干到午夜,却老在在最后关头
刻断,前功尽弃,最后只能放弃这种过于精细的游戏。
文革初期的另一流行时尚,就是自制毛泽东像章。楼下的一个男人,是一家热水
瓶厂的厂医,却每天躲在家里给铝质翻模的毛泽东像章毛坯上色,整幢楼房弥漫着化
学溶剂“香蕉水”的浓烈气味。据说是在为工厂里的某派造反队秘制精神武器。这种
工艺的神秘令我肃然起敬,从此我开始无可名状地爱上了这种气味,甚至至今没有改
变。
后来,在硅酸盐所工作的舅舅送我了一些陶瓷像章白坯和毛泽东头像贴纸。我喜
出望外,以为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把贴纸用水浸湿后贴在白坯上,然后揭下上层膜
纸,毛泽东头像就可“印”在上面了。此后的工序就是拿到煤气灶上去烘烤。但直到
把洁白的瓷片烤黄,伟大领袖的头像还是一刮就掉。当时并不懂须用高温烧制,白费
了许多时间。这一实验再度证实了我的弱智。我还试图用药铺里买来的熟石膏翻制伟
大领袖的头部侧面浮雕,也都以失败告终。但无论如何,在偶像制造史上,这双长满
冻疮的小手,书写过了平凡而伟大的一页。
后来,科学变得越来越时髦。按照书上的知识,我买一个纸质的线圈和一个粗大
的蜡质电容器,指望从耳机里听到电台的播音。但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我的矿石机只
有沙沙的噪音。邻居小孩骗我说那就是太空的信号,我起初真的感到无限神秘,时间
久了才明白,那不过是个声音的骗局,被胡乱缠绕在一堆紫红色的细铜丝上。
不久,半导体出现了,我又开始买晶体管来安装单管机,后来又逐级升到四管机
。牛庄路跳蚤市场上到处晃动着科技群众的身影。那时,几乎每个男孩都购置了电烙
铁,家家弥漫着焊锡与松香的混合气味。我的那个黑白镶嵌的塑料壳子里更换了多次
等级,但依然品质恶劣,只能收听一个电台。除了本地国家播音员的声色俱厉的社论
,就是样板戏的高亢歌唱。最后在被不慎摔了一次之后,它就永久地沉默了。后来从
太原路搬家,我毫不怜惜地把它扔进垃圾箱,像扔掉一个可耻的记忆。
但许多人成功地成为半导体群众运动的高手。我的一个同学做了一台七管机,居
然可以收听短波。这个伟大的科技奇迹曾经令我们激动得浑身发抖。世界一不留神,
向我们开启了一道秘门。我们开始集体偷听“敌台”,冒着巨大的危险。美国之音、
莫斯科广播电台、澳大利亚国家广播电台和“中华民国”电台,是我们光顾最多的地
点。
我们把门窗紧闭,拉上简陋的窗帘,神色紧张地从太空的杂音中辨认那些来自外
界的只言片语。台湾电台最为奇怪,每一次都在新闻后进行特工寻呼,说着一些古怪
的联络暗语,令我们的窃听行为变得更加可怖,仿佛那些指令就是对准我们中的某个
人发出的一样。我们有时也会互相猜疑和打量,看周围有谁长得更像那个被呼叫的特
务。
我无法形容电波对我们这代人成长的古怪意义。它是我们与世界进行现在时态联
系的唯一通道。毛泽东被指斥为独裁者,而我们拥戴的革命遭到否决。国家的正义面
容逐渐变得可疑起来。是的,电波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修理了我的信仰,它轻微地
掠过耳朵和皮肤,在心灵深处留下阴险的伤痕。
这场战战兢兢的窃听运动遍及了整个中国,成为半导体群众运动的最戏剧性的后
果,它是极权制度下最初的自我解冻游戏。但许多人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一个我
们附近的“偷听小组”遭到检举,五个人全部进了监狱,其中最小的只有12岁。而
为首也只有16岁,却被判了一个“死缓”,最后死在江苏劳改营里。他那个容貌秀
丽、令所有男生都垂延三尺的小姐姐,后来嫁给了一个警察,据说是为了复仇。有一
天警察得急病死了,我们大家都坚信那是个美丽的阴谋。我们至今都守口如瓶。
文革后期我进入中学,在科学上终于有了点细小的进步。我加入学校的天文学小
组,开始投身于天文学研究。我的老师是这方面的天才,他每个周末给我们上课,讲
解天文学历史,从赤道到黄道,从托勒密体系到哥白尼体系,从天体物理学到地球物
理学。我总是被他所描述的世界弄得心潮澎湃。银河与恒星散发出的魔法力量征服了
我,使纯真的灵魂听到了上天的召唤。
我们每周轮流值班,爬上大楼顶部,用一架1935年的德制天文望远镜观测月
球和流星,并在记录表上写下结果。宇宙的美丽和令我心驰神往。暑假里的那些夏夜
,天体呈现着神秘的阔大景象,它在头顶上缓慢旋转,星光灿烂。一个圆号在远处什
么地方柔和而悠扬地吹响,仿佛是一种奇妙的天籁。流星掉下来时,我一直渴望接住
它,就像接住透明的雨滴。
我掌握着通往大楼顶部的铁门钥匙。这是一个隐秘的私人国度。在中学时代,上
顶楼看天成了最开心的日子。天体美学启蒙了我的精神,我阅读康德与恩格斯的著作
,被那些美妙的天体结构弄得心旷神怡,指望能从望远镜里看见宇宙生生死死的脉动
,它超越了国家提供的精神边界,展示出宇宙法则的细小一角。微弱的光线越过透镜
,抵达了宇宙的内部。我感到我的灵魂已经被悬挂在那里的某棵树上,像一件印满了
星辰的布衫。
我们有时也把望远镜放低,去偷窥远处人家的窗口。光学透镜的原理改变了观察
人生的方式。我们看到的是一些被倒置的图像:一个女人穿着睡衣颠倒着在房间里行
走,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了模糊不清的身影。我被一种青春期的想象逼得脸上发烧,心
脏狂跳,仿佛看见了最激动人心的场面,而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有一次我终于
看见了件奇怪的事情,一个男人从汾阳路口五层楼的公寓上爬出窗口。他站在上面很
久,好像一直在犹豫。最后他掉了下去。远处的大街上很快响起了警车的声音。一个
人在我的镜头里活生生死去。城市戏剧拉上了悲惨的一幕。
经过一场乱糟糟的中学毕业典礼,我结束了我的童年,就像结束一个灿烂的噩梦
。我进了一家工厂的技校,在那里学习钳工的技能,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就在那里
,一年后,大街上传来了毛泽东的哀乐。在阳光底下,有人在号啕大哭,有人则在静
观。人民表情复杂地眺望着未来。我知道,一个喧嚣的时代正在动身离去。
□ 原载《世纪中国》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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