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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13 胡适与韦莲司:深情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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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韦莲司:深情五十年    □周质平
   本文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今年10月出版的《胡适与韦莲司:
深情五十年》。多来年,一些论者曾猜测韦莲司是胡适最早的恋人,
但却没有进一步的资料来证明。该书作者利用藏于台北胡适纪念馆和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的胡适与韦莲司五十年间的通信,首次披露
了胡适与韦莲司之间鲜为人知、感人至深的爱情—友情。
  胡、韦的相恋始于知识上的互相研讨和吸引,但那时二人都明白,
胡适已有婚约在身,胡适为了报答慈母的深恩,决不会背弃与江冬秀
的婚约。所以,胡、韦二人虽有花前月下的谈心,却没有海誓山盟;
虽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却无法言说,二人都保持了一定的矜持。
胡适回国(1917)后,二人继续保持联络,在往来的书信中,诉说各
自的遭遇和生活感受。十年后(1927),胡适访美。功成名就的胡适
不由得不让韦莲司刮目相看,韦莲司情不自禁地向胡适倾诉深藏于心
中的爱情。又过了五年(1933),胡适再度访美。在紧张的访问日程
中,胡适两度前往绮色佳看望韦莲司。胡、韦之间再也没有矜持,蕴
育已久的爱情真正达到了“任性”和“奔放”。      两次重逢
  1933年9月的两次重逢,在胡适与韦莲司的关系上是个里程碑。在
一封1933年9月27日,韦莲司写给胡适的信里,她引了自己在1927年写给胡适的一段话:
  “你塑造了一个幻象中的女子—亲爱的适,让我们继续穿着这身
正式的外衣吧,否则你所喜爱的这个幻象中的女子就会死去。我是如
此平凡的一个凡人,一旦你整个了解我的时候,失望会让你伤心的,
而在你我之间具有重大意义的激励和启发也将随之死去。”
  〔现在〕这件正式的外衣已经褪到地板上了—你已经全然地了解
了我,胡适—你是不是更喜欢那个幻象中的女子呢?她也许很美妙,
但她毕竟是我,那个胸部扁平而又不善于持家的我,那个头脑不清而
又不得体的我,是这个我触摸到了你的身体和眼睛。我简直不能相信,
你竟爱上了这么一个可怜的东西,然而,你的爱却裹住了我。
  没想到,我会如此爱你……我崇拜你超过所有的男人……
  如我跟你所说的,一堵高不可测的石墙,只要我们无视于它的存
在,它在一时之间就能解体消失。我无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时空距离……
  韦莲司所说那堵“高不可测的石墙”,当然,可以理解为胡适的
婚姻,和社会舆论的制裁。在这一点上,韦莲司是可以“无视”的,
但胡适却不能“无视”。韦莲司未婚,生活在美国;胡适已婚,生活
在中国。韦莲司“无视”,也无所失;胡适若“无视”,则他1917年
回国以后,十几年来所建立起来的社会清望,会跟着“石墙”的瓦解而瓦解。
  胡适谈恋爱,有他的“任性”和“奔放”,但他始终只能在无碍
于他的事功和学问的情况下,做暂时的“放肆”。徐志摩和陆小曼的
那一幕,胡适或许“心向往之”,真要他自己革命那是做不到的。
  韦莲司在信中婉转而又语重心长的暗示,多少低估了胡适的冷静
和理性。1921年9月16日,胡适作了一首中秋诗最能体现他这方面的个性:
  多谢你殷勤好月,提起我过来哀怨,过来情思。我就千思万想,
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怕明朝云密遮天,风狂打屋,何处能寻
你?行乐尚须及时,何况事功!何况学问!(手稿本日记,第二册)
  这是一首很煞风景的情诗,先说自己如何千思万想,须及时行乐,
但在紧要关头,又忽然想到自己的事功与学问,这又怎能尽情地行乐呢?
  对那堵“高不可测的石墙”,胡适从不“唯心”,他始终有视于
客观的存在,并给予相当的敬意。这样的做法,在洋人看来,或不免
有言行不一之讥;但在我辈看来,对夹在亲情爱情夹缝中的胡适,实在不忍再有什么苛责。
  1933年9月的第一次重逢在月初,从现有的书信看来,胡适是在
12日离开绮色佳的。13日两人各有信写给对方。韦莲司的信是这么起
头的:“我没法照顾我们的后代”,接着她说:
  我整好了我们那个小得可怜的床,我坐在东边向阳的这个窗前……
我想要告诉你的都是一些琐事。昨晚我要睡哪个床都觉得很难。我有
意地从你的房间走到我的房间。最后,我总不能老靠着门柱子站着啊,
我把你床上那条粗重的被子,拿到我的床上。装满了热水瓶就钻进了
被子里。让人不解的是,最难堪的时间是早上近六点的时候。……
  我想念你的身体,我更想念你在此的点点滴滴。我中有你,这个
我,渴望着你中有我。……你把我评价的过高了—虽然我们有平等理
性的对话,但我找不到自己有任何内涵,可以和你相提并论……
  韦莲司初识胡适的时候,两人的知识水平并没有太大悬殊,但到
了1933年,韦莲司已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远不如胡适了。她对胡适,与
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仰慕”。
  1933年9月22日上午,也就是第二次相会前的两天,韦莲司写了一
封信给胡适,说到自己的个性:
  在我一生之中,有一种苦行僧的倾向,对于我自己非常渴望的东
西,我宁可全部放弃,也不愿意仅取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不知道这是
不是幼稚,疏于自制的能力,或者是不文明的?
  接着讨论到是不是应该在极为紧凑的日程里,拿出一天来会面:为
  什么我们不能就把这一天当作一份礼物,在仅有的几个小时里,
享受共处的时光,把它加在我们并不太多的回忆里?
  凡事都还能忍受—人的承受能力是如此惊人。我的结论是:要是
我们能好好安排这一天一夜,并予珍惜,那是值得再忍受一次别离之
苦的。我们也许再不会有这样重逢的机会了。我承认,我的主意一变
再变,但至少在过去十二小时里,没再改变!然而,有时我对情绪的
控制比你断然,要是你觉得〔来看我〕在情绪上波动过巨,因此决定
取消此行,我完全能同意你的决定。
  从上引的这两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韦莲司在处理感情的问题
上,有她一定的“任性”。至于她所说,对于自己所渴望的东西,
“宁可全部放弃,也不愿意仅取其中的一小部分”这一点,在和胡适
的关系上,她恰是“仅取一小部分”。这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对至爱者的一往情深。
  1933年9月24日,胡适去绮色佳一天的造访,行程真是紧凑极了。
这次相聚的时间虽仅十几小时,但那晚的月色却给胡适留下了特别的
印象。9月25日回到纽约,立即有信给韦莲司,告以平安回到旅馆,并
以极动人的笔触描写前一晚的月色:
  星期天美好的回忆将长留我心。昨晚我们在森林居(Fores
tHome)所见到的景色是多么带有象征的意味啊!
  那象征成长和圆满的新月,正在天际云端散发出耀人的清辉,美
化了周遭。月光被乌云所遮,最后为大风暴所吞吃。风暴过去,而新月终将成为满月。
  这段话里的“新月”,可以象征当时正受日本帝国主义侵凌的中
国;也可以象征胡适与韦莲司两人的友谊。我想,这样一段抒情的话
语既是写给一个多年的女朋友,当然象征友谊的可能远比象征中国要来得大,也来得贴切。
  9月25日,胡适发信的同一天,韦莲司也有信给胡适,其中说到:
  胡适,我爱你!我不喜欢悄悄地这么说,我怎么能以此为荣呢?
我是个很卑微的人,〔但是〕你应该爱我—有时,你的爱就像阳光中
的空气围绕着我的思想(见不到踪影,但我必需相信它的存在)。我
们如何能将〔这件事〕公诸社会,而不引起别人的嫌恶?要是我们真
能完全生活在一起,我们会像两条溪流,奔赴同一山谷。……    韦莲司的困惑
  1937年,也就是胡适和韦莲司定交后的二十三年,韦莲司五十二
岁。这年有个名字缩写为R.S.的男士向韦莲司求婚,韦莲司询问了
胡适的意见,胡适当下赞成。这年10月26日,韦莲司有信给胡适,对
这件事有很详细的说明:
  你立即赞成这桩拟议中的婚事,这并不使我惊讶—在某些方面,我同意你的看法。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中年人的合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婚姻;但
是我们有些共同的兴趣和想法也许会让这个实验成功,即使如此,我
还是很希望他不曾来打扰我。我更愿意继续目前的生活,凡事简单化
以达到自由和单纯,使自己脱离与平庸所做的妥协,平庸是如此的可
厌。然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在家中营造一种平和而文明的气
氛,我们都相信自我约束和应用理智。有他做伴的时候,我脾气比较
好,也比较客气,在这方面,我是需要别人帮助的。
  ……在一个小范围里,我不知道你是否言行不一;你并非受制于
一种高压的道德,而只是自己胆小……当然,没有任何其他事情〔能
像你的婚姻那样〕增加你的伟大——我非常高兴,我没把你变得渺小。
在我一生之中,除了和我父亲的感情之外,我最感念的是认识了你,
并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和你共同成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损害或改变这样的关系。  ……
  在这封信里,我们看到了韦莲司少有的犀利和尖锐,她说胡适在
婚姻上有言行不一的地方,而正是这点言行不一建立了胡适在中国社
会上的清望,用韦莲司的话来说则是“增加”胡适的“伟大”。韦氏
这么说,不免有些倒果为因,似乎胡适是为了“增加伟大”才和江冬
秀结婚的。这实在并非胡适之初心。胡适1921年8月30日日记,讨论到
自己的婚事,有比较全面的剖白:
  他(高梦旦)谈起我的婚事,他说许多旧人都恭维我不背旧婚约,
是一件最可佩服的事!他说,他的敬重我,这也是一个原因。我问他,
这一件事有什么难能可贵之处?他说,这是一件大牺牲。我说,我生
平做的事,没有一件比这件最讨便宜的了,有什么大牺牲?他问我何
以最讨便宜。我说,当初我并不曾准备什么牺牲,我不过心里不忍伤
几个人的心罢了。假如我那时忍心毁约,使这几个人终身痛苦,我的
良心上的责备,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难受。其实我家庭里并没有什么大
过不去的地方。这已是占便宜了。最占便宜的,是社会上对于此事的
过分赞许;这种精神上的反应,真是意外的便宜。我是不怕人骂的,
我也不曾求人赞许,我不过行吾心之所安罢了,而竟得这种意外的过
分报酬,岂不是最便宜的事吗?若此事可算牺牲,谁不肯牺牲呢?这
是一段相当诚恳的自我剖白,若说胡适为“增加伟大”而结婚,不免
把胡适说得太富机心,也太过功利了。
  1937年11月11日,韦莲司在另一封致胡适的信中,继续分析她自
己面对婚姻时的一些困扰,并对胡适的态度也提出了她的看法。韦氏
对胡适的观察和批评,有她极独到和深刻的地方。我想,这不只是因
为两人关系的特殊,也是因为胡适在韦莲司面前表现出他不轻易示人
的一面。韦莲司将她与R.S.之间的一段关系,叫做“感情上的风波”。信是这么写的:
  现在我要和你谈谈这个小小的风波,希望并不会因此打扰你。我
们两人的关系应该永远不变为困扰或互相敷衍。好几次你问我,是不
是生了你的气。这似乎是个奇怪的问题。我是永远不会跟你生气的。
有时,只是现实的情形让我伤心,但这是生活,对不对?
  在你过分要求自己,在感情上放纵自己并忘掉理性的时候,我觉
得伤心,可是这也是一部分的你,你是难能可贵的(preciou
s)也是易于冲动的(impulsive)。在“精力充沛”与神
经质和坐立不安之间是有所不同的。我相信你自己知道,什么时候做过了头。……
  你觉得,要是我结婚,你就能从责任或负担中解脱出来,而不知
道〔我从未〕要你感觉有任何责任或负担。想到这点,也让我伤心。
我没有要和你结婚,也没怪你对结婚所有的一种恐惧。  ……
  从你的反应看来,要是我结婚,能减轻你精神上的负担,同时也
能给你一些你所缺的自由。甚至于只是想一想,你都能感觉到〔自由
〕。可是,恐怕我是不会为了讨你的欢心而去跟别人结婚的!!这是
一个共同的理解吧?分手也能达到这个目的。
  现在还有邓肯(Duncan)—我无法跟每一个要和我结婚的
人结婚!而讽刺的是,我也永远无法和我唯一想结婚的人结婚。……
  这封信是极值得玩味的。韦莲司说胡适“在感情上放纵自己,忘
掉理性”,说他“易于冲动”,这似乎都不是一般人所熟知的胡适,
但如果我们看看他1921年8月26日的一段日记,就能知道韦莲司的这段
批评是切中胡适弱点的:
  我受感情和想像的冲动大于受伦理的影响。此是外人不易知道的,
因为我行的事,做的文章,表面上都像是偏重理性知识方面的,其实
我自己知道很不如此。我是一个富于感情和想像力的人,但我不屑表
示我的感情,又颇使想像力略成系统。……我虽可以过规矩的生活,
虽不喜欢那种gay的生活,虽平时偏向庄重的生活,但我能放肆我
自己,有时也能做得很gay的生活。(gay字不易译,略含快活
与放浪之意。)这一层也很真,但外人很少知道的。我没有嗜好则已,
若有嗜好,必然沉溺很深。我自知可以大好色,可以大赌。我对于那
种比较严重的生活,如做书读诗,也容易成嗜好,大概也是因为我有
这个容易沉溺的弱点,有时我自己觉得也是一点长处。我最恨的是平
凡,是中庸。胡适的这段日记可以作为韦莲司对胡适批评的注脚。至
于痛恨平凡与中庸这一点,是胡韦两人极相同的地方。
  从上引的这封信中,可以看出,胡适对不能和韦莲司结婚这一点,
多少带着一些歉意,因此,有所谓“责任”和“负担”一说,但韦莲
司却不这么认为。这是韦氏最不落俗套的所在。“我是不会为了讨你
的欢心而去跟别人结婚的”,这确是一句伤心话。
  韦莲司最后选择了不婚,放弃了她“最后的机会”,保全了她的
自由与独立,并丝毫不改她对胡适的一往深情,但因此所带来的孤独
与寂寞,又有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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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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