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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History
标 题: 第七章无人进藏(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16 16:26:14 2000), 转信
发信人: strange (狮子~跋涉在沙漠中), 信区: History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Mar 28 19:06:22 2000)
照理说官员不同于移民,去哪里上任并不取决于本人是
否愿意,而是上级的任命和调遣。然而被调遣的官员不
必采取抗命方式,他们可以用其他方面的理由(他们可
以找出无穷无尽的理由),再配以持久的软磨硬泡,往
往就能实现自己的目的。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也是一样。
例如联豫赴藏上任之时,带了一班随员从成都起程,行
至打箭炉(今甘孜州首府康定),随员即要么告病,要
么托故,纷纷后退,仅剩十二人。弄得他只好在康定盘
桓多日,勉强补上几个随员才能继续进藏。他奏请调用
的官员,也是“以道途险远,辞不赴调者,殆居多数,
馀或中途辞差,或因病去藏,或差满假归。”〔13〕。
有的大臣不得不带自己儿子、侄子做为随员去上任〔1
4〕。
其实康定虽为入藏门户,气候和风俗开始变化,但尚有
四川“天府之国”的面貌,远较藏区纵深处繁华。我曾
从那开车进藏。一出康定就是一座名为“哲多”的大山。
山顶积雪数尺,西眺荒凉无际,大风与阳光搅成一团,
西藏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能体会那些只能骑马进去而且
将一住数年的古代官员,逃避的愿望会有多么强烈。连
我都有。三十年代黄慕松进藏,一路受到最高规格接待,
在他的进藏日记里,依然通篇可见路途艰辛。举一段他
在路途过夜的感觉:
易珠雄处于高山之阴,空气稀薄,呼吸迫切,气候严寒,
冰须裂肤。夜寝重被之上,覆以毛毡,内则体温外发,
外则冷气内侵,暖不敌寒,化成水气,毛毡尽湿,触受
即濡,瑟缩无眠,头痛又发,直至天明......〔15〕
走过进藏之路的历代文人所写诗句——“人渐西来天渐
冷,密云细雨马头生”、“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那得
不回头”......无不透露悲凉的气息。国民政府派驻康
区的一位县长给黄慕松说了个谜语——“关外县知事”,
打一“四书”里的人名,谜底是“司马牛”。意指在藏
区的县长,仅经办乌拉,管理牛马之事而已。黄慕松对
炉霍县的描述,整个县城“居民不过百馀,有一条小街,
长五丈”〔16〕。五丈是十五米,还不够一个三级跳远
的距离,可想谁会愿意被派到那样的地方去当官?
有人可能怀疑我的结论。不愿进藏只是个人的心理活动
和行为,怎么能决定中国上百年的治藏方式?一个国家
的统治机器难道可以被其下属官吏所左右?事实往往是
这样,官僚体系的官吏们如果取得一致,连皇帝也无可
奈何。他们的力量不在于对抗,而在于制造惰性。那惰
性不是公开的,却会使统治机器的运行成本急剧增高,
最终因为无法承担而不了了之。不愿进藏不是谋反,是
人之常情,大家都能理解,也都会给予同情、帮助说话
或提供方便。虽然进藏者的数量在官吏队伍中所占比例
并不多,但是每个面临进藏的官吏都有自己走后门、托
人情的庇护网络,网络串网络,从小到大,就有了整体
性,个人的小动机也就会影响到国家典章制度的内容,
以至治理西藏的大政方针。且不说被派赴藏的下级属员,
即使是驻藏大臣那样的最高驻藏官员,历代清政府所委
任的总计一百三十五人中,因为各种原因未到任的也有
二十三人之多,占到十七%〔17〕,其中不乏寻找理由
推脱进藏者。联豫奏折虽似客观报告——“西藏地处极
边,道路险阻,水土恶劣,天气苦寒,各省人员,或惮
险而畏葸不前,或应调而半途即返”,其实何尝不是他
自己的内心同感。在他的奏稿中,向朝廷表白体弱多病,
希望内调,或是请求回京述职(实为休假)的文字一样
屡屡可见。设身处地去想,此种心态完全可以理解。举
一个数字就可以说明问题,一百一十二个实际到任的驻
藏大臣,加上九个已经上路但未到达的驻藏大臣,一共
一百二十三人,竟有三十二人死在西藏或进藏途中,死
亡比例高达二十六%——四分之一还多。那些死者大部
分是病死,还有三人是被叛乱藏人所杀〔18〕。
但是无论中国官员如何不愿意进藏,西藏也不能完全不
派人去,于是就得考虑“重赏之下出勇夫”。雍正皇帝
派首任驻藏大臣僧格和玛拉进西藏时,别的事都没想起
叮咛,却也没忘了赏一千两银子。联豫给朝廷出主意,
按照当时的出国人员标准,把进藏随员的工资从每月六
十两银子提高到一百六十两,并发置装费,任期结束,
再根据劳绩给予升迁。以“重赏”鼓励进藏,使进藏成
本高昂,加上原本进藏就遥远险阻,花费巨大,财政压
力也就从另一个角度促使国家尽量减少驻藏人员。
中国官员普遍不愿进藏还导致另外一个结果,使西藏变
成了“被议降革之员”“发边效力赎罪”之地。因为只
有这种人容易差遣,不敢抗命,或是愿意有一个与过去
一刀两断的新环境。还有一些官员则是因为得罪了朝廷
权贵,被遣赴藏是权贵的惩罚或报复手段。
那些不得已进藏的官员,即使到了西藏,也都想方设法
留在相对比较繁华的拉萨,而不去西藏其他地方。这使
得中国对广阔的西藏社会基本不能发生影响。藏人“只
知有达赖,不知有朝廷”,一点也不奇怪。中国如果要
在西藏建立主权,前提之一是需要让中国官员掌握(至
少可以约束)西藏的基层政权,可是中国官员连去拉萨
都千方百计地逃避,又如何肯去更为偏远艰苦的其他地
区呢?
一七九二年,清朝出兵西藏反击廓尔喀入侵之后,鉴于
导致那场战争的问题出在班禅治下的后藏,乾隆下谕:
“驻藏大臣二员,向俱驻扎前藏,于后藏事务鞭长莫及,
嗣后应分驻一员,以资弹压,遇有事务就近办理”〔1
9〕。照理说乾隆这主意出得不错,但是带军进藏的大
将军福康安等却筹议否决了乾隆这项动议,理由是两位
大臣分驻前后藏,不便商办事件。其实真正的理由在哪
呢?透过历史的书页,我们看到当年那些有血有肉的人
围坐在酒桌旁,酒至半酣,感情渐浓,有可能被派往后
藏的副大臣开始诉说,连在拉萨都是非人日子,再去更
偏僻的日喀则该怎么活?正大臣也许仅为打麻将别缺人
手,也会帮著副大臣说情。福康安受了招待(也许还受
了礼),何不送一份人情?于是大家就共同商量怎么对
付皇帝,用什么理由,怎样表述,最后让高高在上的皇
帝无奈地听凭他们的意愿。
当然这仅是想像,不过也有类似的实例。民国期间国民
党特务首脑戴笠曾派一特工小组进藏,指定他们的任务
是去西藏与印度之交通要道所在的江孜搜集情报。那小
组的一个成员后来亲口所述:“拉萨是西藏政、教、文
化中心,市面繁荣,生活条件较好,汉人较藏区其他地
方多。于是大家都留恋在拉萨。上级一再来电催促,我
等均搪塞、支吾,一直拖延到一九四六年。”〔20〕那
小组进藏时间是一九四二年,在拉萨一泡就是四年,最
终也没有一人去江孜。
到西藏的中国官员皆盼望早回中国内地。黄慕松赴藏留
下一位名叫蒋致余的工作人员担任民国驻藏代表。蒋驻
藏三年后以健康原因要求返回内地,国民政府蒙藏委员
会命令他留在拉萨等待接任者,然而蒋竟不顾指示自行
弃职离藏〔21〕。这种以断送仕途前程换取离开西藏的
举动,充分表现了中国官员不喜欢留在西藏的强烈程度。
我一直不能忘记我在果洛玛多县遇见的一个汉族女孩。
她的名字叫金花,未满二十岁,一条腿跛于小儿麻痹症。
那时我在玛多住院。她是我的病房护士,少言寡语,工
作特别细心。在我将要离开玛多的前夜,她问我她该怎
么办?她没说出是什么怎么办,但是我明白。牛粪火在
天花板上闪动,窗外北风嘶吼,荒原长夜漫漫。她的脸
充满了让我心酸的悲哀。那脸上花蕾一般的鲜嫩终会在
高原日晒下褪色。哪个少女不是充满了人生向往,但是
这片无边的西藏高原,托付不起任何内地文明培养的向
往,连打发时光都成了日复一日的折磨。我倾听大风从
远方送来的狼叫,想了很久,对她说:“信教吧。”
她也想了很久,回答说:“我是团员,不能信教。”
她现在还坐在牛粪炉旁编织她的毛衣吗?风声和狼叫仍
然千年如故,只是她的脸该被风吹出许多皱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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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目四望,长天寥廓
弛神八极,惟我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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