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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二 司马迁传第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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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
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当宣王时,官
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适晋。晋中军随会奔魏
,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
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
,遂拔,因而守之。错孙蕲,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阳。蕲与武安君坑赵长
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蕲孙昌,为秦王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
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
为河内郡。昌生毋怿,毋怿为汉市长。毋怿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
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
封之间,愍学者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
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详而众
忌讳,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叙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
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
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
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澹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
名、法之要,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
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随。如此,则主劳而
臣佚。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
;神形蚤衰,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孝令,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
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纪纲。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
。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
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尧、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
;饭土簋,EA76土刑,粝梁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
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率。故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
。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也。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
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不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
,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不
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剸决于名,时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
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
。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
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兴舍。故曰“圣人不巧,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
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
之款。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
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
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故圣人重之。
由此观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
,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
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
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
、莋、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发愤且卒。而子
迁适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
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尔必为太
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
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
召之风,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
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
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
,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
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䌷史记石室金
鐀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
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
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
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
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
:‘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
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
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纲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
、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
,《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
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差以豪DA3E,谬以千里’。故‘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
,其渐久矣’。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
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者而
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
弑诛死之罪。其实皆为善为之,而不知其义,被之空言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指,
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
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大过予之,受而不敢辞。故
《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
,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
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
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虙戏至纯厚
,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降,诗人歌之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已来,至明
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
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
矣,而不用,有国者耻也;主上明圣,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掌其官,废明
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
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累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夫
!身亏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五帝本纪》第一,《夏本纪》第二,《殷本纪》第三,《周本纪》第四,《
秦本纪》第五,《始皇本纪》第六,《项羽本纪》第七,《高祖本纪》第八,《吕
后本纪》第九,《孝文本纪》第十,《孝景本纪》第十一,《今上本纪》第十二。
《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诸侯年表》第二,《六国年表》第三,《秦楚之际月表
》第四,《汉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间功臣年表》第七
,《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
》第十。《礼书》第一,《乐书》第二,《律书》第三,《历书》第四,《天官书
》第五,《封禅书》第六,《河渠书》第七,《平准书》第八。《吴太伯世家》第
一,《齐太公世家》第二,《鲁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
家》第五,《陈杞世家》第六,《卫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晋
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郑世家》第十二,《赵世家
》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韩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
世家》第十七,《陈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
十,《荆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萧相国世家》第二
十三,《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陈丞相世家》第二十
六,《绛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三王世家》第三十。《伯夷列传》经一,《管晏列传》第二,《老子韩非列传》
第三,《司与穰苴列传》第四,《孙子吴起列传》第五,《伍子胥列传》第六,《
仲尼弟子列传》第七,《商君列传》第八,《苏秦列传》第九,《张仪列传》第十
,《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穰侯列传》第十二,《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平原虞卿列传》第十五,《孟尝君列传》第十六,《魏
公子列传》第十七,《春申君列传》第十八,《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乐毅列
传》第二十,《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田单列传》第二十二,《鲁仲连列
传》第二十三,《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刺客列
传》第二十六,《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蒙恬列传》第二十八,《张耳陈馀列传
》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黥布列传》第三十一,《淮阴侯韩信列
传》第三十二,《韩王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田儋列传》第三十四,《樊郦滕
灌列传》第三十五,《张丞相仓列传》第三十六,《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傅靳崩阝成侯列传》第三十八,《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季布栾布列传》
第四十,《爰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万石张叔
列传》第四十三,《田叔列传》第四十四,《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吴王濞
列传》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李将
军列传》第四十九,《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平津主父列传》第五十一,《
匈奴列传》第五十二,《南越列传》第五十三,《闽越列传》第五十四,《朝鲜列
传》第五十五,《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淮南衡
山列传》第五十八,《循吏列传》第五十九,《汲郑列传》第六十,《儒林列传》
第六十一,《酷吏列传》第六十二,《大宛列传》第六十三,《游侠列传》第六十
四,《佞幸列传》第六十五,《滑稽列传》第六十六,《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龟策列传》第六十八,《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惟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
,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图籍散乱。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
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自曹参荐盖公
言黄、老,而贾谊、韩错明申、朝,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
毕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继B064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
;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宫,至于余乎,钦念哉!”网罗天下放失旧闻
,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
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
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
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扶义BE21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
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DB72,成一家言,协《六经》异传,
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圣君子。第七十,迁之自叙云尔。而十
篇缺,有录无书。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责以古贤臣
之义。迁报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
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
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
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已用,女为说己容。若
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
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
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
,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故祸莫D952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官刑。刑余之人
,无所比数,非一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
,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
伤气,况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
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
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
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
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
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
E962茸之中,乃欲B421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
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
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
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
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
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
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
赵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
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
,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
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
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冒
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
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
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
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
其所摧败,攻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
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
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
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
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
,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
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
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
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
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
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
,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
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B258,幽于
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
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
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季布为硃家钳奴;灌
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
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
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B258之间,乃欲引节,斯不
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
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
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
怯BD3D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
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
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BE21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
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
,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
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
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
,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
,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
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
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
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
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D046,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
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王莽
时,求封迁后,为史通子。
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B064之,上断唐尧,下讫
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
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B064异同为《国语》。
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
,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
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
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
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
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
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
,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
之实录。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
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
,难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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