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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rijif (国王与小鸟), 信区: History
标 题: 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 (选载之六)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Dec 16 02:41:06 2004), 转信
我大有理由可以相信,蒋介石的方法不是来自他的本能,他的镇定也并非真正的性格。和戴季陶比赛完美礼仪的那个人,一定不是认为中国撑不过6个月的那个人。此外,一个精明到会去投机股票债券的人,不可能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购买每一档股票,而后一直保持这个奇怪的投资组合。对一个结识罪恶之城帮会人物的人来说,不可能去宣传美德本身就是奖赏。统合后的各种资料证明,蒋介石所面临的问题太过沉重,已经永远重塑他的性格,迫使他尽一切行动来使中国团结,无法依自己的选择行事。他很可能腐化,因为中国本身就已腐化。他不重组织,因为如果他强施命令,可能引发内部争议,而且严重到足以使国家再度分裂。他的沉闷无趣很适合他受苦英雄的角色。孔子曾说,君子寡言。要成为和蒋同一类型的君子,必须建筑在互惠和被动包容的原则上,因此也就缺乏对现代世界的吸引力。更不用说,蒋再也不曾以很帅的姿势拍照。和外国访客合照时,他会习惯性地挤出笑容。但和中国同事及部属合照时,他总显得僵硬严肃。他让妻子追求知名度,打造光鲜亮丽的世界,在家打扑克牌当消遣,他自己则过着无趣无味的生活。希特勒会对副官说笑话,斯大林半夜会小饮一番,中国的蒋介石却总是自我克制,不曾有这些小小的分心和缺失。他的诚心让司徒雷登信服。他虽然是毫无光彩可言的表演家,却赢得往大处着想人士的赞许。即使他的死对头周恩来都必须承认,他很爱国。
蒋介石内心其实很情绪化,有时他的自制也会失效。在重庆,有一次他的副官处长(译注:正式职衔是“侍从室第一组组长”)陈希曾请辞。依西方说法,陈是他的表兄弟,但依中国算法,陈是他的外甥。蒋介石非常生气,当场掀翻桌子,最后陈哭着打消辞意。就蒋的立场来看,他已经把奉化县的所有亲戚都安插在政府部门里。战争造成货币贬值,陈的薪水几乎缩水成零,生活很不方便,以他的职务关系和影响力,他可以轻易在战时的首都开创赚钱的事业。但蒋认为他在此时居然想到弃自己而去,简直就是忘恩负义。这个事件同时势必也触及蒋本身的失败感,因为他期望人人都应该将责任和义务置于个人私利之上,包括他自己的副官在内。
在前面提到的国民党六中全会,有一个问题引发总裁蒋介石的长篇大论。有一位王姓代表想了解,方先觉中将是在何种情况下投降日本。方是第十军的军长,在强势的敌军围攻衡阳49天以后,终于举白旗投降。他被俘虏,但后来趁机逃跑,设法回到重庆向蒋介石报告。据蒋介石的侍从秘书曹圣芬转述,在该次会面中,方说已尽全力,战役是败在应该要轮班的纵队身上,但方再也不肯透露细节。没有人提过这个事实:在战争的最后一两年,很少将军能得到执行任务所需的恰当工具。身为总司令的蒋介石压力一定更大,因为他找不到人诉苦。他冷不防被问到这个问题,于是向王姓代表和在场听众倾泄他的真正情绪,问他们是否了解到,他们能够舒适平安,要归功于率领着营养不良的士兵、带着不足装备上战场的人。如果有不可能的任务,应该责怪谁呢?是在最恶劣环境下仍然撑下去的人?还是坐在后面批评他们做得不够好的人?
总之,说蒋介石政府的特色是腐化无能,并没有触及问题的深处。这个问题古老而脆弱,其底线在民国出现之前的数百年。这些情况对蒋的行为模式有决定性的影响。1937年,他带领中国打一场没有计划的战争,就好像禅宗一样,以美感和本能去面对问题,依赖灵感的忽然涌现,而非精心的策划算计。他在大方向中摸索,让后果来决定细节。每当他缺乏执行工作的工具时,他就用决心来填补。幸运的是,对手也采取同样的态度,因为日本人并没有长期的计划。其后的僵局制造出适合美国介入的时空,最后优势终于转向中国这一边。
内战是抗日战争的必要延续。部队已经部署在战场上。接收日军曾占领的城市时,更决定了国民党军队的战略性地位。在抗战胜利前,好战者已采取了无可撤退的步骤。对共产党来说,此刻正是绝佳机会,应该趁机完成未完成的革命。虽然国民党军队在内战初期采取军事攻势,但其实打的是保卫战,从头到尾都应该保持被动的角色。国民党再度没有拟定作战计划。国民党短期目标是开发铁路沿线,让经济大概回到1937年之前的状况,但这个目标未曾达成。在这场战争中,消耗才是重点,后续的动员相当重要,但国民党军队却无法改善这些方面。党所拥有的一切,都已在前线了。
美国的调停行动只招惹太平洋两岸的怨言。事实上,误解无处不在,包括亲身经历战争的我们,都无法解读其真实意义。中国文化传承中,最矛盾特别的因素之一是虚有其表的能力。我自己不断重读古籍,才了解其中运作之道。简单地说,你无法评估环境时,不妨大胆假设。情势不利于你时,就将你的信念伸张到不合理的极限,希望奇迹会发生。难以解释一个讯息时,就用夸张的方式加以缩减。这些做法当然会把信仰和一厢情愿混淆不清。不过,在信息传播困难、不可能达成共识的国家中,这些做法自有其目的。在战争期间更是如此,因为没有人确信一定会胜利。多年后,我检视自己在成都的经验时才意识到,这样的力量已影响了我们,虽然我们并不自知。以蒋介石的例子来说,我们发现对他本人很失望后,依然拥抱着这个传奇。我们上床前会嘲笑他的浙江口音,但次日早上,我们提到“我们的校长”时,敬畏之情丝毫未减。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想到蒋介石时,想到的是他扮演的历史角色,他代表的想法和概念,有别于蒋介石本人。根据我和黄埔将领之间的谈话,我确信他们也有同样的态度。因此,保证或事先的承诺就非常重要。只有西方国家一心揭发丑闻的新闻记者,才会以戳破我们的神话为乐。他们指责我们自我欺骗时,多数的国人可能认为他们蓄意无动于衷,有时又怀着没有必要的敌意。以诗人和哲学家为代表的东方,与以逻辑学家和数学家为代表的西方,两者之间的争议可能没完没了。
在一番回顾后,我愿意承认,国民党无法整顿社会关系来支持军队,结果让美国的大量援助变得不切实际。但这个原因不同于杜鲁门政府停止援助的说法,他们觉得原因出在中国无法形成联合阵线。这个争论显示,西方倾向用议会制来解决问题,希望中国实施议会制,让自由派分子和少数党可以扮演关键角色。这项假定必须基于下列前提:议题可以在确定范围后加以辩论;选票可以被调查出来;多数决定可以形成。这些无疑都是美国调停时的辞藻。美国武断决定,国共争斗的问题已经摊开来,政策的不同可以靠谈判来解决,但事实真相却是:一方想借美援来修补屋顶,另一方却想从底部摧毁所有结构。这样的争论不只是发生在前议会制度时期,而且还是前宪政时期。
即使是蒋介石的政府有多民主这个问题,也比多数观察家当时所了解的还要微妙。对站在国民党这边的人来说,蒋介石一直很包容异己。只有一心想排除所有人的人士,才会被他驱除。事实上,他将不同背景的人引进政府,包括知名学者和他以前的敌人。但此处就是共产党的论点所在。我们聚集这么多教师、银行家、地理学家、政客、前军阀等,只不过是为了彼此保证不采取危险和激烈的举动,他们看不出其中有何优点或智慧可言。如果我们不能去除各省强人,我们就是军阀体系的一部分;如果我们不能改善农民的生活,我们就是保护地主的权益。这样的态度又激起我们的反感,认为他们太没有弹性,简直是以高压来威胁我们。
党派的争吵实际上反映历史的僵局,内战势必不可免,多年后的我们才了解这一点,但交战当时却看不清楚。关键问题在于土地改革,其他不过是其次。问题在于要不要进行改革,如果将这棘手的问题搁置一旁,我们就永远不可能从上而下来重建中国。国民党军队虽然被西方标准视为落伍,却已经超越中国村落所能充分支援的最大限度,因此必须重整后者。但这样的提议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一旦启动后,就没有办法在中间任何时点制止,必须从头到尾整顿,依人头为基准,重新分配所有农地给耕种者。这个问题非常复杂,任何妥协不是不可行,就是在管理上不切实际。如果没有内战,一切可能显得简单容易。多年来,我们只是认为毛泽东太过强烈,一心想着分化,而他的“主义”太过吹毛求疵,太武断,但我们并不了解,他的所有基础工作都是为了最后的摊牌而做准备。我想,我在共产党的友人事先并不知道这一点。不过,由于先前的承诺,他们还是继续坚守阵营。
将国民党和“布尔乔亚”画上等号(左派人士常如此形容),并不是指国民党人拥有股票和债券。除了极少数的人以外,事实上他们都没有。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民党将领,出身背景和大多数的共产党领袖都一样,除少数人以外,他们的财产还不足以多到要用生命去捍卫,更不要说是席卷全国的内战。然而,在国民党这一方,都市的气息比较浓厚。“容忍”的精神可以延伸成放纵任性。如果我们无法免于物质的欲望,至少我们拥有幻想的自由。受中产阶级文化的影响,我们意识到共产党分化高压的威胁,因此一定要抗拒甚至压抑。我们并不知道,在回应挑战时,我们促进了内战大熔炉的诞生,这正是导致共产党有所突破的环境。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说服自己,国民党军队当时的问题在于“头重脚轻”。现代化设备大规模涌入,只会增加上层的重量,底层大众更难予以支持,军队显得更像是外来力量来对抗中国社会。这个二分法所造成的结构失败,将大于所谓的贪污无能等温和的谴责。继国民党的失败之后,也看到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其他国家。为了抵抗和国家下层结构无法相安的外来因素,越南和伊朗的反对势力诉诸不同的“主义”以遂其目的。
毛泽东的革命在本书称之为“劳力密集”,一度显得迂回曲折、异想天开,甚至连他的党人也轻视这位未来的党主席。因此,我们当时忽略其功效,也许不能算是太离谱。内战爆发后才完全看到他的手法更直接、更有重点,更务实,因此在解决中国问题时,比其他所能想象出的方法更完备,更自足。一旦付出代价,就不能否认他计划中的优点。赞扬他土地改革的作家常说,平等精神、人道诉求与他的土地改革息息相关。事实上,提到道德时,可以针对主题进行各式各样的辩论。问题在于,革命本身就是重新修改道德标准。如果不同意上述的话,至少我们可以接受这个明白的事实:透过土地改革,毛泽东和共产党赋予中国一个全新的下层结构。从此税可以征收,国家资源比较容易管理,国家行政的中间阶层比较容易和被管理者沟通,不像以前从满清宫廷派来的大官。在这方面,革命让中国产生某种新力量和新个性,这是蒋介石政府无法做到的。下层结构还在原型阶段,显然未来需要修正。在此同时,这个惊天动地事件所激起的狂热——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财产重新分配和集体化——似乎一直持续,直到“文化大革命”为止。这时历史学家提及上述事件时,可以持肯定的态度,不至于有情绪上的不确定。
国共争斗的时期虽然显得长,实际上只是鸦片战争启动历史事件以来的其中一环。在现代中国历史的所有层面中,都贯穿一个基本议题,就是中国由文化主导的政治体必须转化成现代国家,其基本要求为可以从经济上管理公共事务。在蒋介石以前,这个问题甚至还没有被国人所了解。在毛泽东掌权后数年,中国人口还是只能约略概算管理,显示转化成现代国家的路还很漫长。但即使不耐烦也无济于事,要更改影响10亿人口的结构,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这个结构有400年以上的历史。转变不是小小的调适而已,问题能够持续这么久,正可以说明其本质有多严重。
内战将人际间的冲突放大千万倍。这个经验有许多层次:感情与理性,迫近与遥远,内与外,战前与战后。然而,在三分之一个世纪以后,我看到的是在历史长期的延续下敌对双方的直线进展,而不是交锋当时似乎毫无妥协余地的歧见。例如,如果不是在蒋介石高举国家统一旗帜的遮蔽下,我看不出毛泽东何以能进行农村改造。即使在书写历史时,只有当国民党所经历的困难完全浮现,而各种替代方案又已用尽时,共产党的激进措施才会显得有意义。
身为历史学家的我相信,蒋介石和毛泽东都是伟人。他们都独树一帜,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历史加诸他们身上的最艰困处境,从而展现本身非凡的长才。他们的勇气虽然方式不一,但都代表中国的心智和力量。但这类型的勇气都是一面倒的固执,毫无吸引我们的个人性格和特质。事实上,如果去除他们历史上的伟大地位,传记作家可以简单形容他们:一个僵硬死板,另一个掩不住土气。这些和他们掌控的媒介有很大关系。一方在过时的社会价值中努力挤出最后一滴可用之物,另一方则采取“辩证的即兴创作”,企图打造出理想的社会。
(选载之六·全文选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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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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