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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第一部03节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28 11:04:44 2001) , 转信
第一篇
一九四九年--一九五七年
1
我二十九岁那年正在澳大利亚雪梨做船医。那时我从报纸上得知,共产党未费一
枪一弹便和平解放我的故乡,北京。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当时仍叫“北平”
的市民夹道欢迎他们的“解放”。现在共党领导阶层准备将北平当做中华人民共和
国的首都。而北平也将恢复其原本的名称--北京。国共内战仍未落幕,但大家都确
定共产党会得到最终的胜利。
北京是我的老家,我十三岁以前都住在我祖父所兴建的那所传统四合院里。我老
家富裕,属上层阶级。高墙和瓦顶平方错落隔成三个大院,院中种满花草,总共有
三十多个房间。它坐落在紫禁城的南方--也就是琉璃厂一带。琉璃厂曾在明朝专门
为皇城制造金色的琉璃瓦。
我曾祖父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他的画像挂在家中单独一间房内,每年李氏子弟
都会定期聚在此,向他祭拜。他在前厅开的中医诊所仍然保留了下来。我曾祖父富
而有礼好施,对穷人十分仁慈。他在我家旁边另外开了一个药铺“沛芝堂”,提供
免费的医疗诊断和药品。我先祖在琉璃厂一带和北京许多地方以慷慨而闻名,我自
小便相信穷人有他们的苦衷,应该善待他们。
但我的富裕出身仍将我与穷人隔了开来。北京穷人很多,我母亲不准我出大门和
“野孩子”一起玩耍。自小起,家里便期待我成为医生,将医业家传发扬光大。我
也以先祖为傲,并立志向上学医。
我叔父毕业于北京医科专门学校,也是个乐善好施的良医。河南在流行斑疹伤寒
时,他自愿前去行医,结果染病,不到三十岁便英年早逝,他遗孀和两个儿子一直
和我们住在一起。跟我们同住的还有我同父异母的大哥。我父亲在第一任太太去世
后,便和我母亲成婚。
我父亲是唯一未承继家传衣钵的人。一九二零年他参加勤工俭学运动,留下我母
亲和我前往法国留学,一去七年有余。周恩来是他团里的同学,两人成了莫逆之交
。周后来成为共产党领导,我父亲却加入了国民党,成为蒋介石手下的高级官员。
我父亲回国时,带回来一位法国太太跟我们一起住。这事使全家族蒙羞。我母亲
是个传统中国女人,单纯而不识字,裹过小脚,天性善良慷慨。她最大的心愿便是
相夫教子。那时中国男人可以合法拥有数个太太;这是富豪子弟之间的风尚。但李
氏家族从来没有这种先例。
虽然如此,我父亲的法国太太温和守礼,教育程度很高,在北京大学里教法文。
她对我特别好,常拿糖果逗我吃。但我可以从我母亲时常爆发的愤怒和家法杖责中
感到她对我父亲的不满。这也是等我长大成人后才逐渐懂的。
我童年时便憎恶我父亲。我们很少见上一面,他带给我的大都是负面的影响。族
训教导我要牺牲奉献和服务人群,但我父亲渴望权势。我先祖注重道德修养,我父
亲却不走正途,他和他法国姨太太回国后不久,便去南京投靠蒋介石政权。几年后
法国姨太太去世了,我父亲也未曾再娶,转眼成了纨绔子弟。我对他追逐声色犬马
的行径感到羞耻,决心成为悬壶济世的良医。我父亲与国民党的关系使我厌恶国民
党,并在早年就接受了共产党。也许我对我父亲的憎恶,也是我后来对毛泽东纵欲
生活失望的原因之一。
我像我那一代大部分的中国青年一样,怀着满腔爱国热血,以中国四千年来的文
字、诗词、艺术等丰富的历史遗产为荣。我对近百年来中国的衰弱感到不安。小学
时代,我读到一八三九年中英鸦片战争中国的战败,以及法国、日本和俄国相继入
侵之下,清朝的凋零和中国的分裂残败,外国租借地在许多城市中散布,自外于中
国法律。我从小便知道上海同盟路往河滨公园的入口上有一块臭名远播的标示--“
华人与狗不许入内”--这使我非常愤怒。我跟许多人都把中国的衰弱归罪于外国势
力--也就是所谓的“帝国主义”。
一九三一年,我十一岁时,日本侵占东北,并建立伪满州国傀儡政府。我母亲和
我逃离北京,南往苏州。随后我在美国卫理公会设立的东吴大学附属中学就读。我
在那里接受的是全盘美式的英语教育。学校宗教气氛浓厚。一九三五年,时仅十五
岁的我受洗为基督徒。
我那时也初步接触共产主义。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一九三五年在上海震旦大学医学
院读书时,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对他这种富裕背景的人来说,这很不寻常,但他全
是凭一股救国情操和对贫民苦痛的关怀。我父亲要送他到法国去深造,他不肯去。
我大哥每周末都来苏州探访我们。他教导我资本主义的邪恶和其对劳工阶级的压
迫,并介绍共产党平等民享的信念。他指斥国民党的腐败和不愿与日本满洲政权斗
争的懦弱。他让我相信共产党全力在对抗日寇。
我崇拜我大哥,向往他口中的乌托邦世界--一个强大富庶、民有民治民享的中国
。我念了他给我的几本共产党书籍。大哥说只有共产主义能救中国--而朱德和毛泽
东则是民族的救星。我自此视朱毛为中国的弥赛亚。后来我得知我最崇拜的作家鲁
迅也支持共产党时,更加深了我的信念。
大约在此时,就是一九三六年,我母亲的干女儿跟我介绍她一位中学同学,她叫
吴慎娴。我们几乎是一见钟情。慎娴也是出身富裕的基督徒。整整十年后我们才结
婚。那期间,即使战争迫使我们两家越来越往内地避乱,我们都会尽量想法子待在
同一个地方。
日本人往南深入后,我和我母亲逃往武汉。一九三七年我们抵达四川首府重庆。
蒋介石于一九三八年将国民党首都迁往重庆。一九三五年秋天,红军在蒋介石军团
的重重围剿下弃守江西山区,完成长征,并在陕西延安建立新基地。我大哥和一位
堂兄也去了。
一九三九年,我在四川成都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就读,此校于一世纪前由加拿大
教会所创办。日本占领北京后,许多北京协和医学院的教师和学生逃往成都。一九
四一年华西协和和北京协和医学院完成战时并校。两所大学都属于洛克菲勒基金会
。校中大部分的教授为美国人,我用的是英文课本,接受的是现代西方训练。我毕
业时有两张文凭--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和纽约州立大学毕业证书。
慎娴原本在重庆复旦大学念社会学,后转往成都一所美国基督教学校就读,即为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我正好完成外科实习,在南京中央医院工作。院里设备十
分现代化,医生们都极为尽职。我的志愿是成为神经外科方面的专家。一九四六年
十一月我和慎娴结婚,娴那时任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图书馆员。
国共内战随即爆发。通货膨胀闹得人心惶惶。慎娴的薪资比一般人高,一月相当
于一百五十美元,且以英镑给付。相较之下我的相当于二十五美元的月薪便微不足
道了,而且我拿的是中国纸币。我每一领薪就马上拿去黑市换成美金或银币。百姓
推着一车车的钱上街。米价狂飙,太平时代无论如何也不会偷钱的人,被迫纷纷闯
入米店抢米。
在这片混乱中,我同学黄梦花正在香港做医生,他建议我去生活较安定的香港找
他。香港的医生收入颇丰,娴鼓励我去。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我离开南京前往香港
。
但我未在香港久留,我转到澳洲东方公司,在雪梨行医,时而在往返澳洲和纽西
兰的船上做船医。我收入稳定,娴也搬到香港,租了房子,跟英国人共事。
因为澳洲当时施行“白澳政策”,我不要娴前来澳洲和我同住。身为中国人,我
可以在澳洲短期居留,行医挣钱,但我永远无法成为澳洲公民。我的骄傲和自尊使
我憎恶这个种族政策。我住在雪梨的一个小公寓里。我认识的澳洲人都觉得中国没
有前景。我变得更形沮丧,我留在那只是为了挣钱。但我也不想住在英国的殖民地
--香港。我的骄傲不容许我成为外国国王统治下,没有选举权的子民。
因此在共产党解放北京时,我十分振奋。我确定共产党的胜利将意味着外国租借
地和帝国侵略的结束,中国终于能再在世界上扬眉吐气。
一九四九年四月我刚收到了母亲从北平来的信,其中有我大哥的一信。他抗日战
争时去了延安,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共产党接收北平后,他随着共产党中央军
事委员会卫生部进了北平。他很高兴回了老家,并希望我回去。
信中写道,现在很缺少合格的医生,回来后肯定有符合我的工作,而且全家也团
聚了。看完信后,我心情很矛盾!目前我的工资相当高,我们的生活很舒适,娴计划
来澳洲和我团聚。我可以将母亲接出来,或者每月寄钱回去都没有问题。
但我也清楚,在澳洲我无法完成做神经外科医生的志愿。中国人在澳洲没有发展
机会,而且就算我钱挣的再多,澳洲仍是个异邦,离开中国,我只是象没有根的浮
萍一般飘零。我的爱国赤诚,使我日夜深受煎熬。
复活节这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昨天与杨先生约好一同去参加复活节游行,然后
到他家过节。杨先生是土生土长华侨,但仍旧保留着中国人的习惯。夫妻二人带着
一儿二女在伊莉莎白街底开个杂货店。
我精神恍惚走到杨家,杨看出我心事重重。我将大哥来信的事告诉了他,我没有
提“白澳”的事,只是说我下不了决心。他收起了笑容说:“这可是件大事,要好
好想想。”我说:“你的看法呢?”他耸耸肩说:“我同你不一样,我全家都在这里
。那边给我的待遇再高,我也不会去。澳洲虽然实行白澳政策,可是全国人口太少
,谋生容易。你应该问问你大哥,是什么事,有多少工资,可以两边比比看。”
他的话更激发了我的爱国情操,我并不在乎挣多少钱。如果在共产党领导下中国
真能由此富强起来,个人的生活暂时下降,也是值得。我离开杨家当天就给慎娴写
了封信,让她写信去问我的工作如何安排。
五月上旬又收到慎娴来信,其中附有大哥的信及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卫生部副部
长傅连璋的一封短信。傅连璋在中国医学界是知名人物,他大概是长征中唯一一位
受过西方训练的基督教医生。他在一九三四年长征前,治好了毛主席的疟疾。他在
延安的共产党战时司令部任共产党领导阶级的医生。傅的信写得很诚恳,欢迎我回
去,工作安排没有问题,并且希望我转告别的医生,愿意回去的,一律欢迎。但他
只字未提薪水的数目和我工作的性质。
我看到信真是受宠若惊了,一位部长肯写信给我,说明共产党爱惜人才,延揽人
才建设国家的决心。我抱着感恩知遇的心情,决心回去。
在我动身的前夕,杨请我到他家里,同时还约了两位在中国城开业的华侨医生。
他们祝我一路平安,并且要我以后给他们写信,又说:“如果工作不合适,还可以
再回来。”
谁知这一别就是三十六年。一九八五年我应澳洲医学会邀请到澳洲访问时,曾顺
道去伊莉莎白街街底找杨先生一家。但杂货店不见了,我也没找到我的朋友。
一九四九年五月中旬我回到香港英皇道家里与慎娴团聚。这里很热闹,上海战事
已结束,天津与香港之间已经有船通航,香港拥来了大批由内地逃来的人,可是又
有不少人离开香港返回内地。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我先去看了黄梦花,告诉了
他我的决定,他十分惋惜,说:“我们一起在这里干多好啊。”我向他提了傅连璋
的信后,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也好,你先回去看看,如果好的话,你写信来
,我也回去。”后来我没有写信叫他回来。
走前我们又去看慎娴复旦大学的一位老师张今铎先生,他正准备去北平参加中国
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当时共产党召集了无党无派的各路精英,成立了这个会议。我
们当时很天真,以为这能给杰出的知识分子、科学家、艺术家、演员和非共党的“
民主派人士”政治实权和发言机会。新共产党政府会运用我们的精力、教育和才能
来改造中国。
张令铎十分高兴地说:“中国现在有了希望,应该回去参加建设。”
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举办第一次大会,会中表决通过建立中华人民
共和国和新中央政府领导成员名单,毛泽东将成为新共和国的主席,副主席为刘少
奇和宋庆龄等人。但政治协商会议最后演变成一个笑话--共产党接管了包括中央政
府在内的所有政务。政治协商会议只是个花瓶而已--摆着好看,但没啥用处,凡是
斗胆不识相的向共产党进言的委员皆被打成右派,送去改造。张老师便是这些天真
的人之一。
张于一九五七年被批斗成右派,下放劳动改造。一九七九年给他平反了冤案,可
是这时他已是龙钟老人,两眼失明,自己都不能照顾自己的生活了。
一开始,在政治迫害还未展开前,我一直觉得共产党统治中国是再恰当不过的事
。我崇拜共产党,将它认为新中国的希望所在。我在澳洲像个瞎子,前途茫茫。回
祖国以后,我将对新中国贡献我的才能。因此每次当我隐约见到共产党黑暗面的时
候,我总认为那些是无伤大雅的个别现象,而将他们抛诸脑后。
在香港跟我们合住的黄先生将我介绍给一位姓严的先生,在见面前黄对我讲:“
严先生负责挑选优秀知识分子去北平。经过他介绍,回到北平可以到医学院教书,
工资也会高。你最好送他点礼品。他没有手表,你买块瑞士表送他就可以。而且凡
是由他介绍的,全部路费都由他们承担,到北平后还招待食宿。这样算下来,你可
以省不少钱。”
黄这番话自然是为我打算的好意,想让我用点小礼换来不少好处。但我痛恨贿赂
,中国几千年的官场不就是贪污腐化吗?我天真的以为,共产党绝不会像国民党那样
贪污腐败。我对黄说:“我认为共产党是廉洁奉公的。我靠本事吃饭,不做这样的
事。”
以后我再没有同这位严先生来往。他后来在北平参加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而且是某一民主党派的负责人之一。数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是中国共产党中央调查
部的人,先派到香港,后又派到民主党派工作。
后来直到一九五六年,我做了毛的医生,在一次闲谈中,我告诉毛我这段经历,
和我对此人此事的看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毛哈哈大笑说:“你这个人真是书
呆子,应该懂得人情世故,水至清则无鱼,这有甚奇怪的。我戴的这手表就是重庆
谈判时,郭沫若送我的。”
一九四九年的香港极为动荡不安。我年轻天真,满怀理想,我将回到故土,并在
北京首屈一指的医院中任职。我将承袭我家医业传统,并遵照医学学位里的誓言,
不论贫富一律尽力救治。我会成为伟大的神经外科专家。医学将是我对建立富强新
中国的贡献,在那个新中国里,人人平等,贪官污吏绝迹。
一九四九年六月中旬,我与慎娴由香港乘船经天津回到北平。我一九三二年离开
北平,十七年后回来了,亲戚们见到我都说:“你可是落叶归根了。”我真的是归
根了吗?
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释
①一九零四年美国六所教会创办北京协和医学院。洛克菲勒基金会之赞助始于一九
一四年。上海复旦大学于日本侵华期间迁往重庆。
②据薄一波指出,一九四九年时,中国只有六千名“高级”知识分子。
2
我看到的北京是灰茫茫一片阴沉败落的景象,完全失去了我儿时记忆中的光彩。
历经八年抗战和四年国共内战后,北京残败不堪,城墙倾塌多处。北京市民似乎也
染上北京的阴沉,人们凡是共产党干部都是一身快洗成白色的土黄或灰色的干部服
,一律穿土布鞋,老百姓则是蓝布大褂,发型全是一个样式--男人全是极短的平头
,女人则是削直的短发。象我这样西服革履,真是绝无仅有,我的长头发也很显眼
。慎娴烫过的头发,西服套服,半高跟皮鞋,在短发列宁服的女干部和布旗袍的女
市民间,更是惹人注目。
我急忙向我大哥要了两套他的旧军服,慎娴赶做了两套布列宁服,都买了布鞋,
剪短了头发。分别了十三年的老母亲头发全白了,人瘦得大约不足八十磅,见到我
就说:“你不走了吧?”我说:“回来了,自然不走了。”
但北京的气氛却与它残旧的外观大不相同,整个城市似乎欢欣鼓舞,北京解放了
,全体市民诚心欢迎共产党新政权的到来,只有几个觉得我们回国是傻瓜的亲友不
做此想。
星期日大哥大嫂回到琉璃厂家里来,互相谈了这些年的情况,然后大哥说:“你
的工作傅连璋副部长已经有了安排。”于是星期一上午我到了弓弦胡同二号。这是
很大的宅子,有六个大的庭院,满清时是个王府,抗日战争胜利后成了杜聿明的私
宅,后来便成了卫生部用地。傅连璋在最后一个院子的北房内见我。他是一位削瘦
修长的老人,前额宽大,两眼有神,半躺在一个睡椅上。他当年是五十五岁,因此
在二十九岁的我眼中,自然把他看成一个老人。
他问我的学历和经历,然后说:“我有肺结核多年了,不能多谈。你的工作已经
派好了,明天上午你去椅子胡同军直卫生处报到就成。”
在新人民政府成立之前,由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执行管辖,卫生处直属其下。
第二天我到了军直卫生处后,接见我的任玉洪说:“非常欢迎,你大哥是我的老
上级了,现在缺少医生。”他又说:“傅部长交代了,同我们一样,都是供给制,
没有工资,因为你是高级医生,所以有中灶待遇,衣服鞋子都会发给你,零用钱也
比一般工作人员高些,每月有五十斤小米折钱零用。”
当时的供给制待遇分为四种,大灶是一般干部和工作人员的伙食标准,中灶是中
级干部,小灶是高级干部,特灶是中央首长的伙食标准。不久以后我才明白,我所
以得到所谓供给制,正是将我看做自愿参加“革命”的人。
我听了以后,心里很紧张。我经济负担很重,除了慎娴外,我得奉养母亲、一个
婶、一个舅母和表妹,以及我的岳父母。
我心里算了一下,我们从香港带回些美元和黄金,没有工资可以支持一年。一年
以后怎么办呢?我正在沉吟的时候,任给我介绍旁边的一位说:“这是雷同志。”他
对雷说:“老雷,你给开个介绍信。 ”雷介绍我到香山劳动大学香山门诊部。
任接着说:“李大夫你回去准备一下,下星期一这里有卡车去香山,老雷陪你一
同去。”我觉得很奇怪,自始自终他都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似乎一切都安排妥当,
没有商量余地,再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劳动大学这词儿。这样我到底是不是到学校
工作?不知道有没有医学院和附属医院?如果只是门诊部,那么范围就太小了。
至于慎娴的工作就难了。她不是医生,卫生部无法安排工作,只好暂时先到通县
公共卫生人员训练所的幼儿园工作。我心里很不高兴,我们在香港时,并没有说她
的工作不好安排,否则我们会另外考虑回国的事,因为经过南京的英国文化委员会
介绍,香港的英国文化委员会邀她去工作。我又想到,在香港时真应该送严先生一
块表,这样就会对她的工作有适当的安排了。
我大哥安慰我说:“你刚来,不懂。在我们这里,只能工作挑人,不能人挑工作
,这叫服从组织分配。工资的问题,目前先这样,好在你还有点钱,以后会解决。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
劳动大学门诊部在香山脚下。香山位于北京西北数里外,曾是清朝帝王御猎场所
,山坡上有数座乾隆时期兴建的游宫。香山也以两座古佛寺而远近闻名--卧佛寺和
碧云寺。每到秋天,白枝松树和长满红叶的黄栌树将整个山坡编织成绚烂的锦云。
劳动大学占了香山大部分,人口众多,热闹纷嚷。
行政处处长伍云甫和副处长罗道让两人都说欢迎我来门诊部工作,并说星期六晚
开一个欢迎会,将我介绍给行政处的全体人员。他们让行政科席科长给我办报到手
续,发了服装和被褥,又给我一枚圆形珐琅证章,当中是个五角星,中央有“七一
”两个字,背后刻有号码。席说:“这个不要丢掉,这是出入证章。”又向我补充
说:“不要对与这事无关的人讲山上的事。”我听了真有如坠五里雾中。
宿舍位于林木密布的半山腰。但我房间离香山上举目可见的游宫很远,房子是个
简陋的小农舍,对我这个出身富裕的城市人来说,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种房舍。泥
土铺地,房顶漏水,头上只有一个电灯泡做照明,房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床--架在
两条木凳上的一块木板--没有床垫或是床单。没有水,外面有个茅坑做厕所。因为
我住处过于简陋,慎娴不能来与我同住,我每周周末回北京老家时才得以和慎娴团
聚--还有洗澡。
我们照中国农村习惯一天只用两餐--早上十点还有下午四点。农民很少吃肉,因
为我身分是医生,不但可以自己住一个房间,而且几乎每天都有肉吃。餐厅和宿舍
一样简陋,但食物味道不错,厨房也干净。
门诊部更是令我大吃一惊。泥土地板的农舍,设备十分简陋,除去几支体温表和
两个旧的血压计以外,就没有别的检查器具了。唯一的医疗药品便是阿斯匹灵、喉
痛糖浆和消炎药。看来今后给人看病只能靠听诊器和自己的经验,对于稍微复杂的
一些病,怎么办呢?
门诊部有两个主任,都是三十岁左右。其他医务人员有二十几人,都是二十岁上
下的青年男女,来自农村,受过短期的医务训练。他们对我的到来表示非常高兴。
他们只会像包扎小伤口这种急救,知道阿斯匹灵可治感冒,但对诊疗则一窍不通。
有的人说:“早就听说你要来了。我们真希望有你这样一位医生,可以给我们上课
,讲讲医学知识,我们学的太少了。”我吓呆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好呢?
那星期日我回到家里,正好我中学时一位好朋友陈来看我。我们已经有十一年没
有见面。陈是老共产党员,在青年团中央工作。他问我这些年的经历,又问我现在
的情况。我向他讲:“我现在到了劳动大学门诊部工作。这个大学很大,而且十步
一岗,五步一哨,象这样的学校很少见。”
他听过以后,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他说:“我这次来看你,事先请求过领导。领
导要我告诉你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免得你刚刚参加革命工作不了解情况,糊里糊涂
发生错误。”我听了倒真糊涂了。我说:“我是医生,给人看病,仔细尽责,有什
么错误可以发生?”陈说:“你不要急,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我说,“我告诉
你了,在劳动大学。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每天看看门诊,没有什么大病,实在荒
废时间。”
他哈哈大笑说:“你看那里象个大学吗?香山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各个领导机
关的所在地,你这个门诊部就是为中央机关工作人员服务的。北京解放不久,为了
安全和保密,中央机关暂时在这里,难道没有人告诉你,要保密吗?”他又庄重起来
说:“时间长了你自然会知道许多情况,不要小看这个门诊部,设备不好,病人不
多,但是这地方重要,接触的人也重要,这就是我们的领导同意我与你谈谈心的原
因。”
当时我不敢问他,他口中所指的领导同志是谁。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香山这一地区
是当时中国共产党中央书记处及所属中央机构的所在地。当时中国共产党的五大书
记中,周恩来与任弼时经常住在城里,朱德住在香山附近的玉泉山,这里也是过去
清皇室的园林区。毛泽东及刘少奇住在香山。周围的卧佛寺、碧云寺及西山一带有
名的寺院称为“八大处”,都住满了党中央机关和部队。
香山门诊部的上级领导机构是中共中央办公厅,办公厅主任是杨尚昆。除中央直
属机关管理处,主管所有中共中央直属机关的后勤供应以外,其余各处主要是为五
大书记的办公、会议、警卫和料理生活而服务,但中心是围绕毛而工作。中共中央
办公厅是党政机构里最神秘的部门,连其成员都不清楚它的组织机构和功能,只有
高级干部或资深人员才对其略知一二。
一九五零年代初期,中共中央办公厅分成八大部门。行政处处长伍云甫、副处长
罗道让主要负责党领导阶层的食衣住行各方面后勤供应。警卫处处长汪东兴(他那时
也在公安部部长罗瑞卿手下做局长)负责党最高领导阶层的安全和保健工作。汪在保
护所有最高领导同志之外,还身兼毛泽东的卫士长。汪在保健工作方面时常与卫生
部副部长傅连璋互相牵制冲突。
机要秘书室主任为叶子龙。他负责安排所有的高层党干部会议、会议记录,以及
政府党务公文的收发。此外,他还兼任毛泽东的机要秘书,兼管毛的家务、及负责
处理毛的礼品,并给其他四大书记选派机要秘书。
政治秘书处则负责实际的公文书写工作及向最高干部通知要务。一九四九年处长
为陈伯达,他也兼任毛的政治秘书。毛也有其他的政治秘书--毛的妻子江青、胡乔
木和田家英。其他书记也有专属的政治秘书。
中央机要处(处长李质忠)和机要交通处(处长王凯)是办公厅下最机密的二个部门
。中央机要处负责中共中央的机要联络,需要大批收发密电、译电的人员,译电没
有译电本,全凭在河北张家口的机要学校受训死背,密码又常常更换,所以译电员
或机要员都必须年轻,年纪稍大,特别在结婚有了小孩子后,记忆力下降,就不适
合这个工作了。
机要交通处则负责全国党军领导的机密文件往返。
档案处处长曾三负责保存共产党的党史资料。中共中央直属机关管理处处长邓典
桃则负责党各部门的后勤供应。
在罗道让和傅连璋的联合管辖下,香山门诊部负责中央办公厅内所有干部的保健
工作。因此我的病人就包括了这些高低阶层干部和其家属。
我自然也认识了其他中共中央机关的大小干部,但平时交往上没有与上述这些人
那么密切。我对这些人都抱着崇敬的心情。我认为他们为了中国的富强康乐,为了
建立新中国,从青少年时代就弃家参加了共产党,历经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是真
正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此外,我对于一般的男女干部与工作人员也抱着极大的
敬佩态度,因为这些人也都是不计较个人利益的得失,在默默无闻中奋力工作着。
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与事。中国有了希望,希望就在这些人身上。
在我成为中国革命核心的新成员后,我得以在建国仪式中,坐在前排,亲身参与
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正式成立。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这天清晨五时,大家起床。这是个晴天,凌晨很冷,都穿上
了棉大衣,吃过早饭以后,由香山乘卡车出发,不到七时到了天安门广场。
我们抵达时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群。汹涌的人潮举着各式各样的彩旗。在冷冽的
秋风中,飘扬的彩旗一扫北京的阴沉。人群欢呼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
国共产党万岁”,唱着革命歌曲,场面既宏大,又很激励人心。
十时正,毛泽东等领导人都到了天安门城楼上,全场欢声雷动。自我大哥第一次
告诉我毛泽东是中国的救星起,他便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毛。虽
然我在香山工作,却从来没有见过毛。他当年只不过五十六岁,高大壮硕的身体,
脸色红润,前额宽大,头发漆黑浓密,声音洪亮,手势有力。毛穿了一身黄呢中山
服(后来这样式被称为“毛服”),戴一顶黄呢工人帽,站在一群代表联合阵线的非
共产党政治人物之间。高雅的宋庆龄也在场。
虽是众目所瞩的人,毛的态度却从容而又庄严,没有一丝做作或倨傲。我也看过
意气风发时的蒋介石好几次,但他仪态总是非常高傲,要所有的人俯首称臣,从未
让人感到易于亲近。
毛却很有群众魅力。虽然毛湖南口音很重,但语音清晰,语调很富感染力。“中
国人民站起来了。”他大声宣布。随即广场上人群欢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我的两眼充满了眼泪,无限的民族自豪感涌上心头。中国、
中国人受外人欺凌侵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在我的心目中,毛主席是一位传奇式的“革命领导人”,是一位历史创造者。我
离他很近,但是又觉得很远,因为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当时我可万万想不到以
后成了他二十二年的保健医生和医疗组组长。他临终时,我也在他的病榻旁。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毛泽东前往莫斯科访问数月,与苏联的史达林签订中苏友好
同盟互助条约,在一九五零年二月回国后,毛自香山迁入北京中南海(即为旧紫禁城
的游园地)。中共中央办公厅随之迁入。其他中共中央机关也相继搬进城内。这时行
政处的主要人员迁入中南海,称为中南海行政处,香山还留下小部分人,称为香山
行政处,看守香山这一地区,以备毛等人或许有时小住。门诊部也因之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进入中南海,在警卫处下成立保健科,专门负责毛等五位书记的保健医疗
;香山还留下门诊部的大部分人,称为香山门诊部。我留在香山。
如果没有发生一件意外的事,或许我就不会离开香山,那么以后的三十八年势必
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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