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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节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Dec 16 02:31:05 2004), 转信

作者:黄仁宇
译者:张逸安
出版者:联经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01.1


第一部 自己的浴室


  中国内陆


  在一九四五年末,我遇见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名字叫安,我对她一见倾心。安的父亲曾经显赫于中国的外交领域,一家人曾经环游世界,兄弟姊妹在家中以英文及法文交谈。她家在前法国租界的西区,房子是西式风格,每一层楼都有浴室。在许多天的下午及黄昏时刻,我从第三方面军总部借出吉普车,停在她家门口。佣人会带我进到起居室,我就一直等,只听到走道中某处有座老式座钟发出的滴答声。安很少让我只等二十分钟。


  我的浪漫情怀一开始就注定挫败。即使我的虚荣心再强,都无法骗自己说,安曾经爱过我。但我要求见面时,她回应热切,有时我不去看她,她还会打电话问我是否安好。她派人送来“行行好,看在我的面上”、“让我们来完成一出悲喜剧”等等字条。还有一次,她甚至邀我参加家庭聚会。不过,她会以忧伤安抚的口吻对我说:“我好喜欢你啊”,也就是说,其中自有限度,我再努力也是徒劳,即使我当时并没有竞争对手。这样也好,因为如果她说:“让我们结婚吧,你最好认真一点”,我就会不知所措。我阮囊羞涩,当兵这个职业的地位,在对日抗战后达到颠峰—也许还是数百年来的最高点—已逐渐掉回原先的低点,甚至降得更低。我的新羊毛制服经过适当的熨烫后,勉强让我可以在上海的社交圈中走动。但除此以外,身为上尉的我,甚至负担不起一间套房。我的母亲、弟弟及妹妹仍然住在重庆的山间破屋中,甚至没有自来水可用,更不要说每一层都有浴室了。


  二十七岁的我,是个没有职业的人。多年来我自认加入军队牺牲很大,其实也不算错。但同时军队也充当安全网,让我不必去思考个人的前途、婚姻、经济独立或职业。我深受教条洗脑,总觉得战争结束后,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现在战争结束了,我第一次有机会去面临横在眼前的问题。


  战事于一九三七年爆发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从军。但我的父亲劝我,他认为,没有宣战的战争,可能随时会被好战分子所终止。既然我才在南开大学念完一年的书,终止学业去从军相当不智,可能穿上军服后才发现战事已经告终。多么巧合啊!九月,教育部要南开、北大与清华—中国北部的三所著名学府,校园已被日军占领—合而为一,在我的故乡长沙成立“长沙临大”,所有费用由政府支付。这真是奇妙的情势,战争把我的学校搬到我的家乡,我们一分钱都不用付。相反地,政府还负担我们的食宿。此外,政府还发给我们一件棉大衣以御寒。我听父亲的话,决定继续学业。


  事实上,很少人在那个学期念到书,许多同学及教职员很晚才到长沙。等到一切安排妥当,靠近上海的大前方防线却已崩溃。十二月,日军进入南京,长沙临大奉令再撤到昆明。负担起费用的人走海路,从香港及海丰到昆明的后方。同时走陆路的步行团也组织起来,两个月期间的食粮,由政府配给。


  我没有签名加入任何一种方式,至少有一段时间算是终止大学学业。我从来没有想过,十四年后,我会在美国继续我的学业。我在一九三八年年初下了决定,父亲和我长谈了一次。如果我一定要去从军,他认为我应该去念军校,取得正式的军官职位。大规模的战争将是延长的战事,我必须想到远期的后果。战事如果拖延十年以上,对我会有何影响?我的父亲多么深谋远虑,不幸的是,他活得不够久,看不到他的许多预言成真。如果他活到抗战胜利,一定会给我更多的劝告,不过我也可能不会听。


  但是在一九三八年年初时,我并没有和他争论很久。我们达成协议,我并没有被强逼去昆明,加入军队的决定也延迟了半年。到了夏天,情势应该比较明朗。如果到我二十岁生日时,战事仍然持续,我就可以依我自己的选择行事。我因此进入报界数个月,结识了廖沫沙。


  一九三八年春天,我在长沙等待半年的缓冲期满,无事可做,毛遂自荐去《抗战日报》工作,以求换得食宿,他们也接纳了我。这是一份爱国报纸,社长是剧作家田汉。报纸是采半开大小的画报形式,所有报导都刊在一张纸上。


  事实上,田汉忙着其他的抗日活动,编辑工作落在廖沫沙身上,还有一些其他人也来帮忙。但是,有一段时间只有廖沫沙和我是全职工作,床就放在办公桌旁。当时我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成为名人。他当然就是以“三家村”笔名写作的廖沫沙,和其他两位作家共用这个笔名,在北京的刊物上写专栏,不时讽刺毛派分子。毛泽东对他们翻脸时,三个人都在一九六六年下狱,毛泽东趁此发动文化大革命。其他两位作家就因此毁于大革命,只有廖沫沙幸存。至于田汉,在中国的地位就像美国的尤金·欧尼尔(EugeneO'Neill)或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也死于狱中。


  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我结识田汉及廖沫沙之前,他们已当了好几年的共产党员。不过对当时的我来说,不论知不知道,都没有多大差别。在战争开打的头一年,没有人在乎谁是国民党员或共产党员。当时的共产党员一派乐天,充满温情,和叛变压根扯不上任何关系。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要和他们起争辩。他们会追着你到天涯海角,从戈壁沙漠跑到海南岛,直到你同意他们的论调,他们才放你走。


  我还在《抗战日报》工作时,就声称要加入国民党的军队。我的一些朋友虽然不见得是共产党员,却建议我改去延安;当时是毛泽东的根据地。他们设立了一所“抗日军政大学”,林彪是校长。我有一些朋友和同学在那里,因此我对当地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在抗日军政大学,他们显然唱很多歌。有起床歌,有早餐歌,有演讲前唱的歌,有演讲后唱的歌。铺路挖坑时都有歌,连上厕所都有歌可以唱。


  此外,他们还有一大堆的“主义”。在延安,人人每个月领两元的零用钱。如果把钱花在买烟草上,就是享乐主义。如果说了个不该说的笑话,就是犬儒主义。和女生在外头散个步,就是浪漫主义。一马当先是机会主义。看不相干的小说是逃避主义。拒绝讨论私事或敏感的事,当然就是个人主义或孤立主义:这是最糟的。毛主席又增加了“形式主义、主观主义及门户主义”,全都不是好事。不过那是后话了。在一九三八年,我个人反对延安是因为他们教的是游击战,并不合我的胃口。当时我暗地里心怀壮志。多少受我父亲的影响,我觉得如果要当职业军人,就应该领导军队进攻,并采取防御策略。我甚至想当拿破仑。躲在暗处放冷箭,然后快速逃走,听起来可不光采,不是我要做的事。


  因此我下了决心,延安就此出局。如果不当共产党员,就是国民党员了。不跟从毛泽东,就追随蒋介石。这就是当时的情势,也刚好发生在我身上。我考进成都的中央军校,校长就是蒋介石,虽然他一年不过来视察一、两次。人人都可以称他是“委员长”,但在军校中的我们,不论是学生或教师,都必须说“我们的校长”,说者或听者都要立正致敬。


  受训时间长达两年。学校的确教我们如何进攻及防御,但必须先经过数个月的枯燥练习。大抵而言,可以说共产党要求你和他们有同样想法,但不关心你的外在,至少在战时是如此。毛泽东自己总是一副没理发的样子,衣领也弄得绉绉的。国民党刚好相反,只要你表面效忠,内心怎么想,没有人管你。


  如果军校想要锻炼我们的心智,也是透过不断的操练来训练我们,颇有禅宗的味道。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在操场上,演练如何立正。我们的军官解释,当一个人确实在立正时,他的观察力也跟着凝结。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命令我们长期处在这种不舒服的姿势中。有一名军官会伸出一只手在我们前方,测试我们是否眨眼。另一名军官会藏在我们身后,突然伸出两只手指,掐住某人的后颈,看他蹦紧的身体是否会像袋鼠一样,用脚趾头往前跳。如果是,就表示他仍需练习。教官说,如果一个人确实立正站好,头盖骨底部有压力时,身体会直直地往前倒,就像一截木头一样。这时我们已经练习太久,全身酸痛,害怕再被罚,因此不敢要求长官示范。


  我们的立正练到差强人意后,就学习如何敬礼及转弯。训练的目的在专心一致,不受外在干扰。我们必须无视于眼前潮湿土壤散发的蒸气,虽然鼻子可能觉得不舒服。我们假装没注意到邻近甘蓝菜田里的蜜蜂,虽然其声嗡嗡颤颤,回响在春天的成都郊外。我们接下来就忘了自己身处中国,忘了自己在这个打着败仗的国家,在这个每两个月就沦陷一个省的国家。这个步骤完成后,接下来就练习踢正步。


  踢正步的优美之处,不在于踢得有多高,而在于踢得有多慢。我们的长官告诉我们,要“半天一步”。在正常的行进中,我们每一分钟可以走一百一十四步。如果慢到一分钟不到一百步,场面会更加壮观动人。有一连可以做到一分钟九十步,简直美得令人屏息。不过,为达此目的,军乐队必须做特殊安排,重新调整节奏。


  芭芭拉·涂克门女士(Barbara Tuchman)曾说,我们是“展览用军队”。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常表演给来宾看,穿着制服和皮靴,戴着闪闪发亮的头盔,配备闪亮的现代武器,观者无不印象深刻。有一次,一组美国新闻影片记者拍了我们三天。四个兵团集合时,一字排开,占了好几英亩。对他们而言,我们军容壮盛,铁定可以改写中国数百年来的形象。但是,我必须要说明,我们无意欺瞒。


  多年以后,经过不断的阅读和反省,我才了解到,国民党对统治的心态,具体呈现了中国传统的政治手腕。我们必须了解到,古代的皇帝无从知悉所统治百姓的数目,不清楚实际税收,也无从掌握军队的确切人数。统计数字不过是粗略的估算,其准确度有多高,官员也不会太当真。在这种情况下,将所有公共事务都转变成数字,再进行处理,是很不切实际的。为维持中央集权统治,另外一个解决之道是创造出一个完美的理想模式,将之标准化,再令各阶层从而效法即是。如果产生实务上的困难,忠心耿耿及足智多谋的官吏必须绞尽脑汁,设法加以解决。如果解决不了,个人的牺牲在所难免。无可避免的是,理想和现实之间一定有落差。但在古代,中国在世界上具有无需竞争的地位,即使理想和现实有出入,也无关紧要。如果人人默不吭声,缺陷就会缩到最小。只有在失调扩大到无法管理的规模时,才有必要进行改朝换代,历史的曲线重新再走一次。


  国民党的难题是,它打算在二十世纪再重复这个过程,但中国的地位今非昔比,缺陷也无处可隐藏。将所有事物一一加以测试后,没多久我就觉得理想破灭。


  军校毕业后,我取得任命状,首先担任排长,后来代理连长。不过我的这一连只有一名少尉及三十六名士兵。我隶属于国民党的第十四师,奉命驻守云南边界,紧邻日军占领的越南。


  第十四师一度拥有全国民党最精良的武器,配装最新的步兵装备、德国头盔、防毒面具、帐篷等等。但这样的装备原本是为了从中国沿海的都市出发,沿着铁路移动。国民党军队被赶到内地之后,失去了现代化生活的支撑,必须在明朝的生活条件下过活。许多美国人很难了解此话何解,在美国,从华盛顿的政府到乡村地带,有许多的联系,如公路网、法庭制度、银行、电台、报纸、执法单位、民间团体、包括趸售及零售贸易在内的商业服务等。


  在战争期间,上述种种都可动员为军方所用。不只是牧师的训道及教师的演讲,连营建工人的炉边闲谈及理发店、酒吧中的谈天,都传达了全国一致的关怀,即使目的各有不同。美国军方还拥有自身的运输及通讯系统。在云南,如果我需要一头驴来驮负重物,我必须派士兵到村落里去找村长,在枪枝的威胁下,他可能听从我们的差遣。至于邮政,要送一封信到邻近的省分,必须耗上一个月的时间。我必须慎选辞汇,才能让村民听懂我说的话。


  战争过了四年,快要迈入第五个年头时,军队只剩骨架般的架构,居然还能维持战斗队型,真是奇迹。事实上,越野行军、医疗设备及复健中心付之阙如,欠缺足够的工程、后勤与运输服务,这些因素所折损的人力,超过对日本人的实际作战。当前的问题不在如何改进,而在如何避免进一步的恶化。


  对我来说,生为战地军官有不少不便及苦处。我必须睡在用门板改装成的硬木板床上,至于勤务兵如何去找到这片门板,我决定不予过问。我脚上穿着草鞋,但没袜子穿,草鞋总是磨着光脚,让脚起水泡或磨擦成伤,长时间走在泥泞路后,更可能引起感染。我们大都吃玉蜀黍,这可不是香甜的玉米,而是比较粗的品种,每一粒都像是坚硬的石块,外皮硬到必须被磨成粉后,我们再就着水勉强吞下。饮食情况如此,我必须盯紧我的属下。


  只要有机会,他们可能从村民处偷来一只狗,放进锅里煮,整只吃干净。我的警戒并非出于道德、伦理、公共关系或甚至军纪的考虑,而是出于实际而自私的想法。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大吃大喝,可能因此生病,更可能就此病亡。丢了一名士兵,从此就永远少一名,再度行军时,他所留下来的步枪和设备,就必须由我们来扛。步枪尤其重要,山头上的土匪开出每枝枪七千元的条件,而且保障携枪逃亡者的安全。我们的兵士每月薪饷十二元,身为上尉的我,月薪也不过四十元。土匪甚至还出价买机关枪和军官的手枪。


  有一次,团里有一名勤务兵企图带着两把手枪潜逃,但在逃到山头之前被逮捕了。他在军团前被判死刑,而且当场执行。我们的团长用朱砂笔划掉写在纸上的姓名,随手把笔往肩后一抛。逃犯被带往山丘的另外一边,我们静默等着,忽闻一声枪响,响彻空中与群山之间,结束这个鲁莽逃兵的一生。这次事件后,有些连晚上把步枪锁起来,军官睡觉时把手枪放在枕头下。


  除了物资缺乏以外,我们还面临严重的运输问题。云南南部的山区人烟稀少。雨季时,拖在身后的一包一包军备,不是无故消失,就是掉进及膝的污泥中。从村民中征召来的驴子数量有限。一九四一年夏天,我们这一师,包括司令部及三个团,驻扎在村落中,彼此相隔二、三十哩。师部决定优先供给盐与蚊帐。至于夏季制服,军政部已经发给每人一套,发放地点在火车站,我们再自行送到驻扎地区。这一套制服,就是军人所拥有的全部衣物。前一套早已磨坏,军方高层从来不关心军人有无内衣可穿。


  有一段时间,我们洗衣服的唯一机会,就是在晴天时把整连人带到溪边。人在洗澡和玩水时,制服放在一旁晒干。万一敌人抓住正确时刻突袭,会一举捉到光溜溜的我们。夏天过了一半,情况多少改善了些。军政部终于拨给师足够的钱,让我们可以在当地买第二套制服,但到那时,通货已大幅贬值,资金缩水,而附近也没有供货商。我们的师长运用想像力,让后勤官打扮成商人,从日本占领的越南购买骡子运来的白色布料。回到国内后,布料再交给当地的染工处理。颜色是否接近正规的草绿色,甚至没有人去怀疑。其后数星期,所有师可以找到的缝衣机都派上用场,做的是短裤短袖,以节省布料。此时士兵才有第二套制服可替换。


  战争的第四年,我们的征兵制度和村长征用骡子时差不多,都是将命令交派给职务较低的人,去欺压弱势者。我们连中有一个“落后五码的唐”,我搞不清楚他为何被迫入伍。唐有点驼背,肩膀显然歪一边,骨瘦如柴。然而他的主要问题似乎在心理方面,因为他左右都分不清。我接管这一连没几天,才发现他的习惯很奇怪。我们行军时,他总是落后,但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超过五码。我们速度慢下来时,他也不会试着追上来。但我们加快速度时,他也设法加快脚步,因此始终保持五码的距离。有一天我决定停止他的这项特权。我对他喊:“加油,跟上来,唐!我不想让你装做后卫。”


  他没有加快脚步,反而索性停下来不走了。他带着乞求的神情望着我,喃喃自语,仿佛在哀求我:“脚很酸呢!”


  “胡说,如果你可以在队伍后头走那么快,没有理由不能走在队伍里。”


  他仍然动也不动。我失去了耐性,挥舞着拳头对他吼:“笨蛋!你必须走在队伍里,要不然我就揍你!”


  听到我的威胁后,唐开始嚎啕大哭,一瞬间泪流满颊,哭得像小孩子一样。我愣住了。忽然之间,我想到我的前一任长官想要改变他并没有成功,他的浑名并非凭空而来。我将那五码距离认定成绝症,纳闷军中养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


  赖中尉是个红脸年轻小伙子,受过中学教育,担任营里的副官,他有好多故事可以说。他对我说,他的老家靠近洞庭湖,有一次一枚打算用来炸日本战舰的鱼雷漂到岸边。这枚怪东西长了很多触角,吸引一大群好奇的群众,其中也有小孩。一个勇敢的人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把螺丝钳,自称知道如何拆除鱼雷,结果是轰的一声,震动镇里所有房子。当天晚上,哀悼至亲的哭声从街头传到巷尾。赖中尉叙述故事时,心平气和,仿佛他就在场目击。我从来不曾问他如何得以不受影响,但是,我认定他很有智慧,神经比较粗。他看我和唐这样的士兵过不去,有一天对我开骂:“你们这些军校来的人老是自以为是!想把这种人改造成军人?门都没有!”他摇摇头。


  接着赖副官跟我解释,唐这种兵是用来充数的。作战时,大半要靠受过射击训练的人,也许他们的技术不是很高超,但至少他们可以进行瞄准训练。师里设立训练队,让他们熟悉步枪、手榴弹和自动武器。我这一连就有四个人曾经受训。难怪他们举止和别人不同,有时几乎要反抗我的命令,让我很生气。他们知道自己的特殊地位,因为未来我还要仰赖他们。至于其他人,最好还是不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子弹。只要他们射击时大方向抓对,就算不错了。至于“落后五码的唐”,我大可自行决定。他不过是个小孩子,我之前为何没想到呢?


  想通了后,我顿觉解脱,不必再去尝试不可能的事。但我也觉得很沮丧,只要当大学生,我就不必当兵,可是我却自愿从军。在军校待了两年,更多时间花在行军上。我很想对国家有所助益,却一点忙都帮不上。不论我是否在军中,情况都没什么差别。我曾经幻想当拿破仑,但是眼见这样的局势,如果拿破仑大军从莫斯科撤退时,我能置身后卫,就很荣幸了。


  这样悲观的想法让生活更难忍受。我们与世隔绝,没有任何读物,唯一的报纸是师里的政治部门用油印机印的一张纸,消息来源是收听广播,重申我军在前线表现有多优异,尤其是和英军、法军相比,更不用说俄军,当时苏联军队也败在希特勒手下。


  一九四一年雨季,我们度过了一段艰苦的岁月。雨没完没了,无穷无尽地下着,有时是倾盆大雨,有时是蒙蒙细雨。如果能停半天,就相当不错了。我感染了虱子。在亚热带的云南南部地区,夏季和秋季的白日很暖和,但夜晚气温陡降,山区更是如此。士兵穿着冬季的棉袄绻缩身体入睡,用蚊帐、毛毯或帆布当被子,抓到什么就盖什么,甚至几个人合盖一床被。地板上则铺着稻草,这样的环境造就了虱子的天堂。我们的除虱行动从来不曾大获全胜。有一天,我看到士兵把棉袄内部翻出来,在缝线中寻找虱子,找到后就用大拇指掐住虱子柔软的腹部,哔啪作响。不久后,我也拿出母亲给我的羊毛衫如法炮制。一名中国作家曾发表一篇短篇故事,描写掐虱子时,看到拇指上沾着挤出来的血,不禁涌出复仇的快感。他一定有亲身的体验。


  我感染过两次轻微的疟疾。我们从来不把疟疾当一回事,医生会给你几片奎宁药丸,认定你服了后就照样活蹦乱跳。我的一些军官同僚认为,治疗疟疾的最好方法就是吃狗肉,我深感怀疑。这些人似乎找到了使军中饮食多样化的医学借口,结果我并没有听信这派的医学理论。


  雨季快要结束时,我们准备接受第九军司令官的视察。我们尽心尽力清扫驻扎地所在的农庄。但是关麟征将军并没有看到我们的努力成果。我们师里的射击手在他和随从军官前表演技艺,他再对我们进行一番小小训示后,视察就结束了。


  约莫在同时,我发现前线一些作为令我心烦。第十四师夹在两大军团之间。西翼是第九军,东侧第一军是由军阀龙云率领的云南省军队所组成。他们都戴法国头盔,装扮也胜过我们。部分原因是他们和当地的联系较好,驻扎地区的公路也较好,因此状况较佳。但是,他们的军官从事走私贸易。骡队通过他们的前线往返越南,一定要经过他们的默许。骡子运载桐油、水银及锡块到南方,这些都是日军需要的战略物资。回程时就载了鸦片、纺织品和香烟,不难想像他们从交易中取得暴利。对日本间谍来说,这也是很好的掩护。数月之后,我在重庆遇见老友卢益(音译),在他催促下,我用化名将我的见闻写成文章,由他替我发表。现在卢仍是上海两所大学的新闻学教授。


  在我们获悉珍珠港事变前一周,我的父亲过世了。因为当时邮政缓慢,我收到妹妹写的信时,已经过了一个月。信中她只提到父亲病重,我把信给长官看,获得第十四师批准“长假”,几乎等于退伍令,我不用再回来服役。美国参战时,我们觉得胜利在望。先前我方急着把军队派到云南,认为日军一定会从越南入侵。然而,太平洋战事扩大时,日军却移师他处,越南前线顿时清静了不少。在那段期间内,我和弟弟将父亲安葬在湖南,将母亲和妹妹送往重庆。我不再返回第十四师,反而在首都卫戍总部从事文书工作。我还是穿着军装,执行着旧式官僚的工作。这是国民党的另外一个层面:在上方的庞大指挥部中,仍然保留着传统的形式,而高级将领之间的关系因为缺乏组织的逻辑运作,必须遵从旧的格式。


  军校的一位同学来看我,建议我:“我看你已经成功了,有了陶壶和朱砂印,已经步向绍兴师爷的后尘,真是美事一椿。你现在只要把指甲留长就对了。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换掉那身哔叽制服。穿这种衣服对你没好处,最好还是改穿丝袍,加上刺绣补钉就更完美。”


  我根本不需要他来嘲讽我。我的心意已决。在总部不到一年,我无聊得要命,就像水手辛巴达一样,心痒难挠,一心等着上战场。一九四二年正值多事之秋。外在世界发生许多事,菲律宾、中途岛、史达林格勒等等。隆美尔还驰骋在北非;杜立德(Doolittle)已飞到东京。我们的西方盟军表现不够出色,顿时显得我方还不算太差。这也影响到我的心理。即使我不是当拿破仑的料,但至少我不必手持陶壶当绍兴师爷,一直等到战争结束。我可以找点刺激的事来做。


  因此,在一九四三年二月的一天清晨,我和一群军官飞过“驼峰”到印度去。我们是先遣部队,到蓝伽(Ramgarh)去设立新一军的总部。


  印度与缅甸


  在一九四二年,中国派遣了一支远征军去缅甸,是由第五军和第六军组成的,这是蒋介石所能调度的最好军队,但结局十分凄惨。刚开始国军和英军发生争执,延误了入缅的时间,等到进入缅甸时,一切已经太迟了。打仗的时间少,撤退的时间多。日军在盟军后方实施大规模的迂回包围战术,国军和英军只好忙着撤退。新二十二师和新三十八师发现自己的退路被敌军切断,于是烧掉卡车,焚毁辎重,企图在雨季穿越陌生的那迦山(Naga Hills),到达西北边的印度阿萨密省。但是只有少数人到达终点,其中有一位是美国将军,名字是史迪威。


  又经过一番争执后,决定设立一支新部队,就是中国驻印军。新二十二师和新三十八师的残余人马,在印度心脏地带比哈尔省(Bihar)的蓝伽重新整军。英军负责粮食和衣服等后勤事务,美军负责供应战略物资及提供训练。飞机运送来整补的中国军队,不只要强化两个受损的师,还要成立第三个师,此外还有三个野战炮兵团、两个工兵团、数个坦克营、以及运输与通讯单位。三个步兵师组成新一军,由中将郑洞国率领,接受驻印军总指挥史迪威的管辖。


  在不幸的缅甸第一次战役中,蒋介石犯了一次很可惜的错误。他任命史迪威为中国军队的总指挥,却没有充分授权。这次任命多多少少出于外交的考量,以为史迪威会满意这样的头衔,因此军队补给将不虞匮乏,而且史迪威还代表第三方的势力,可以和英军维持较好的关系,保障中国的权益。但是,一方面遵行中国军队的传统,一方面也出于个人的习惯,蒋介石从来不曾放弃直接指挥属下的权力,并没有透过总指挥来传达。这样无异于以国家元首来执行军事否决权。在过去,由于中国将领背景迥异,军人的来源十分复杂,这种做法有其必要。但是这种暧昧不明的运作手法,却激起史迪威很深的怨恨,他觉得自己被“出卖”了。


  一九四二年春天,史迪威想在缅甸集结大军,他的中国属下却看到英军逃离,暴露国军侧翼,日军快速冲向后方,想形成陷阱,因此属下无意充当英雄。高阶指挥官要不就忽略孤单的美国将军,要不就吼回去,史迪威不曾忘却这次屈辱。他建立驻印军时,决定算清两笔帐:一是必须在被迫撤军的同一地区打败日军,二是必须在实质上成为中国军队的统帅。为达成第二项目标,他将第一次战役中的资深中国军官全逐出蓝伽。选择新一军的指挥官,这一度成为重庆高阶将领的话题。


  在国民党的军队中,个人交情是很重要的。身为下级军官的我,常在司令部进进出出,因为凭着推荐信函,我得以拜访将军,被他们接见。基本上来说,军政部并没有能力处理所有的人事公文,也不可能提供后勤支援,安排所有的运输事宜,因此必须容忍我们不按正规的举动。军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实施一套严苛的升等制度。我们全受限于从军校毕业的日期,除非学长升官,否则轮不到自己,在高层就比较有弹性。在打造国民党军队及铲除军阀的初期,蒋介石对军阶的授与不可能太严苛,不过,这并不代表资历不受重视。此外,高阶军官的内在向心力,是由一个非常小的团体间亲如手足的关系凝聚而成的,那就是黄埔军校早期的教官与学生,成都中央军校不过是其延伸。


  中国军队的创造,可以说比时代早一步。军队和社会缺乏联系,就像异物飘浮其上。其间的危险之处在于,资深高阶将领占据同一地区太久,就会想透过个人关系和军队的资金建立与该省的关系,这就是军阀的起源。对日抗战时,国民党军队仍然需要若干旧军阀的协助。但国民党无意培养新军阀。“黄埔系”所以赫赫有名,要归诸于环境,尤其是黄埔第一期,学生是校长蒋介石亲自挑选,六个月的训练也是由委员长亲自督导。毕业后,这一批不到五百名的学生并没有全部担任军官,有些不过是班长,不到一年,许多人死于战事。他们对国民党的忠贞奉献,成为人尽皆知的特色。郑洞国就是黄埔一期生。


  此时的郑洞国看起来内向保守、温文儒雅,但很少有人知道,年轻时的他曾带领士兵冲锋陷阵,攻城掠地。他行动缓慢稳重,不能免于安逸舒适的诱惑,休闲时喜欢下跳棋。西方并不熟悉他的名声,但他在中国将领之间以谦逊知名。他从来不曾邀功,听任长官和同僚决定游戏规则。他对部下很是慷慨,放手让他们行事,总是替他们说话。蒋介石派他去统率新一军时,似乎找到在史迪威手下做事的适合人选。


  数年后,我担任郑洞国的副官,有机会更加了解他。他的长处在于坚忍不拔。他是昆仑关一役的英雄,对我解说在一九三九年冬季时,如何从日军手中攻下这个高地。当时两边人马对峙已久,双方都筋疲力竭。他统领的荣一师,前线上只剩下四、五百人,包括他自己和三个团长在内。敌军之所以没有歼灭他们,是因为他们自身情况也很糟。这时我方补充了一师,带来进攻的命令。两团人马从师的所在位置奋力进攻,但损伤惨重。参谋长舒适存少将判断昆仑关会被攻陷。他对了。我军发起另一波攻势,剩下的两、三百名士兵成功攻顶,此役存活的日军并不多。


  舒将军也是新一军在蓝伽的参谋长。郑将军不愿浪费他的才华,后来推荐他担任别的职务。郑将军提到他时,总是说好话。“像舒适存这样的人可以算是成熟的。”这时我已经知道,对郑来说,成熟是很高的赞语。舒将军不是黄埔的毕业生,他毕业自省立军校(校案:应指各省的武备学堂或讲武堂一类的学校),因此只好在国民党军队中从不起眼的职位做起,慢慢往上爬。在他晋升到目前的地位前,坎坷不断。他的军队曾经溃败,他被迫逃生。有一次他受军法审判,被判死刑,虽然撤退是前线的事,他并没有下命令。他终究被赦免,有机会带罪立功,继续他的军旅生涯,并没有因为运气不好或委曲而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郑将军把舒的失败经历视为良好的资历,这点必须站在国民党军中的观点才能了解。众所公认的是,在特定时点中,任何军官都可能时运不济。通过考验后,舒仍然勇往直前,证明自己身经百战,可以成为优秀的将领。


  在金钱的诚实方面,我和郑将军意见不同。国民党管理军队的方式是,在缺乏军队的地区,军政部会给当地的高阶将领一大笔整数的金钱,让他们自行解决问题。因此,资金运用的诚实与否,其间分际就很模糊,有时差异不过是程度上而已。然而,我还是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看法,表达下级军官的意见,指出高阶军官贪污腐化。“你们年轻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郑将军会轻轻斥责我。他为他的一个长官辩护,说这位前黄埔军校的教官“几乎无米可炊”。这段话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郑将军要说的是,虽然该将领表面上经手很多钱,但他必须养活部下,其中有的失业,有的家有急难,还要尽种种特殊义务,剩下的金额不足让全家维持差强人意的生活水准。就这个特殊案例来看,我没有被说服。不过将军言语直率,让我从新的角度出发,来看待高级将领的生活及挣扎。我开始了解,在国民党的军队中,没有人有太多的行动自由。一旦成为高级将领,就必须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能做想做的事。你无法顺自己的心愿,将想要的军官网罗成部下。更糟的是,你必须将不想要的人纳入属下,有些甚至是你想踢掉的人。


  我多次受惠于郑将军的亲切善意。我们在重庆时,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山脚下,自己走上一百英尺的泥泞路,到我们家的简陋小屋探视我母亲,后来他要夫人致赠三万法币(约十八美元)。但更重要的是,郑将军让我自由发挥,我可以做许多不符合军事传统的事。例如,看到很多将军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不是依官阶向他们行礼,而是随我自己对各个将军的敬意而定。“黄参谋,”将军有一次提醒我:“最近你在高阶将领前的态度不是很好。瞧你窝在沙发上的样子。”他接着说,如果我不是在他手下做事,我会大大惹祸,这倒是真的。抗战胜利后,我们在东北,他推荐我去美国进修,我担心可能过了期限。他说不用担心,两天后国防部长白崇禧会来,他会对他提这件事。他说到做到,不过后来我们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原来野战部队的期限已经延后。


  郑在东北时,接到最糟的任务。他攻下长春,奉命守城,时间几达三年。他的司令部彷如北大荒中的孤岛。在最后数星期,在连小机场都没有的情况下,军队奋力守城。共军以高射炮围城,封杀空投物资的任何可能。他的两位将领投降。司令部拼命打了半天仗,最后只得败降,但将军坚持绝对不投降,最后被共军俘虏。多年来我不知他的下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的照片刊登在《中国画报》上。图片说明中华人民共和国封他为“爱国人士”,我深感欣慰。


  但这是后话。在一九四三年二月,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去他在重庆的旅舍客房见他,谈了数分钟。在我们飞往印度时,我被派到他的营区当参谋,官拜上尉。在我和总指挥之间,有无数的层级。那时我们根本不在乎总指挥是谁。我们先遣部队有十八个军官,都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只有于上校例外,他是师级以上的副官,年龄约三十五岁上下。当时能够走访外国是很大的震撼。在四个小时的飞行途中,我们看到白雪覆盖的山头,最后总算看到印度。当C-47开始降低高度时,布拉马普特拉河的风貌完整呈现眼前。大河漫延无边,直通天际,之间必定有无数的水道、小岛与沙洲。我们一度只能见到沙和水,倾斜在机翼尾侧,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景观真是动人。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觉得,这样的景色只适宜出现在《国家地理杂志》闪亮耀眼的彩色画页中。 


  我们早已得知,印度这个国家拥有无限的大自然魅力,但却非常肮脏。这样的描写并没错,不过同样的说法也可以用在其他亚洲国家,包括中国在内。印度中部的干燥气候对我反而是新鲜事。到了晚上,繁星密布,整个苍穹显得更深邃,想必已激发许许多多诗人和小说家的想像力,难怪会诞生神圣牧羊人和转世马车夫的传说。


  印度人使用色彩的能力,也同样吸引住我们。在中国,绝大部分的人穿蓝衣服。庙宇的柱子总是涂上一层特别的红漆,称作“朱砂红”。除此之外,街道上并没有太多色彩。在印度,颜色的组合喧闹放纵,绿配紫,橘色滚蓝紫边,再穿插金色条纹,即使是农妇,照样穿得多彩多姿。另外一件我们觉得奇怪的事,就是当地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头上。在中国,较轻的东西用肩扛,重物也是用肩扛。在印度,水罐和轻巧的提篮用头顶,盒子和箱子也是用头顶。


  在我们到达不久前,印度人才发起“退出印度”运动,让英国人很是尴尬。因此,我们在蓝伽营地时,英军谨慎观察我们,担心民族主义旺盛的中国人会有新的举动,重新点燃当地人的民族主义情操。其实,这个顾虑是多余的。我们唯一接触的印度人,就是在营区流浪、白天时睡在树下的贱民阶层。我们才到达,军中的厨师就立刻雇用他们。懒散的厨子让他们整理厨房,洗碗盘,用剩菜当工资。从此以后,依照印度教的正统习俗,我们已经里里外外被贱民污染,毫无翻身的可能。在军营的裁缝店中,偶而可以看见服饰奇丽的印度妇女,但她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多年后,我读到西方作家写的文章,指出在训练营中,我们多么感激享有物质上的福利。这话既对也错。最满意的当属战地军官。排长和连长不用再担心士兵会脱逃,他们都吃饱穿暖,身体健康。军官不可能像我在云南时一样烦恼:当时一名士兵眼睛发炎,第二天整排士兵的眼睛也跟着红肿,泪眼婆娑;脚上的坏疽永远好不了,因为雨天时必须不断踩在泥泞路上。衣着方面,我们发配到印度式的陆军制服。后勤部队的军官会定期收走穿旧的制服,送到营本部,换取新衣。


  对我们来说,食物就不甚精采了。经历过云南的军旅生涯后,我实在不该这么说。不过营养不等于美味,饮食无聊乏味,晚餐绝对不值得期待。任何人只要连续三个月吃白饭配腌牛肉丝,就可能了解我的意思。制服也让我们显得很可笑,衬衫上的纽扣是橡胶做的,裤子上则是铝扣。奇怪的是,裤子上没有扣环,腰带无从安放。靴子和袜子永远大上很多号。因此,为了美观和舒适起见,我们开始自掏腰包,去买量身订作的制服。对我们的卢比津贴而言,这是不小的开支。


  我们也把橡胶处理过的床单拿到裁缝店,改成中国式的军便帽,再别上国民党的大齿轮徽章。理论上,这些橡胶床单似乎应改装成南美式的大斗篷或吊床,以利丛林作战,改成帽子既未经过核准,更在史迪威将军的禁令之内。不过,防水的军便帽十分有用,不久后史迪威自己也戴了一顶。他战时的照片正可证明,他违反自己颁布的命令。


  在我们抵达蓝伽的头两星期,我们无法分辨美国人和英国人有何不同,他们都是穿着卡其军服的白种人。但到达营地已好几个月的老兵,却对我们的无知很是愤慨。“你们为什么看不出差别呢?”美国人的卡其军服比较闪亮,甚至连士兵的制服都上过浆,熨得服服贴贴。更不要说中士的臂章尖端朝上,不像英军的臂章翻转向下。英国士兵比较粗野,衣服总是皱成一团,和我们没有多大差别。


  很多英国兵二头肌上刺着刺青,更常讲脏话。邻近蓝溪(Ranchi)的歌舞杂耍厅总是挤满了英国兵,一名肥胖的白种妇女扭着臀部唱“喔,我的战舰”时,士兵哄堂大笑。美国人比较喜欢把钱花在休假上,去加尔各答和大吉岭。最大的不同是,美国大兵的薪水是英国兵的四、五倍。


  我们和驻印军的英军参谋团军官混熟后,他们邀我们吃晚餐。我们才开始了解到,我们的盟友之间简直有天壤之别。英国军官彼此以军阶相称,但只到上尉为止。中尉是“先生”,而士兵则是“其他层级”,共同的友人是“老兄”。他们对每件事都有正确的应对进退之道。如果我们觉得吃东西很难不发出声音,正可以向他们学习,因为他们可以让最坚硬的食物在口中溶化,同时保持一派从容的态度。他们说的英语也不一样。他们紧抿着嘴唇说出:“我也这么觉得”(Aye Sirpboose Soo)时,和我们在电影上听到的很不相同,和其他层级及美国大兵的英语也不一样。


  我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自卑心态作祟。在蓝伽,我的军阶多少有些尴尬。只有英军参谋团门口的印度卫兵,会用前后一致的态度表示重视。他们总是向我敬礼,而且夸张用力地举起手臂,因此手停在印度头巾边缘时,还不时晃动。但在军营另一边的美国卫兵,只会瞪着我衣领上的徽章瞧,仿佛是不可解的谜。他会让我进去,但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敬礼,所以我也默默走进去。


  有一天,我原先预期受到同样的对待,却发现站岗的卫兵换了。他突然立正敬礼。由于事出突然,我毫无准备。偶而会有美国兵走近我,指着我的徽章说:“嗨,老兄,你是什么官阶?上尉吗?”(Hey,man,wot”s yoorank, lootennit?)


  美国人对蓝伽的训练课程很引以为傲。同样地,要看从哪一面来看。就基本的战略而言,他们的授课内容和我们在军校所学只有小小的差异。基本上来说,我想无论是哪一国家,所有军校内教的陆地作战战略,都有相同的来源,其中德国人的贡献不少。如果你翻开美军、日本皇军或国民党军队的步兵操典,你会发现有许多相同的章节,甚至词汇用语都是相同的。我们所欠缺的,正是操典所提的构成现代战争的要素。


  美军令我们印象深刻的,正是战略物资,不只是因为其充分,还包括他们用有系统的方式去处理。许多我的军官同袍都充分善用此一良机,去上坦克驾驶课程及野战炮兵训练。由于我在总部服役,我错过了这类机会,但我至少参加汽车班,学习如何驾驶卡车。在当时的中国,即使脚踏车都很少见,没有人知道如何开车。


  蓝伽驾驶课程开放给中国军官时,有些上校就和年轻的中尉一样热心学习。我们的课程是由一名美国下士督导,一些中国兵充当助理教练。课程一早就开始,持续到下午,接连好几天。最有趣的课程是倒车,大概有三十部两吨半重的卡车排在一哩长的场地中,一起倒车时彼此间隔很近。课程结束后,每个人的脖子都很僵硬。


  另外一项刺激的事,是骑兵营中的阿拉伯马穿过果园。这些马身高腿长,骑着奔驰在成排的果树间,别有一番滋味。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马都被驯服地妥妥贴贴,有时仍然野性未改。有一次一名中士(事实上还是驯马师)被摔出马鞍外,但他的一只靴子太大,卡在马镫上。他被马拖着跑,马更加惊慌,甩不开骑士,决定跑回马厩。马跳过一个木篱,不幸的中士一头撞在横木上,头颅因此破裂。这次意外对我们多少有些吓阻作用,至少持续了一阵子。


  我们和美国下层军官的关系或许还算和睦,但和上层就没有机会称得上满意。首先,整个国民党深信,中国事务只能以中国人的方式来处理,西方人永远不可能了解个中因由,甚至也没有必要加以解释。这样的态度大错特错。即使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想通,我还是要说,中国并没有如此神秘。国民党的所有问题在于,它打算动员过时的农业社会,打一场现代的战争。


  中国的军队需要现代工业的支持,但事实上在我们背后的,只有村落单位的庞大集结。我们的上层组织,无论是民间或军方,有许多漏洞和罅隙,必须以私人关系及非常手段去填补。要用这样的解释让不耐烦的美国人同情,的确令人存疑。但是,如果不去解释,我们所暴露出的弱点只会招惹所有的道德谴责。任何外国观察家都可以说,我们贪污无能。我们愈想遮掩,情况就愈糟。我们似乎明知故犯,恶习难改,种种恶行包括攀亲拉故、浪费物资、侵占资金、乱搞关系及明目张胆地偏心。更糟的是,我们还全盘接受,认为这些是必要的罪恶。


  同样地,我们对美国人的观念也很奇特。我们认为英国人对自己人很绅士,对其他人就不然。我们相信美国人又大方又天真。所谓的天真,就是没有被破坏的纯真,这是一种好的特质,但这又是错误的想法。美国让我们开走全新的吉普车,又提供汽油及零件,的确很好,但目的绝不在于展现他们如何大方慷慨。我们这两国是在联合对抗共同敌人。战略物资的运用,是为了赢得战争。当时美国的考量在于让中国持续应战,因为如果中国阵线一垮,美国所花的战争代价会更大。我们如果缺乏实力,也很难和美国盟友交涉。但是如果以为他们乱撒战略物资给我们,是出于慈善的目的,可就是不切实的期待。


  至于我们必须接触的美国高阶军官,既不大方也不天真。他们很清楚我们对他们的刻板印象,因此决定反其道而行。他们也感觉到,美国政府对我们太大方,他们忠于美国纳税人,因此随时准备对我们严苛。而且,天真并不是美国的美德,在外交上,天真的人可能送出一项优势,却没有要求对方回馈,这种做法几乎等于无能。像史迪威及其助手等中国老手,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对任何想占他们便宜的中国人,他们随时等着要让这些人失望。也就是说,我们虽然是盟友,但每一方都盘算着对方的弱点。


  史迪威将军和身边军官的心态,可以形容成“戈登情结”。军事史家可能觉得,被指派到中国来的美国将领多少有些自我牺牲,因为他们错过在欧洲上演的“大戏”。这种说法值得讨论,因为即使奉派到别处,他们也必须赢过同袍,以求实现自己的野心。然而,对职业军人来说,中国仍具备相当特殊的吸引力。不管传说是真是假,中国似乎有丰富的未开发资源,如果加以妥善运用,可以帮助这些将军取得名声及财富。事实上,这些资源可能对全球规模的战争贡献良多,却只花美国微不足道的成本,尤其是在人力资源方面。


  中国农人是好士兵的素材,这样的想法由来已久。他们坚忍不拔,刻苦耐劳,愿意服从,性情开朗,有自树一格的勇敢风格,却仍然够聪明,可以吸收基本的军事技术。他们所需要的就是领导,而对外国人来说,我们永远不可能产生领导人。对和蒋介石交涉的美国将领来说,这正是绝佳机会,可以用租借的物质来换取在中国的领导权。


  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是英军少校。他参与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就在一八六三年加入中国军队,他旗下的四千名中国兵穿着西方军服,配备西方武器,军官都是欧洲人。镇压太平天国叛乱时,戈登的部队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从此他被称为“中国人戈登”。八十年后,史迪威将驻缅军视为他的“小成本军队”,有一天会“扩大到相当的规模”,他想以同样方式再造历史。


  在第一次缅甸战役时,史迪威将军无法发挥中国部队总指挥的功能,原因就在于他缺乏可以指挥的幕僚。在蓝伽,他靠巧妙的手法来加以弥补。我们到达营地后不久,发现将军的总部—所谓的“指挥部”——不过是枚硬币,一头印著“美国”,另一头印著“中华民国”。


  大致而言,这是史迪威中国—缅甸—印度剧场的印度办公室,隶属美国管辖。但由于史迪威也是中国驻印军的总指挥,他同时要动用美国及驻印军的幕僚时,不必有额外的授权。因此,其中各式各样军阶的军官,大多数不曾去过中国,不会说中文,也不熟悉中国事务,但全担任国民党军队中的指挥及幕僚工作。他们所需要的,不过是不同的文具,以便从一国换到另一国去服务。在实务上,在重庆的军政部送来许多军官,担任史迪威的幕僚。除非这些人靠个人的努力,让自己对美国人有用,尤其主要是口译及笔译方面,否则不如将这趟印度之旅视为研究印度文或梵文的大好机会。没有人会向他们请教军务。


  史迪威将军去重庆时,由他的参谋长柏德诺(HaydonBoatner)准将掌理指挥部。在郑洞国的参谋长舒适存到达后不久,柏德诺派了一辆橄榄褐色的轿车来,让新的部队长使用。新二十二师提供一位司机给我们。次日,司机打开引擎盖检查引擎时,吸引了一群好奇的观众,因为没有人能分辨汽化器和帮浦的不同,也无法解释风扇如何连接电力系统。司机于是大大炫耀了一番,我们都大为佩服。对旁观者来说,我们正嬉嬉哈哈在拆解车子。柏德诺将军正是其中之一,他刚好经过,看到我们,当时却什么也没说。


  不久后,舒将军坐着这辆轿车到指挥部去做礼貌性拜会,受到柏德诺将军热诚的接待。然而,等到舒将军起身道别时,表情严肃的柏德诺说,他必须走回去,因为汽车已被收回,重归指挥部管辖,随后会补送备忘录说明这件事。


  我们的参谋长就此结束礼貌性拜会,之后走了一哩路回来营区,既感震惊又觉得被羞辱。正如柏德诺所言,美方送来备忘录,提到为显示对新司令官的善意,指挥部送来轿车,方便他的使用。不过,由于轿车显然并没有得到妥当的照顾,因此车辆必须送回美方的车库。舒因此回了一封道歉函,解释那一天早上发生的事。这时柏德诺将军态度才软化,让轿车回到我们的总部。这事件落幕后,舒将军召集我们,念出他和柏德诺的往返信函。这时郑洞国都还没有到印度。


  数天后,我们首度得知,新一军的总部没有指挥权。我们的总指挥郑将军只要负责维持中国部队的军纪即可。他不只负责三个步兵师的纪律,连所有支援单位也包括在内。指挥部送来一份备忘录,明确告诉我们这一点,而且说,我们已经有太多军官,不能再要求从中国空运更多军官来。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理解,是谁和美国达成协议,让我们的总指挥毫无指挥权,只能充当宪兵司令,而总司令部也只能充当军法官的办公室。郑将军很不赞成,我们也有同感,不过,所有的意见与抗议全部无效。后来指挥部让郑将军带来第二批军官,是他从以前统率的第八军之中抽调而来的。


  但在指挥权方面,美方立场坚定,绝无退让余地。郑将军于印度及缅甸执勤时,唯一可以有效指挥的军队,只不过是一整排由中尉统领的卫兵。第二次缅甸之役开打时,中国兵投入战场,事先都没有知会他。起先,指挥部的先遣司令部直接下令给各团及各营,后来战事扩大,命令才下到师长级。命令都以英文下达,而且都打了字。美国人有一套联络官和口译人员的联络网,遍布中国军队中,可下达营这一级。我们都是透过下层单位,间接知道指挥部的指令。


  在《史迪威文件》(Stilwell Papers)中,郑洞国被形容成“那个白痴”。这位尖酸刻薄的美国将军所以达成这样的结论,和某一事件大有关系。郑洞国在蓝伽安顿后,两个师的师长都邀请他去校阅军队。我们先去新二十二师。他们选给将军骑坐的马很是高大,但却不太习惯中国号角声。号角手在军队第一列前方大吹号角,声音又大又响,正对着领头的这匹马。它眼睛突出,忽然跳了起来,将新的部队长摔在地上,一只短靴还甩在空中。我们全都吓呆了,全场悄无声息,将军努力站起来,穿上靴子,再度骑上马。执勤的营长派了一名士兵来,抓牢马鞍,让马继续走在部队前方。这次事件并没有呈报,不过后来英方及美方军官在场时,郑将军仍然由一名安全人员抓着马鞍,史迪威不禁笑了。说来讽刺,这次事件姑且不论,郑洞国将军的马上功夫并不坏。


  郑将军虽然看起来安静随和,却相当坚守某些原则。我两次劝他,身为高阶中国将领,他应该多出现在前线。但我这两次劝告,都只惹来他的生气。对他而言,他的指挥职责只要从将军的营地发出即可。只有在战事吃紧,例如前线有相当比重的人马陷入危局时,才需总指挥亲身抵达现场,他的在场才有意义,才有分量可言。除此之外,高阶将领如果太常到前线去视察,只会打扰下属的指挥。如果说史迪威鄙视郑,郑同样也瞧不起史迪威在前线“炫耀”,看不惯他老是出现在前线,对下层军官定期施压。事实上,郑将军在缅甸数次探视前方的营队,还有一次搭乘L-1联络机飞到敌方阵地,但他对这样的作为向来没有太大兴趣。


  郑将军和史迪威及指挥部的关系愈来愈恶化,他飞回重庆两次,要求蒋介石解除他在驻印军的职务,有一次还声称如果不换他,他就不离开中国。(我是后来从郑夫人处听到的。)蒋介石大骂他一顿,但又安慰他,只要他继续和美国人周旋,对抗战就是一大贡献,他的努力会受到肯定,不论他是否实际指挥军队。一九四四年夏天,他被升为驻印军的副总指挥,进一步确定他是个没有实责的将领。当时在缅甸北部的驻印军,已扩大成两个军团。而指挥部还是直接指挥部队长,就像以前直接指挥师长一样,再度绕过中国高阶将领。史迪威被召回美国后,继任者索尔登(Daniel Sultan)毫无意愿改变现状。新的美国总指挥从来不曾请副总指挥开会研商。


  郑将军的幕僚只缩减到一小群军官,在雷多(Ledo)设立办公室。驻印军的野战将领都前来诉苦,并透过高阶长官重申对蒋介石的效忠。美国人可能以为,由于他们的企业化管理,阴谋与政治会远离驻印军,不可能像在中国军队中一样猖獗。就短期和当地来说,这种想法不能说错,但治疗的功效只限于表面。


  在史迪威的小成本军队中,军源十分复杂。新三十八师在转变成国家军队以前,是财政部税警总团。在盐税还是国民政府重要财源的时代,这个单位是用来巡逻产盐地区,以防武装走私,因此这部队被称为“财政部长的军队”。将领是孙立人中将,毕业自维吉尼亚军校,和黄埔军校没有渊源。新二十二师来自杜聿明率领的第五军,他就是在第一次缅甸战役中对史迪威怒吼的那位将军。师里的许多军官毫无疑问仍然效忠于杜,因为他们以往都因他的推荐而获得派任或晋升。目前的指挥官是廖耀湘中将,毕业于黄埔第六期,又到过法国的圣西尔军校。新三十师原先是补充兵训练处,师长胡素少将是赫赫有名的黄埔一期生,也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战争开打后,直接从中国飞来的两个师也一样,背景及人事都很复杂。


  史迪威将军遵照美国陆军的惯例,在密支那(Mitkyina)战役结束不久就解除胡素和旗下两个团长的职务,要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回中国。接着他论功行赏,晋升数名野战军官。依据国民党的惯例,这些举动必须经过蒋介石的核准,而委员长自己在进行如此重大决定前,也会衡量大众的反应及政治上的可能冲击。就这方面来说,史迪威的指挥权比蒋还要有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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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王,而大多数人却在放逐中死去 —— 王尔德(英国剧作家)
如果人被迫只顾眼前的目标,他就没有时间去展望整个的生命 —— 雅斯贝尔斯(德)
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多于应该藐视的东西 ——《鼠疫》阿尔贝.加缪(法)
仁者爱人,人恒爱之;有礼者敬人,人恒敬之 ——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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