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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传第七十八 段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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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秀实,字成公,本姑臧人。曾祖师濬,仕为陇州刺史,留不归,更为汧阳人
。秀实六岁,母疾病,不勺饮至七日,病间乃肯食,时号“孝童”。及长,沈厚能
断,慨然有济世意。举明经,其友易之,秀实曰:“搜章擿句,不足以立功。”乃
弃去。 

  天宝四载,从安西节度使马灵詧讨护密有功,授安西府别将。灵詧罢,又事高
仙芝。仙芝讨大食,围怛逻斯城。会虏救至,仙芝兵却,士相失。秀实夜闻副将李
嗣业声,识之,因责曰:“惮敌而奔,非勇也;免己陷众,非仁也。”嗣业惭,乃
与秀实收散卒,复成军,还安西,请秀实为判官。迁陇州大推府果毅。后从封常清
讨大勃律,次贺萨劳城,与虏战,胜之。常清逐北,秀实曰:“贼出羸师,饵我也
,请大索。”悉得其廋伏,虏师唧。改绥德府折冲都尉。 

  肃宗在灵武,诏嗣业以安西兵五千走行在。节度使梁宰欲逗留观变,嗣业阴然
可。秀实责谓曰:“天子方急,臣下乃欲晏然,公常自称大丈夫,今诚儿女耳。”
嗣业因固请宰,遂东师,以秀实为副。嗣业为节度使,而秀实方居父丧,表起为义
王友,充节度判官。安庆绪奔鄴,嗣业与诸将围之,以辎重委河内,署秀实兼怀州
长史,知州事,兼留后。时师老财覂,秀实督馈系道,募士市马以助军。诸军战愁
思冈,嗣业中流矢卒,众推荔非元礼代将其军。秀实闻之,即遗白孝德书,使发卒
护丧送河内,亲与将吏迎诸境,倾私财葬之。元礼高其义,奏擢试光禄少卿。俄而
元礼为麾下所杀,将佐多死,惟秀实以恩信为士卒所服,皆罗拜不敢害,更推白孝
德为节度使。秀实凡佐三府,益知名。 

  时吐蕃袭京师,代宗幸陕,劝孝德即日鼓行入援。孝德徙邠宁,署支度营田副
使。于是邠宁乏食,乃请屯奉天,仰给畿内。时公廪竭,县吏不知所出,皆逃去,
军辄散剽,孝德不能制。秀实曰:“使我为军候,岂至是邪?”司马王稷言之,遂
知奉天行营事。号令严壹,军中畏戢。兵还,孝德荐为泾州刺史,封张掖郡王。 


  时郭子仪为副元帅,居蒲,子晞以检校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屯邠州。士放纵不
法,邠人之嗜恶者,纳贿窜名伍中,因肆志,吏不得问。白昼群行丐颉于市,有不
嗛,辄击伤市人,椎釜鬲甕盎盈道,至撞害孕妇。孝德不敢劾,秀实自州以状白府
,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治,公见人被暴害,恬然,且大乱,若何?
”孝德曰:“愿奉教。”因请曰:“秀实不忍人无寇暴死,乱天子边事。公诚以为
都虞候,能为公已乱。”孝德即檄署付军。俄而晞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刺酒翁,坏
酿器,秀实列卒取之,断首置槊上,植市门外。一营大噪,尽甲,孝德恐,召秀实
曰:“奈何?”秀实曰:“请辞于军。”乃解佩刀,选老鐍一人持马,至晞门下。
甲者出,秀实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头来矣。”甲为愕眙。因晓
之曰:“尚书固负若属邪,副元帅固负若属邪?奈何欲以乱败郭氏!”晞出,秀实
曰:“副元帅功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使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
且及副元帅。今邠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藉藉如是,几日不大乱?乱由
尚书出。人皆曰:尚书以副元帅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有几!”晞再
拜曰:“公幸教,晞愿奉军以从。”即叱左右皆解甲,令曰:“敢喧者死!”秀实
曰:“吾未晡食,请设具。”已食,曰:“吾疾作,愿宿门下。”遂卧军中。晞大
骇,戒候卒击柝卫之。旦,与俱至孝德所,谢不能。邠由是安。 

  初,秀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给与农,约熟归其半。是岁大
旱,农告无入,令谌曰:“我知入,不知旱也。”责之急,农无以偿,往诉秀实。
秀实署牒免之,因使人逊谕令谌。令谌怒,召农责曰:“我畏段秀实邪?”以牒置
背上,大杖击二十,舆致廷中。秀实泣曰:“乃我困汝。”即自裂裳裹疮注药,卖
己马以代偿。淮西将尹少荣颇刚鲠,入骂令谌曰:“汝诚人乎!泾州野如赭,人饥
死,而尔必得谷,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惟一马,卖而市谷入汝,汝取之不
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尚不愧奴隶邪!”令谌闻,大愧流汗,曰
:“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马璘代孝德,每所咨逮。璘处决不当,固争之,不从不止。始,璘城泾州,秀
实为留后,以劳加御史中丞。大历三年,遂徙泾州。是军自四镇、北庭赴难,征伐
数有功,既骤徙,相与出怨言。别将王童之谋作乱,约曰:“闻警鼓而纵。”秀实
知之,召鼓人,阳怒失节,戒曰:“每筹尽当报。”因延数刻,尽四鼓而曙。明日
,复有告者曰:“夜焚稿积,约救火则乱。”秀实严警备。夜中果火发,令军中曰
:“敢救者斩!”童之居外,请入,不许。明日,捕之,并其党八人斩以徇,曰:
“后徙者族!”军遂迁泾州。于时,食无久储,郛无居人,朝廷患之,诏璘领郑、
颍二州以佐军,命秀实为留后。军不乏资,二州以治。璘嘉其绩,奏为行军司马,
兼都知兵马使。 

  吐蕃寇边,战盐仓,师不利。璘为虏隔,未能还,都将引溃兵先入,秀实让曰
:“兵法:失将,麾下斩。公等忘死,而欲安其家邪!”乃悉城中士,使锐将统之
,依东原列奇兵,示贼将战。虏望之,不敢逼。俄而璘得归。 

  久之,璘有疾,请秀实摄节度副使。秀实按甲备变,璘卒,命愿将马頔主丧,
李汉惠主宾客,家人位于堂,宗族位于廷,宾将位于牙内,尉吏士卒位于营次,非
其亲,不得居丧侧。朝夕临,三日止。有族谈离立者,皆捕囚之。都虞候史廷幹、
裨将崔珍、张景华欲谋乱,秀实送廷幹京师,徙珍、景华于外,一军遂安。 

  即拜四镇北庭行军、泾原郑颍节度使。数年,吐蕃不敢犯塞。又按格令,官使
二料取其一,非公会不举乐饮酒;室无妓媵,无赢财;宾佐至,议军政,不及私。
十三年来朝,对蓬莱殿,代宗问所以安边者,画地以对,件别条陈。帝悦,慰赉良
渥,又赐第一区,实封百户。还之镇。德宗立,加检校礼部尚书。建中初,宰相杨
炎追元载议,欲城原州,诏中使问状,秀实言:“方春不可兴土功,请须农隙。”
炎谓沮己,遂召为司农卿。 

  硃泚反,以秀实失兵,必恨愤,且素有人望,使骑往迎。秀实与子弟诀而入,
泚喜曰:“公来,吾事成矣。”秀实曰:“将士东征,宴赐不丰,有司过耳,人主
何与知?公本以忠义闻天下,今变起仓卒,当谕众以祸福,扫清宫室,迎乘舆,公
之职也。”泚默然。秀实知不可,乃阳与合,阴结将军刘海宾、姚令言、都虞候何
明礼,欲图泚。三人者,皆秀实素所厚。会源休教泚伪迎天子,遣将韩旻领锐师三
千疾驰奉天。秀实以为宗社之危不容喘,乃遣人谕大吏岐灵岳窃取令言印,不获,
乃倒用司农印追其兵。旻至骆驿,得符还。秀实谓海宾曰:“旻之来,吾等无遗类
。我当直搏杀贼,不然则死。”乃约事急为继,而令明礼应于外。翌日,泚召秀实
计事,源休、姚令言、李忠臣、李子平皆在坐。秀实戎服与休并语,至僭位,勃然
起,执休腕,夺其象笏,奋而前,唾泚面大骂曰:“狂贼!可磔万段,我岂从汝反
邪!”遂击之。泚举臂捍笏,中颡,流血衊面,匍匐走。贼众未敢动,而海宾等无
至者。秀实大呼曰:“我不同反,胡不杀我!”遂遇害,年六十五。海宾、明礼、
灵岳等皆继为贼害。帝在奉天,恨用秀实不极才,垂涕悔怅。 

  初,秀实自泾州被召,戒其家曰:“若过岐,硃泚必致赠遗,慎毋纳。”至岐
,泚固致大绫三百,家人拒,不遂。至都,秀实怒曰:“吾终不以污吾第。”以置
司农治堂之梁间。吏后以告泚,泚取视,其封帕完新。 

  秀实尝以禁兵寡弱,不足备非常,言于帝曰:“古者天子曰万乘,诸侯曰千乘
,大夫曰百乘,盖以大制小,以十制一。今外有不廷之虏,内有梗命之臣,而禁兵
寡少,卒有患难,何以待之?且猛虎所以百兽畏者,为爪牙也;若去之,则犬彘马
牛,皆能为敌。”帝不用。及泾卒乱,召神策六军,无一人至者,世多其谋。 

  兴元元年,诏赠太尉,谥曰忠烈。赐封户五百,庄、第各一区;长子三品,诸
子五品,并正员官。帝还都,又诏致祭,旌其门闾,亲铭其碑云。太和中,子伯伦
始立庙,有诏给卤簿,赐度支绫绢五百,以少牢致祭。 

  伯伦累官福建观察使,终太仆卿。时宰相李石请文宗加赙襚,郑覃曰:“自古
杀身利社稷,未有如秀实者。”帝恻然,为罢朝,可其请。 

  孙嶷、文楚、珂知名。 

  嶷自郑滑节度使入为右金吾卫大将军,封西平郡公。甘露之变,嶷当诛,裴度
奏忠臣后,宜免死,贬循州司马。 

  文楚,咸通末为云州防御使。时李国昌镇振武,国昌子克用欲得云中,引兵攻
之,杀于斗鸡台下,沙陀之乱自此始。 

  珂,僖宗时居颍州。黄巢围颍,刺史欲以城降,珂募少年拒战,众裹粮请从,
贼遂溃,拜州司马。 

  刘海宾者,彭城人,以义侠闻。为泾原兵马将,与秀实友善。累战功,兼御史
中丞。刘文喜据泾州叛,海宾与其子光国绐以奏请。及入对,因言奸慝可诛状。既
还,光国手斩文喜献阙下,拜左骁卫大将军,封五原郡王;海宾乐平郡王,赠太子
太保,实封百户。 

  颜真卿,字清臣,秘书监师古五世从孙。少孤,母殷躬加训导。既长,博学工
辞章,事亲孝。 

  开元中,举进士,又擢制科。调醴泉尉。再迁监察御史,使河、陇。时五原有
冤狱久不决,天且旱,真卿辨狱而雨,郡人呼“御史雨”。复使河东,劾奏朔方令
郑延祚母死不葬三十年,有诏终身不齿,闻者耸然。迁殿中侍御史。时御史吉温以
私怨构中丞宋浑,谪贺州,真卿曰:“奈何以一时忿,欲危宋璟后乎?”宰相杨国
忠恶之,讽中丞蒋冽奏为东都采访判官,再转武部员外郎。国忠终欲去之,乃出为
平原太守。 

  安禄山逆状牙孽,真卿度必反,阳托霖雨,增陴浚隍,料才壮,储廥廪。日与
宾客泛舟饮酒,以纾禄山之疑。果以为书生,不虞也。禄山反,河朔尽陷,独平原
城守具备,使司兵参军李平驰奏。玄宗始闻乱,叹曰:“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臣
邪?”及平至,帝大喜,谓左右曰:“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乃若此!” 

  时平原有静塞兵三千,乃益募士,得万人,遣录事参军李择交统之,以刁万岁
、和琳、徐浩、马相如、高抗朗等为将,分总部伍。大飨士城西门,慷慨泣下,众
感励。饶阳太守卢全诚、济南太守李随、清河长史王怀忠、景城司马李韦、鄴郡
太守王焘各以众归,有诏北海太守贺兰进明率精锐五千济河为助。贼破东都,遣段
子光传李憕、卢奕、蒋清首徇河北,真卿畏众惧,绐诸将曰:“吾素识忄登等,其
首皆非是。”乃斩子光,藏三首。它日,结刍续体,敛而祭,为位哭之。 

  是时,从父兄杲卿为常山太守,斩贼将李钦凑等,清土门。十七郡同日自归,
推真卿为盟主,兵二十万,绝燕、赵。诏即拜户部侍郎,佐李光弼讨贼。真卿以李
晖自副,而用李铣、贾载、沈震为判官。俄加河北招讨采访使。 

  清河太守使郡人李崿来乞师,崿曰:“闻公首奋裾唱大顺,河朔恃公为金城。
清河,西邻也,有江淮租布备北军,号‘天下北库’。计其积,足以三平原之有,
士卒可以二平原之众。公因而抚有,以为腹心,它城运之如臂之指耳。”真卿为出
兵六千,谓曰:“吾兵已出,子将何以教我?”崿曰:“朝家使程千里统众十万,
自太行而东,将出郭口,限贼不得前。公若先伐魏郡,斩贼守袁知泰,以劲兵披
郭口,出官师使讨鄴、幽陵,平原、清河合十万众徇洛阳,分犀锐制其冲。公坚
壁勿与战,不数十日,贼必溃,相图死。”真卿然之。乃檄清河等郡,遣大将李择
交、副将范冬馥、和琳、徐浩与清河、博平士五千屯堂邑。袁知泰遣将白嗣深、乙
舒蒙等兵二万拒战,贼败,斩首万级,知泰走汲郡。 

  史思明围饶阳,遣游奕兵绝平原救军,真卿惧不敌,以书招贺兰进明,以河北
招讨使让之。进明败于信都。会平卢将刘正臣以渔阳归,真卿欲坚其意,遣贾载越
海遗军资十余万,以子颇为质。颇甫十岁,军中固请留之,不从。 

  肃宗已即位灵武,真卿数遣使以蜡丸裹书陈事。拜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复为
河北招讨使。时军费困竭,李崿劝真卿收景城盐,使诸郡相输,用度遂不乏。第五
琦方参进明军,后得其法以行,军用饶雄。 

  禄山乘虚遣思明、尹子奇急攻河北,诸郡复陷,独平原、博平、清河固守。然
人心危,不复振。真卿谋于众曰:“贼锐甚,不可抗。若委命辱国,非计也。不如
径赴行在,朝廷若诛败军罪,吾死不恨。”至德元载十月,弃郡度河,间关至凤翔
谒帝,诏授宪部尚书,迁御史大夫。 

  方朝廷草昧不暇给,而真卿绳治如平日。武部侍郎崔漪、谏议大夫李何忌皆被
劾斥降。广平王总兵二十万平长安,辞日,当阙不敢乘,趋出■枑乃乘。王府都虞
候管崇嗣先王而骑,真卿劾之。帝还奏,慰答曰:“朕子每出,谆谆教戒,故不敢
失。崇嗣老而鐍,卿姑容之。”百官肃然。两京复,帝遗左司郎中李选告宗庙,祝
署“嗣皇帝”,真卿谓礼仪使崔器曰:“上皇在蜀,可乎?”器遽奏改之,帝以为
达识。又建言:“《春秋》,新宫灾,鲁成公三日哭。今太庙为贼毁,请筑坛于野
,皇帝东向哭,然后遣使。”不从。宰相厌其言,出为冯翊太守。转蒲州刺史,封
丹阳县子。为御史唐旻诬劾,贬饶州刺史。 

  乾元二年,拜浙西节度使。刘展将反,真卿豫饬战备,都统李峘以为生事,非
短真卿,因召为刑部侍郎。展卒举兵度淮,而峘奔江西。 

  李辅国迁上皇西宫,真卿率百官问起居,辅国恶之,贬蓬州长史。代宗立,起
为利州刺史,不拜,再迁吏部侍郎。除荆南节度使,未行,改尚书右丞。 

  帝自陕还,真卿请先谒陵庙而即宫,宰相元载以为迂,真卿怒曰:“用舍在公
,言者何罪?然朝廷事岂堪公再破坏邪!”载衔之。俄以检校刑部尚书为朔方行营
宣慰使,未行,留知省事,更封鲁郡公。时载多引私党,畏群臣论奏,乃绐帝曰:
“群臣奏事,多挟谗毁。请每论事,皆先白长官,长官以白宰相,宰相详可否以闻
。”真卿上疏曰: 

  诸司长官者,达官也,皆得专达于天子。郎官、御史,陛下腹心耳目之臣也,
故出使天下,事无细大得失,皆俾访察,还以闻。此古明四目、达四聪也。今陛下
欲自屏耳目,使不聪明,则天下何望焉?《诗》曰:“营营青蝇,止于棘;谗言罔
极,交乱四国。”以其能变白为黑,变黑为白也。诗人疾之,故曰:“取彼谗人,
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昔夏之伯明、楚之无极、汉之江充,皆谗人也
,陛下恶之,宜矣。胡不回神省察?其言虚诬,则谗人也,宜诛殛之;其言不诬,
则正人也,宜奖励之。舍此不为,使众人谓陛下不能省察而倦听览,以是为辞,臣
窃惜之。 

  昔太宗勤劳庶政,其《司门式》曰:“无门籍者有急奏,令监司与仗家引对,
不得关碍。”防拥蔽也。置立仗马二,须乘者听。此其平治天下也。天宝后,李林
甫得君,群臣不先咨宰相辄奏事者,托以他故中伤之,犹不敢明约百司,使先关白
。时阉人袁思艺日宣诏至中书,天子动静必告林甫,林甫得以先意奏请,帝惊喜若
神,故权宠日甚,道路以目。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达,此权臣蔽主,不遵太宗之
法也。陵夷至于今,天下之敝皆萃陛下,其所从来渐矣。自艰难之初,百姓尚未凋
竭,太平之治犹可致,而李辅国当权,宰相用事,递为姑息。开三司,诛反侧,使
余贼溃将北走党项,裒啸不逞,更相惊恐,思明危惧,相挻而反,东都陷没,先帝
由是忧勤损寿。臣每思之,痛贯心骨。 

  今天下疮痏未平,干戈日滋,陛下岂得不博闻谠言以广视听,而塞绝忠谏乎?
陛下在陕时,奏事者不限贵贱,群臣以为太宗之治可跂而待。且君子难进易退,朝
廷开不讳之路,犹恐不言,况怀厌怠。令宰相宣进止,御史台作条目,不得直进,
从此人不奏事矣。陛下闻见,止于数人耳目。天下之士,方钳口结舌,陛下便谓无
事可论,岂知惧而不敢进,即林甫、国忠复起矣。臣谓今日之事,旷古未有,虽林
甫、国忠犹不敢公为之。陛下不早觉悟,渐成孤立,后悔无及矣。 

  于是中人等腾布中外。后摄事太庙,言祭器不饬,载以为诽谤,贬峡州别驾。
改吉州司马,迁抚、湖二州刺史。载诛,杨绾荐之,擢刑部尚书,进吏部。帝崩,
以为礼仪使。因奏列圣谥繁,请从初议为定,袁傪固排之,罢不报。时丧乱后,典
法湮放,真卿虽博识今古,屡建议釐正,为权臣沮抑,多中格云。 

  杨炎当国,以直不容,换太子少师,然犹领使。及卢杞,益不喜,改太子太师
,并使罢之,数遣人问方镇所便,将出之。真卿往见杞,辞曰:“先中丞传首平原
,面流血,吾不敢以衣拭,亲舌舐之,公忍不见容乎!”杞矍然下拜,而衔恨切骨
。 

  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建遣真卿:“四方所信,若往谕之,可不劳师而定。”诏
可,公卿皆失色。李勉以为失一元老,贻朝廷羞,密表固留。至河南,河南尹郑叔
则以希烈反状明,劝不行,答曰:“君命可避乎?”既见希烈,宣诏旨,希烈养子
千余拔刃争进,诸将皆慢骂,将食之,真卿色不变。希烈以身捍,麾其众退,乃就
馆。逼使上疏雪己,真卿不从。乃诈遣真卿兄子岘与从吏数辈继请,德宗不报。真
卿每与诸子书,但戒严奉家庙,恤诸孤,讫无它语。希烈遣李元平说之,真卿叱曰
:“尔受国委任,不能致命,顾吾无兵戮汝,尚说我邪?”希烈大会其党,召真卿
,使倡优斥侮朝廷。真卿怒曰:“公,人臣,奈何如是?”拂衣去。希烈大惭。时
硃滔、王武俊、田悦、李纳使者皆在坐,谓希烈曰:“闻太师名德久矣,公欲建大
号而太师至,求宰相孰先太师者?”真卿叱曰:“若等闻颜常山否?吾兄也。禄山
反,首举义师,后虽被执,诟贼不绝于口。吾年且八十,官太师,吾守吾节,死而
后已,岂受若等胁邪!”诸贼失色。 

  希烈乃拘真卿,守以甲士,掘方丈坎于廷,传将坑之,真卿见希烈曰:“死生
分矣,何多为!”张伯仪败,希烈令赍旌节首级示真卿,真卿恸哭投地。会其党周
曾、康秀林等谋袭希烈,奉真卿为帅。事泄,曾死,乃拘送真卿蔡州。真卿度必死
,乃作遗表、墓志、祭文,指寝室西壁下曰:“此吾殡所也。”希烈僭称帝,使问
仪式,对曰:“老夫耄矣,曾掌国礼,所记诸侯朝觐耳!” 

  兴元后,王师复振,贼虑变,遣将辛景臻、安华至其所,积薪于廷曰:“不能
屈节,当焚死。”真卿起赴火,景臻等遽止之。希烈弟希倩坐硃泚诛,希烈因发怒
,使阉奴等害真卿,曰:“有诏。”真卿再拜。奴曰:“宜赐卿死。”曰:“老臣
无状,罪当死,然使人何日长安来?”奴曰:“从大梁来。”骂曰:“乃逆贼耳,
何诏云!”遂缢杀之,年七十六。嗣曹王皋闻之,泣下,三军皆恸,因表其大节。
淮、蔡平,子頵、硕护丧还,帝废朝五日,赠司徒,谥文忠,赙布帛米粟加等。 


  真卿立朝正色,刚而有礼,非公言直道,不萌于心。天下不以姓名称,而独曰
鲁公。如李正己、田神功、董秦、侯希逸、王玄志等,皆真卿始招起之,后皆有功
。善正、草书,笔力遒婉,世宝传之。贞元六年,赦书授頵五品正员官。开成初,
又以曾孙弘式为同州参军。 

  赞曰:唐人柳宗元称:“世言段太尉,大抵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
非也。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
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宗元不妄许人,谅其然邪,非孔子所谓仁
者必有勇乎?当禄山反,哮噬无前,鲁公独以乌合婴其锋,功虽不成,其志有足称
者。晚节偃蹇,为奸臣所挤,见殒贼手。毅然之气,折而不沮,可谓忠矣。详观二
子行事,当时亦不能尽信于君,及临大节,蹈之无贰色,何耶?彼忠臣谊士,宁以
未见信望于人,要返诸己得其正,而后慊于中而行之也。呜呼,虽千五百岁,其英
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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