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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gic (从头再来), 信区: History
标 题: 关于文革中的“一打三反”运动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6月10日11:32:4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张郎郎·
大家都知道,文革中有几次杀人高潮,就像“红八月”学生杀人,我现在讲的主
要是“一打三反”。
“一打三反”是文革十年中的一个小阶段,重点是打击现行反革命,但在这个短
短的时间内,从一九七零年一月到五月,但实际上应该是六九年八月开始,有些地方
一直延续到一九七零年十月为止。
这是中共四九年建国以来,以正式的法律程序,宣判大批量的以言论罪和思想罪
为罪名而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一次恐怖运动。而过去,即一九四九年以来,以及后
来都没有如此严重过。所以“一打三反”这次杀人高潮,它的很深远的意义在于一种
“条件反射”的训练。就像“红八月”杀人一样,实际上是对学生的一种启发和训练
。而这次“一打三反”的宣判与其不同的是,“红八月”告诉你,你的出身可以决定
你的命运。而这次“一打三反”的宣判,则是不管你出身如何,只要你有反动的思想
,就可以枪毙你。按照古代的说法就是“诛心”,意思是你在灵魂最深处的东西,都
可以成为判处你死刑的理由,而且是经过正式的法律程序,你没有可逃的地方。使很
多人久久地在内心深处留下了阴影,直到现在。
举个简单的例子,这个星期天,郑义在华府要宣讲他的一本新书,原定在一个民
间礼堂里讲。有很多人从国内来,但也很害怕,因此最后拒绝在这里开会。郑义只不
过是个作家,说明这个深远的心理恐怖很有效,在国内更有效。因为思想政治运动具
有一定的步骤,有一个常规,有一个程序,这些就是训练过程。
我们读过戴睛写的文章,曾经分析过什么时候开始杀“自己人”?其实它有个过
程。从井冈山,即江西清理AB团开始,他们第一次发现,清理自己人可以用死刑的
方法来进行,大家知道嗜血的游戏是可以在自己人中间执行。谁的观点跟我不一样,
谁的思想跟我不一样,都可以杀。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前发展了。到了延安的
“抢救运动”,便是王实味的被砍杀,一直到反胡风、肃反、反右。反右只是思想运
动,不是人民内部矛盾吗?是,但进一步,不服从的人就是现行反革命。清华大学建
筑系的学生冯国将一直不发言,大家动员他发言,结果他替一个打成右派的同学抱不
平,也打成右派。他不服,“我没提过意见”,结果被判无期徒刑。所以从这里知道
,这其实是一个程序。文化大革命中的“一打三反”,并不是一个特例,他从首先发
动群众,让大家都起来,到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展开时,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分清了
。“一打三反”就是秋后算账,该枪毙的人枪毙了,“诛心”的都“诛心”了,这时
候给大家起到了政治运动的每个步骤的应有效果。
对“一打三反”中的死刑人数,现在大家没有办法有一个准确的统计。丁抒先生
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我们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所谓“非正常死亡”,包括自杀
、枪毙,发现被经过法律程序死人最多的按百分比来计算,是在这短短的“一打三反
”期间。一个初略的估计,在全国就有十万以上的人数。按照中国古代的刑律,一定
要“杀人偿命”,至少你要杀人越货或者放火、抢劫,你得有个罪行呀,但在“一打
三反”中却不需要了。河南有个学生讲了三句反对毛泽东的话,才十七岁,也枪毙,
立即执行。
死刑人数的决定,原本应该在中央最高法院,但为了在短期内达到规模,杀人不
够,所以将杀人的权利下放到省一级。省一级只要把杀人人数报到中央备案就可以了
。然后省一级将权利进一步下放,就像现在承包公司一样,一步步地下放下去,县一
级都有权利宣布执行死刑,而且是立即执行,完全是数字的任务。当时所谓杀“现行
反革命”,到地方上,就成了公报私仇的泄怒渠道。
我手头上有一份朋友寄来的名单,这是“一打三反”中,众多的名单中的其中一
份。我拿到这份名单时感触非常深,因为我也是这份名单中的一个。
这是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一日,发给全民以讨论对名单中的这些人的死刑判决。这
个名单一共五十五人,其中有很多人是我认识的,有的是我的朋友。他们很简单地说
,我们要将这个权利交给群众,让他们决定这些人应该不应该判死刑。其实,文件开
头的“最高指示”已经写得很明白:“坚决将一些反革命镇压下去”,已经说到这份
儿上,调子都定好了,还讨论什么?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个名单实际上是一个“阶级
论”的名单,凡是所谓“出身不好”的,他一定注明他出身于“地主家庭”,即使他
本人没有问题,但他哥哥是右派,都变成了枪毙他的理由。我手头的这份名单,特点
是以知识分子为中心、为主。第一个现行反革命叛国犯顾文选,是北大的。张继瑞也
是大学生,田树云是大夫,孙秀珍是护士。这个判决书上的我标明是“大学生”,我
的同伴是中学生,这些都是要判死刑的,都是以“现行反革命叛国犯”,“出卖大量
重要军事政治情报”之罪名判决。一个学生,他有什么情报?这个名单就是给大家看
,实际上就是精心炮制的一个“杀鸡儆猴”。但这不是一份唯一的名单,这是“一打
三反”中一波一波死判名单中的一份。遇罗克不在这份名单中,他是在我们上一期名
单中,即一月份。但是到了全民讨论时,他跟我们这一批名单的大多数人一起,被判
处死刑,立即执行。
所以我能在今天,为这些死去的人、这些知识分子做见证,我觉得这个机会是十
分难得的。这次“一打三反”运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运动?我说这是一次“坑儒
”的运动。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被杀的大都数是知识分子。人们说这是毛泽东与周
恩来权力斗争的一个延续,因为这次“一打三反”运动中枪毙的人都是跟周恩来关系
比较好的人,或者是与他关系比较好的干部的子女。这确实是一场斗争,大家说是“
光脚的与穿鞋的”、“留洋的与土八路”之间的斗争,那也说明党的内部斗争可以决
定很多无辜者的死亡。
从某种意思上说,每次必须都要这样大量的屠杀,并冠以符合法律程序的手段进
行处决、枪毙,才能让知识分子知道“我党”的厉害。所以说“一打三反”与“六四
”在本质上是相似的,都是用“合法程序”杀成批的读书人。现在“六四”的阴影并
没有过去,它的这个作用也起到了,在心理上造成恐怖,这是“我党”的重大胜利。
“我党”这个工作做得很好,第一,被枪杀的大多数人,最后都认为自己被枪毙没有
冤枉,包括我。被枪毙之前,让我们挖自己的罪行,到最后,我讲了“我是不喜欢共
产党,我确实是讨厌这个政权”,也不冤,让每个人都做到这个地步;第二,讨论的
人,我的同学、老师、我多年的朋友,当我被拉回中央美术学院批斗时,他们都指着
我说,“必须枪毙他,不枪毙他,我们心里就难过”。前几天,我遇到北大的教授印
红标,他对我说,“我党”抓了一个人,罪行好像没有那么严重,但想政府恐怕没有
那么离谱,他可能有别的事。所以,名单上的罪行本来是假的,群众认为政府不会冤
枉好人,这个人可能有更坏的事儿,政府不愿意说,他们一定是“坏人”。所以你想
,对讨论的人也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所以,人们发现生死只是一线之隔,那时候,我
还是所谓是“革干”出身,延安出生,但是其他人想,他也反党,还要枪毙,我出身
不如他,我还不赶紧规正自己?还不律己?那我离死也不远了,我思想比他还要坏。
所以关于“一打三反”意义非常深远,对它还要研究,这里面很复杂。
我有几个问题请大家思考。一,是关于周恩来的角色。周恩来与毛泽东的斗争,
大家都说,最后是知识分子胜利了,你看朱熔基当总理了,光脚的还是不行,现在都
是留洋的人当国家领导人啦,好像是那么回事儿,但是人的身份与党的身份还是两回
事。因为“一打三反”说是跟周恩来斗争,但是“一打三反”整个要做这件事,是周
恩来写的汇报,建议要搞“一打三反”。这是个角色的问题,他不写,也有人要写,
可运动到这一步,就像延安的“抢救运动”,要保卫延安,要杀王实味,这个程序必
须走到这一步,所以周恩来也要杀人。二,李震到底是什么角色?当时他是公安部部
长,李震把我从死囚犯里提出来,放在普通犯人中。我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是被判
处死刑,后侥幸逃脱,其实也是“血统论”起了作用,因为“我党”想,党的“亲”
儿子最好别杀,就这样我从死人里爬出来,就是这种感觉。当时,判处犯人是李震的
权力。我想我出来以后一定要问问他们的角色,没想到等我出来,他们俩都死了。第
三,是俞强声的角色。俞强声是俞正声部长的亲哥哥,当时他是“一打三反”中的重
要角色,他是专案组组长,是江青指派的,也是我们这个专案组的组长。海默是一个
电影剧作家,因为我们这个案子,被活活打死在北影厂。后来需要平反时,到公安部
时,俞强声说这个案子不能平,翻这个案子吧,就等于否定他们的功劳,做这个局整
个都是假的,那是不可能翻案的。俞强声他是什么角色?他还活着,知道很多内容。
他现在在美国,如果各位有办法能找到他,我们会有更多的史料。
□ 在文革三十五周年研讨会上的发言,2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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