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tor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trijif (国王与小鸟), 信区: History
标  题: 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 (选载之五)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Dec 16 02:32:39 2004), 转信

  在对日抗战之前的10年,国民党的南京政府达成关税自主,设置中央银行,岁入来源是沿海关税、盐税和统税(即消费税),并透过发行公债来消除赤字。对于这些财政措施,赞成的批评家认为很进步,反对者则评为倒退,但他们却都被国民党的现代化外观所骗,以为一旦有政策,就一定有替代方案,选择时必须反映政府追求的经济目标。但事实上,国民党政府没有选择或替代方案,财政措施都是以求生存所需的元素组成的。有了财政措施,等于是向前迈开一大步,让全世界知道,现代政府可以靠国内融资生存。无论是希望或幻觉,大有助于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建立可信度,让他赢得西方强权的同情,引起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忧心。帮助蒋投入战争的最有力财政工具,就是将银元国家化,以不可买回的纸钞作为法币,1935年末实施,一年半后,卢沟桥就响起了第一声枪响。 
  国民党政府被赶往内地后,所有岁入顿时化为乌有。即使让通货膨胀也无法达到希望的效果。中国内陆到底有多落后,可以如此形容:不但血量不足,更糟的是,连血管都没有。多年后,伊朗国王也面临类似的问题,由于欠缺分配管道,国家财富只累积在上层阶级,不但没有实质利益,反而造成为难的处境。国民党和蒋介石必须在战时面临更为严重的瘫痪后果,却又不曾拥有消化不了的财富。随着法币数量的增加,乡村地区开始回到以物易物,或是非法的银元交易,至少可以降低部分的通膨压力。纸币数量多,流通地区又少,让城市生活更难以忍受,暴利和贪污就此横行。 
  问题可能在于,蒋介石为何敢在这种情况下宣布抗战?答案是他别无选择。如果再对日本让步一次,10年来的辛苦就会付之东流。除非他对日本摊牌,回应日本的挑战,否则他就必须面临国内控制不了的纷争。没有一个个人可以长期稳住一群军阀、前军阀、准军阀,让他们保持微妙的平衡。一向精于算计的蒋介石,此时也顾不得了那么多,只能大胆应战。 
  1949年,我随着朱世明将军到台北时,更加肯定我原先的想法:蒋介石必须包容身边的各种元素和人物。他并非没有决心的人。孙中山去世后,他在广东的作为充分证明他善于采取迅速的行动。1927年4月,他突袭共产党,再度展现他的敏捷。在起初的挫败后,还能迅速集结军队,继续作战。上海之战并非失误,而是一次赌博。也就是说,局势需要蒋采取行动时,他不曾犹豫过。 
  蒋介石最大的敌人来自后方。为求继续作战,他必须团结一群各省强人和政客。由于他不曾完全掌权,因此不可能有更大的决策力。他接掌政权时,中国还没有经济或财政基础,不足以像现代世界统一的国家一样行动。一般认为他无意改革,但其实刚好相反,国民党政府在他统领之下开始许多革新的计划。在抗战前,农村信用机构和合作社都已设立,乡村改造学校已准备就绪。国民党的中央政治学校下设农乡管理系,我的朋友范长江一度就学。在战争期间,也采取类似的措施。在湖南的南岳,甚至还有一个游击训练班,除传授机动战争的战术外,还设有乡村动员的课程。这些努力全都一败涂地,原因很熟悉:在中层阶级没有足够的社会关系,无法据以建立有效的指挥管道,而在乡村地区,整体的下层结构近乎明代时的架构,不像20世纪应有的组织。 
  蒋为求心安,安抚以前敌人,疏远他的朋友和追随者时,无法得到外国观察家的尊敬。我从《史迪威文件》首次得知,即使他的妻子和妻舅,也被他视为只能信任一半的政治伙伴。难怪史迪威不屑地形容他是“花生米”。 
  我起初尊敬蒋介石,也许正如郭沫若所说的,因为我是他的“忠诚信徒”。但随着时间进展,崇拜转成同情的了解。身为历史学家的我最后终于看到,对于国民党运动和其领导人蒋介石来说,命运赋予他们的行动范围相当有限。 
  书写这些段落时,我完全清楚,蒋介石很容易被抨击,不太容易替他辩护。我无法替他1927年4月12日在上海的行动辩解,当时他没有预警就逮捕共产党员和劳工工会分子,随后将这些人加以处决。我看不出他的恐怖统治有何智慧,连左派作家都被诅咒成一般的罪犯。即使我看出他维持秘密警察有其技术上的需要,我还是无法认同这群缺乏思考能力的人所犯下的残暴恶行,我也提不出蒋不应负责的证据。但这些都无法阻止我澄清蒋介石的历史地位。 
  我认真思索,得到以下感想:与其说蒋介石在领导公共事务时投注自己的性格,以求自己的满足,不如说他准备好迎接注定的命运之约,以求领导公共事务。我初次看到他是在1939年。在成都中央军校,我们听到“我们的校长”要来时,整个学校一片骚动。我们把整个学校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四处擦擦洗洗,给每个器具上油,预期他会来检查。但最兴奋的是,我们即将有机会和传奇般的伟大人物面对面。我们全都知道,蒋介石一度和帮会扯上关系。即使是我们的政治部主任邓文仪少将,身为亲近蒋的弟子,都不讳言,他曾在上海股市中赚了一票。在我们的印象中,蒋是大胆无畏的英俊年轻人。这样的印象大半来自经常被刊登的一张照片,拍摄时间是黄埔军校成立时,照片中的他摆出很帅的姿势,整理他的手套,似乎象征他随时准备行动。这时我们也已读过王柏龄将军的回忆录。他在书中揭露,蒋不仅以个人信用借钱来维持军校,而且还亲自设计国民党的军服,包括非常僵硬的环孔,让帽子向上翘,展现革命军人的精神。他有一度甚至想让第一期生在3个月内毕业,认为再稍微拖延,中国就没有机会重生。到此时为止,依我们的标准而言,他具备伟大名将的种种条件:敏捷坚定,爱冒险,有想象力。即使只是名义上,但能当他的学生就让人心满意足了。 
  等到我们见到本人,失望到了极点,简直无法以文字描述于万一。虽然教官事先警告,校长来时,如果谁弄乱了队形,就是犯了严重的过错,一定会遭到禁闭的处分,但校长致辞时,一些学生倾斜身体,希望能看清楚演讲人,后排的学生则踮着脚尖。但他们的热诚并没有得到报偿。蒋介石的态度既不敏捷,也不坚定,他动作缓慢又刻意。他的演说既无冒险精神,也欠缺想象力,只有枯燥无趣。我们期望的是军人对军人间的谈话,像关起门来讨论当今局势,或是多少提到他过去的光荣历史,但这些期望全落空。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告诉我们,要娴熟基本功夫,只要熟练基本战术即可,如果费心去思考战争的信念、概念,甚至战略,都是浪费时间。如此这般,我们仰赖领导我们赢得孤注一掷的战争,进而改写历史的人,谈话竟然像是教练班长一样寻常。他还老远从重庆来讲这些东西!在和他同地位的战时领袖中,没有人像他一样发表如此无趣的演讲,不过也没有像他一样身兼所有军校的校长。 
  等到我们要朗诵“军人读训”时,他又亲自当起教练班长。不过,他却缺乏教练班长的体力和压迫感。“我念一则时,”他轻声说:“不要和我同时念。等我念完后,你们再复述一次。”他如此讲究细节,追求完美!但是国语的“服从为负责之本”在他浓厚的浙江口音下却成了“屋层外无炸资崩”。后来我们就以嘲笑和模仿可怜的校长为乐。我可不愿当蒋介石的公关人员,即使是最能干的新闻官打造出的公众形象,他本人都可以轻易摧毁。 
  又有一次,站在讲台上的蒋突然发现,身为军校董事的戴季陶居然站在台下的听众中。他停下演讲,请戴和他一起站在台上,但戴客气婉拒。邀请愈来愈急迫,但戴非常谦虚,以同样的决心拒绝。其后数分钟,我们听到麦克风传来我们的校长蒋介石的声音:“嗯嗯,请,请!”戴的声音没有连到麦克风,但从延长的悬疑气氛中,我们可以推测出正在进行某些对话。这场谦虚的拉锯战终于结束,戴顺从请求,走到台上,蒋才又继续演说。站在听众中的我心中怀疑,这些就是我所崇拜的人物吗?如果在数千名顶着钢盔、站在太阳下的军校生之前,都无法避免虚华不实的形式主义,在处理更重大的事件时,他们的优先顺序只会更值得质疑。 
  多年后,我读到司徒雷登的有趣记载。司徒雷登博士曾任燕京大学的校长及美国驻中国大使,他知道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丧失了中国年轻一代的向心力。他于是去见蒋,建议他采用对年轻人更有诉求的计划。他建议,蒋可以启动任何“危险”的计划,点燃学生和年轻知识分子“喜欢冒险的热情”,让他们转而成为他的“自愿宣传者”。整个故事显然很矛盾,因为司徒雷登博士是传教士般的教育人员,理论上应当教导人和平生活,而他建议的对象不仅领导全国投入历史上风险最高的豪赌中,而且自己在一生中指挥一场又一场的军事战役,从不间断。平静安宁绝非他生命的特色。 
  这些事件的不可解,以及整个蒋介石现象的谜题,只能放在更大的参考架构中,才得以就技术方面来解释。我要重申,公平地说,蒋应该被视为历史的产物,而非操纵一切的人物。就某一方面来说,我在成都见到的他,不再是数年前在广东创设黄埔军校时的他。蒋设立现代化政府的外观后,也替自己创造出最尴尬的处境。他无法制造出让政府系统运作的下层结构,只能让一切维持现状。战争爆发前,在南京政府掌控下,国家经济的现代层面或许还有希望扩大成相当的规模。但1937年战争开打,一切的可能就此被打碎。司徒雷登提出建议时,蒋已经变得更绝望,因为在8年的求生奋斗后,内战竟接踵而来。 
  至此一切都很清楚:中国的命运系于乡村改造所产生的突破。这个主题虽然常被讨论,却可以证实一个例证丰富的解释,解决长久以来的指控,因为直到现在,国民党和蒋介石仍被指责在这方面有所疏失。 
  正如蒋廷黻对费正清博士所形容的,国民党对中国内陆的认识还不够。蒋廷黻的意思一定是指某些地方有盲点,而不是指所有地方,因为学术单位在田野调查后,已出版中国沿海及内陆省份的土地利用采样资料。内陆普遍都很贫穷;某些地方的佃农问题特别严重;数百年来都没有进行全国土地普查或全面的土地改革:这些都是早已为人熟知的事实。但问题如何解决,解决方案如何普遍适用于各式各样不同的情况,都还有待观察。如果贸然采取行动,破坏微妙的平衡,反而会增加额外的问题。后来共产党倾全力解决问题,打算一劳永逸时,村落却浮现一些问题,连毛泽东都觉得意外,而毛泽东无疑是这方面的专家。就背景因素来说,中国的土地问题从来不可能采取截然划分法:一边是地主阶级,贪婪、高压、富有,一边是佃农阶级,卑微勤劳,却遭到不当的剥削。这两方其实可能是邻居或亲戚。而无论如何,租金收入是地主不可或缺的生计来源。除收取租金外,土地的剥削还可以有其他种形式,如以不合理的高利率贷款,或是支付低于维生水准的工资。一律降低租金既不公正,又没有效果,而且非常难以执行。这些复杂情况不但外国观察家不知道,一味要求改革的中国知识分子也不清楚。国民党失败后,芭芭拉·杰克森主张,蒋介石的政府只需调降部分租金,就可以保住政权。她并不了解,国民党确实做过这样的努力,但以失败告终。 
  中国的内地古老原始,如批评家描述的一样可悲,但却具备自然的平衡,很可能抗拒任何改变。至少在这个例子中,蒋介石不能被指责为不愿改革,他没有改革的工具,也没有足够的权力。 
  其实无需替蒋介石辩解。他编造出一只纸老虎,但人人都信以为真,预期他的创造物能有真老虎的功用,这样的期待本身就是历史加诸他的最大赞辞。他有时被批评成无法无天。但法律是社会的强制行为,除非守法多半能符合日常的社会行为,否则徒有法规不足以执行。事实上,无法无天是蒋介石的问题根源,而不是他的特权。无论是他的兵役法或法定货币法案,违法情况都很普遍。这些法案都领先时代。 
  1945年5月,国民党六中全会在重庆召开,当时史迪威事件的影响力已经减弱,对日抗战显然即将结束。代表在听完政府部门的简报后,要选出两个中央委员会。过去委员会的名单就像中国名人录,包括各行各业有成就的人士,但并没有军人在内。这些人事业有成,让当权者有广召天下英才的权威感,兼容并蓄的政策符合“扩大政府基础”的目标。但这一次,有相当数目的黄埔将领并不满意,因为名单已成为平衡各界人士的工具,于是他们决定打破模式。陈诚和张治中将军都支持这个运动。他们两人曾任职于黄埔,被认为在专业上很有才干,政治上很进步。投票前几天的一场茶会上,“干部会议”人数超过100人,大多数是黄埔军官和其同袍,陈和张两人在会上致辞。他们对蒋介石的忠心无庸置疑,数年后陈诚为蒋在台湾的“副总统”,张治中则是国共谈判时国民党的代表之一,谈判不成,张还被毛泽东留在北京。当时还没有计划要反叛,但他们的行动如果成功,太多“蒋系人马”将走到幕前,让其他势力不安。不论真假,此举将代表清党或是成立以蒋为首的军事执政团。有政治家气度的蒋制止了这次行动,还私下申诫策划的人。选举时,身为国民党总裁的他,向代表“建议”候选人名单,但代表可以全数赞同,或是投票选出自己的人选。不过,即使面临来自蒋的压力,代表仍否决5名名单上的人选,其中4位是前军阀,一位代表少数民族。蒋于是采取补救措施,要5位和他渊源较深的人婉拒委员的地位(其中一位是秘密警察首脑戴笠),身为总裁的他,再用名单上的5个人来填补空缺。这个动议通过。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保存整件事的始末,学者可以进行研究。如果有人认为国民党的民主实验很荒谬,不妨看看数十年后类似的举动:左派人士称为“民主协商”。这些事件背后的基本原因在于,没有人认真建立选民制,而议会制度则受到权力人士的玩弄。要以秘密投票的方式选出最高领导人,在中国并不切实际。 
  机制尚未就绪,其元素没有适当运作,没有定期维护。在这样的情况下,蒋在发号施令前必须先容纳异己,在有所要求前必须先宽恕别人。说来讽刺,他因此更像独裁者,而且显得既拙劣又无能。有时他过度拥抱联合势力,让自己显得陈腐、笨拙、平庸又没创意。为维持中立的角色,他必须毫无色彩。有时他又把自己化成零件,在组织关系脆弱的地方施展个人的色彩。他有时会干涉部属的内部作业,希望自己的示范作用可以扩大。这个坏习惯离间了他和史迪威的关系,不但被批评者引述,而且有时也被友善的评论家提到。胡适公开要他不管枝微末节。芙列达·尤特里则说,他有“农民心态”。(选载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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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王,而大多数人却在放逐中死去 —— 王尔德(英国剧作家)
如果人被迫只顾眼前的目标,他就没有时间去展望整个的生命 —— 雅斯贝尔斯(德)
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多于应该藐视的东西 ——《鼠疫》阿尔贝.加缪(法)
仁者爱人,人恒爱之;有礼者敬人,人恒敬之 ——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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