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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gam (断情), 信区: History
标  题: 五四之魂(下)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6月04日21:16:11 星期一), 站内信件


英国的柏克,这名字近来被学界鼓吹得很响亮了。哈耶克——英式自由主义的
拥护者——是将他与休谟、斯密并列为自由主义的杰出代表的。其实,柏克除了对
等级制,士绅精英的统治传统十分尊重,这个对巴士底狱被毁感到遗憾的学者,在
他心目中的自由只能是贵族的自由。对于他一七九0 年出版的反对法国大革命的著
作《法国大革命的反思》,有“自由主义之父”之称的贡斯当指出:“该书的荒谬
之处比该书的字数还多。”英国另一位自由主义思想家伯林认为,柏克的主张中有
某些东西是“极端反自由主义的”,他说:“我不能不感到自己同情法国大革命,,ading
也是在这程度上不能不对尊敬的柏克有某种厌恶之心。”对于法国大革命,直到一
七九一年六月,他还有过很明确的表态:“在我看来法国大革命确实唤起人民去攻
击偏见、攻击迷信、攻击对民主的仇视,从而为各种自由而斗争。……在法国,意
识形态的分野一向可大体划分为拥护法国大革命与反对法国大革命,而那些反对法
国大革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反动分子……因此,如果我必须要站队,我站在法国大革
命一边。尽管所有那些荒谬与恐怖确实都与大革命同在。”针对柏克对法国大革命
的攻击,终生献身于革命和民主宣传的潘恩随即作出反应,写过一个著名的后来称
作《人权论》的小册子,公开与之论战。他辩护说,法国革命“蓄意要摧毁的对象
是原则而不是人”。人民的行动被攻击为“暴行”者,他认为,“他们是从统治他
们的政府那里学来的,而把他们司空见惯的刑罚作为报复”。“政府企图用恐怖的
手段来对付最下层阶级的人,从而在他们身上产生了最坏的影响。他们清楚地感到
自己是要针对的目标,因而他们也倒过来自己动手干这些教给他们的恐怖事儿”。
他认为柏克蓄意将事实加以“戏剧性的夸大”,指出:“这些暴行并非革命的原则
所致,而是出于革命发生前就已存在的坏思想,这种思想正是革命要加以改造的。”
在回答柏克对大革命的攻击,他这样评析柏克的立场:“柏克先生为什么要恼怒呢?
啊!原来柏克先生用意并不在法国的国民,而在法国的宫廷;每一个惟恐遭到同样
命运的欧洲宫廷都在同声哀悼。他既不是以一个法国人也不是以一个英国人的身份,
而是以各国闻名而无人为友的那样一个阿谀奉承的家伙的身份,即廷臣的身份,来
写作的……所有宫廷的本性都是一样的……对一个宫廷或廷臣而言,没有比法国革
命更可怕的了。”
法国大革命作为一次政治革命,成了中国现代思想革命的五四的灵魂。所以,,ading
五四的激进主义,在当时就引起国内的保守分子和外国观察家的恐慌。杜威曾经指
出,他们大多数在看待中国问题时,“都怀着一种认为它本质上是保守主义的、不
愿意改革的先入之见”。所谓“先入之见”,也就是施瓦支所说的目的论。他也曾
很明确地指出过:“目的论曾一再歪曲五四的历史。人们在追述一九一九年的五四
运动时,一再说它把一九一九年的中国‘引’到了别的事件上:一九四九年的解放,
一九六六——一九六九年的文化革命,一九七六年的‘四·五’运动……使用这种
‘由……导致……的方法描述历史的人中,既有学者,也有专门从事政治的人。”
九十年代利用“目的论”批判五四,否定五四的知识分子平民性质及其革命意义,
可以说是八十年来所有颠覆五四的言论和事件的一次集中的倒影。这些学者一方面
批判卢梭及其同时代人的理性主义;一方面使用犬儒式的理性主义──通过所谓
“学理”进行“后验主义”的理性建构──而根本不予考虑历史发展情势的必然性、
急迫性,以及人类个体生存价值的合理性。这种超乎实际的民主和自由需求之上的
关于“主义”优劣的文化类比是典型的学者的把戏,其荒谬之处,首先在于脱离具
体的民族历史环境,脱离惟有他们可以给出惟一的评判标准的当代人的生存。
傅瑞在《反思法国大革命》中指出:由于一九一七年俄国社会主义革命的成功,
对于一种可能的、被人们希望和相信的,但是还没有内容的未来而言,法国大革命
就不再是一个模型,而是演变成为一个有一九一七年十月这个日期记载的现实事件
之母。于是,对于这样两次革命的说法,也就发生了互相混杂和影响。因此二百年
来,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便成了一切起源的记叙,一种关于同一性的叙说。
五四在中国有着同样的命运。由于五四过早夭折,它的实质性意义无法得到彰,ading
显,而它那种赋予革命形貌的外在的东西,便与“文化大革命”等现实中的破坏性
事件在一些学者那里混淆起来,成了民族的祸害之母。
知识分子与精神五四的一代做了些什么?
我们的一代做了些什么?
而此刻,我们站在哪里看待这一切?
如果我们把五四的一代看作是一群可恶的离经叛道分子,复仇主义者,青年暴
徒,梦游症患者,白痴,自大狂,西洋文化丐帮,口号制造商,纵火犯,教唆专家
;如果我们让他们放下手中的唐吉诃德长矛,改执盾牌;让他们从星散的各地集中
到指挥刀下,所有的动作,都服从于同一支号角;甚至让他们没入更浩大的群队里,
犹如海洋有水,却不见河流和涓滴,没有独立的奔流;如果不承认知识分子的主体
价值,把激进主义除掉,那么五四将成为空白。如果我们认同他们的价值观念,狂
飙式风格,认同他们的破坏和建设,五四就是一个年青的建筑群。然而那么多矗立
的群体,今天也只余一片瓦砾场了。
五四死了。五四早已整个地陷落。我们看到的是包围在外部的十字军,火光熊
熊,杀声震天,原来墙垣之内早已喑哑。自由的确总是处于守势,处于危险之中。
正如雅斯贝斯所说:“自由不会主动落在我们身上,也不会自动地保存;只有当它
上升为意识并且为此承担责任,才能保存它。”可是,知识分子内心怯弱,他们缺,ading
乏足够的精神后援,结果五四为他们自己所扼死。
俄罗斯知识分子不愧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知识族群。作为一个精神性团体,他们
形成了一个独立于政治霸权之外的传统。就像别尔嘉耶夫说的,“俄罗斯知识分子
最终在分裂中形成了,他们将永远称自己为‘我们’,称国家、政府为‘他们’。”
在知识分子内部,虽然也分裂为西欧派和斯拉夫派,彼此间有着激烈的交锋,然而,
他们都一样深爱着俄罗斯大地,一样地热爱思考。他们忘我地迷恋于社会理想,无
论如何的形而上学,仍然紧连着那大地之上的广大苦难的人们的命运,而被赋予一
种深沉的道德力量。同时,他们是行动者,实践家,勇于牺牲自己。“疯僧”,是
世界上最富有俄罗斯特点的俗世中的圣徒形象。俄罗斯民族性,在知识分子身上表
现得特别明显,那是一种超民族主义,一种独特的精神现象。有着如此浩瀚的精神
环绕着他们,哺育着他们,于是他们的灵魂变得无比强壮;而他们,也在不断创造
着增加着这精神。所以,无论在沙俄时代还是斯大林时代,无论西伯利亚的流刑还
是古拉格的苦役,无论是自由的写作还是禁止出版,他们依旧那么高傲──甚至被
流放到国外如赫尔岑,蒲宁,布罗茨基……那么多的知识者,他们是那么出色,唯
以特有的精神气质,迥异于周围的人们,如同打在褪色的衣服上的鲜艳的新布补丁!
这就是鲁迅──五四时代曾被称为青年叛徒的首领──多次怀着战斗的敬意说
到的,为中国所没有的俄国式的知识分子。
精神是重要的,尤其对于知识分子。赫伯特·费格尔报告说,爱因斯坦曾经对
他说过:“要是没有这种内部的光辉,宇宙不过是一堆垃圾而已。”在俄国哲学家,ading
看来,人不是世界可以忽略的渺小部分,恰恰相反,世界才是人的一部分,人大于
人本身。别尔嘉耶夫在《自由精神哲学》中,说人是由三部分构成的,是三维的人,
是“精神──灵魂──肉体的有机体”。而精神,自然居于最高的位置。对知识分
子来说,精神意味着什么呢?精神就是独立、自主,是一种操守的坚持。精神有一
种彻底性,它隐含着一种对外部的有原则的对抗,固守也是对抗。这种否定的积极
性来源于自我,因此,它不可能惧惮任何压力。正由于知识分子是最富于精神气质
的人,所以,法国思想家鲍德里亚在谈到知识分子时,特别指出:“对抗是知识分
子最感舒适的一种姿态,这是毫无疑义的。”“处在边缘是知识分子的本真状态”。
“知识分子不可能促成肯定性。认为自己能够促成或创造肯定性价值的知识分子,
往往是保守的”。所以,米尔斯在论及“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时,也指出说,最有
可能继续进行反对现行体制斗争的社会集团是知识分子。他把知识分子称作“一种
可能的、直接的、激进的变革力量”。所以,对知识和知识分子深有研究的曼海姆,
在一篇论述意识形态和乌托邦的文章中指出:知识分子很难生活在一种“与现实完
全一致、没有任何或以乌托邦或以意识形态出现的超念因素的环境中”。由于精神
的存在,知识分子多出了一个世界。关于这个世界,一位俄裔流亡思想家弗兰克曾
经这样描写道:“不要在地上寻找自己的路标,这是一片无边的汪洋,这里进行着
无意义的波浪运动和各种潮流的撞击──应当在精神的天空中寻找指路明星,并向
着它前进,不要管任何潮流,也许还要逆流而上。”
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资源十分贫乏。它从古代的士阶级演化而来,而士阶
级的脐带所牵系的母体──农业社会结构尚未产生根本性的改变;在市场没有得到
充分拓展的情况下,依然是权力中心,知识分子的组织依附性继续存在。也就是说,ading
还是“皮”和“毛”的关系。作为现代意识,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传统并没有形成,
因此,很难获得一种源自精神本身的独立性,随着经济改革的进行,知识的商品化
和制度化,并不曾阻止几千年古老传统的幽灵对我们的缠绕。五四时候,鲁迅和他
的战斗伙伴有过一段关于“铁屋子”的对话。黑暗的“铁屋子”,自然无法产生俄
罗斯的那种精神漫游者。我们不像西方那种宗教国家,我们的宗教是儒教,尤其是
经过历代统治者以及汉儒和宋儒的大规模改造,它对知识分子长期的精神浸淫是致
命的。于是,惯于倾听宫廷的钟鼓和鸣,而对风雨之声充耳不闻,尤其陌生于内心
的人的声音。茫漠之中,没有对生命的关注,没有对生存与命运的沉思。没有精神
饥渴,没有灵魂冒险,没有对真理的寻索,没有创造的欲望。当陷溺于苦难的时候,
不知道拯救,只有老庄──儒教的一种补充──式的无为与逍遥。从来不期待复活,
只有坚苦的忍受,我们怎样才能懂得为自己和人类忧伤?我们的眼前没有高山,没
有崇仰之物;我们的胸襟没有平原,没有坦荡与辽阔;我们的内心没有河流,没有
爱,没有忍受力,没有自由不羁的涌动。五四知识分子在与传统社会的决裂──现
代痛苦的分娩──中形成了自己,队伍那么弱小,然而他们以决死的意志反抗这一
切;那种震撼力,八十年后,依然使他们的后辈为此感到鼓舞和惊悸!
他们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走到前台,背弃传统,扮演“现代”的角色。在斗争
中,他们创立了“社会高于政治”的俄国式命题。他们在精神人格上,完全不同于
他们的先辈。他们汲取人类最优秀的精神强壮自己,发展自己,开拓中国的未来之
路。然而,最终还是被传统压倒了!
五四一代的出现,毕竟点燃了国民精神的灯火。只要说起他们,我们就获得了,ading
信心、勇气、骚动的力量。“坟”不是最终的。所以,鲁迅写了“野草”。那是一
种强韧的生之信息。当此又一个新世纪的黎明即将升起之际,而《国际歌》“最后
的斗争”的旋律愈来愈响,冰河的涌动愈来愈迅速有力,草叶的芳香在想象中变得
愈来愈浓烈,中国知识分子,我们将如何可能像五四的先驱者那样,独立承担自己
的使命?
──魂兮归来!
一九九九年三月至四月于,广州注释;1.参看周策纵《五四运动史》,江苏人
民出版社,1996年版。
2.《陈独秀著作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3.《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4.《毛泽东选集》第二卷,
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5.《苦海沉浮》张之安等译,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6. [美] 费正清著《伟大的中国革命》(刘尊棋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
版):“……毛一度提出一个估计数字(完全没有对证过),即在二十世纪五十年
代初期有八十万人被杀死,有些是国民党特务,有些是地主恶霸,有些是不可救药
的党的专政的反对者。”[ 美] 梅斯纳著:《毛泽东的中国及其发展》(张瑛等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则称:“许多比较公正的估计是最初的三年间处
决了二百万人,这个估计可能是人们根据少量信息所作出的最准确的猜测……同时,ading
在这些年里,被监禁或送往劳改营的人远远超过二百万人。”7.《邓小平文选》第
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8.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
年版。
9.《伟大的中国革命》,同上。
10. 引文均见《无梦楼随笔》,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
11. 引文均见《何新批判》,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12. 引文均见《顾
准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13. 李泽厚、刘再复著《告别革命》香港
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6年版。
14. 参见智效民《听元化先生一席谈》,载《文汇读书周报》。
15. 王元化、梁从诫《新世纪前夕的对话》,载《文化中国》1997年12月号。
16. 何新《何新批判》。
17. 王著引文有误,原文为:“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
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确是的确的。”
鲁迅《二心集·序言》,载《鲁迅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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