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tor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trijif (国王与小鸟), 信区: History
标 题: 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 (选载之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Dec 16 02:45:14 2004), 转信
我在安亚堡那段时间,有一天收到北京的妹妹粹存托人从香港转来的信,她提到她和田伯伯联络过。田伯伯知道我的下落,表达对我的“关怀和忧虑”。在朝鲜战争结束后数年,美国和中国仍是敌对国。田伯伯的讯息婉转暗示我身为变节者的尴尬地位,我自然不可能满意接受。但由于是在特殊情况下收到他的消息,他的立场不难理解。
田伯伯就是剧作家田汉,也就是《抗战日报》的编辑。1938年我替该报工作时,正是国共合作的高峰期。田汉甚至不曾到过在长沙的办公室,他把编务工作交给我的朋友廖沫沙,自己和周恩来、郭沫若任职蒋介石军事委员会下的政治部,当时待在武汉三镇。身为少将的他,训练组织了许多剧团和戏团,培养舞者、歌手、演员和艺术家,振奋战时的士气,成立像联合服务组织一样的劳军团。他的另一项计划是在武汉城墙上画大型壁画,长达数百英尺,内容是描绘中国人民团结抗战,从长江上远远就可以看到。武汉落入日军手中时,壁画尚未完成。
我稍早就见过田汉本人。在我从成都中央军校毕业后,我才称他田伯伯。他的儿子田海男是我在军校时的同班同学。由于这层关系,我去过他们家好几次。海男和我在十四师下的同一个团,我们也一起去印度及缅甸。但在抗战胜利后,他却加入共产党军队。朝鲜战争后,他仍在人民解放军,但我不知官阶有多高。他们这个家和共产党的渊源很深,海男年幼时,周恩来和邓颖超视他为干儿子。在蒋介石任命田伯伯为少将前,曾怀疑他是共产党同路人,把他关了一年多。
田伯伯是我经验中的奇人之一。从他若干剧作的名称,如《获虎之夜》和《南国之春》(译按:查田汉并无此一剧作),可以看出他的浪漫天性。我想不起世界上有谁比他更不重视金钱。我在昆明时,有一次看到他在床下放了一个陶瓮,存放5天份的米。不过饥饿从来不构成任何威胁,如有必要,他可以从中国的天涯旅行到海角,吃住全靠朋友和崇拜者,而且不必去求人家。他每到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镇,投宿旅馆时,经理和门房就会通知城里的演艺界,没多久他就会被种种请求和邀请所淹没。只要他同意坐下来欣赏表演,制作人和经理就会欣喜若狂,一流的男女演员会来向他致意。紧接着安排豪华的午餐晚宴,外加很多酒来助兴。在此同时,他的旅馆账单也被结清了。大多数的崇拜者都和帮会有些关系,因此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安排他的下一段旅程,而且既舒适又便利,把他送到下个城镇的兄弟手中,展开另一轮欢迎活动,中间不致有任何间断。这是我亲眼所见。
田汉在日本念大学,本来想进海军,后来没有实现愿望。他和同时期的许多学生一样,发现中国除了船坚炮利以外,还急需许多其他的事。他转攻文学是很明智的选择,因为非常适合他的性情。20年代末期和30年代初期,他在中华书局当编辑,还在上海的一两所大学里教书,日子原本可以过得很舒服。但他辞去这些职位,改当南国艺术学院的院长。虽然这个学院被认为出了最好的制作人、导演、剧作家、男女演员,但没有人知道这学校是如何经营的。据我所知,在一开始,有些电影制作人为了要扶持电影这个刚萌芽的产业,因此拿出一部分资金来。从此以后,这个学校的管理就和田伯伯一家人密不可分。说这个学校是非营利机构未免太轻描淡写,根本就是故意不赚钱。至于人事,职员和学生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全都像兄弟姊妹一样,有些友人就住在田家租来的房子里,而有些朋友的朋友从遥远的省份来上海找工作,在还没找到房子前也住进田家。那时田伯伯还是鳏夫,由田伯伯的母亲负责周济一家子食客,也因为如此,她有个很恰当的封号:“中国戏剧界的母亲”。
有一篇刊登的文章说:有一次有个剧团碰上严重的财务危机,于是请求田汉写篇作品让他们演出。田汉一口答应,照例以大吃大喝拉开序曲。剧团为了要让创作过程不受到干扰,还替他在城里安静地段的旅馆内安排了一个房间。田伯伯却叫更多酒,邀请他的一些朋友到房间里来聊天,到三更半夜还谈个没完。第二天剧团的人过来偷窥,发现这位无从捉摸的剧作家睡得正熟,他们买来的文具原封不动。到傍晚他醒了,叫来更多的酒和食物,继续和朋友聊天,聊完就睡觉。第三天,剧团的人绝望了。这时剧作家找到灵感,他一跃而起,振笔疾书,写了一整个黄昏,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又继续写,一直写到第三天。那天中午,剧团的人又来了,发现他还是在睡觉。但他们辛苦等了5天的剧作就放在桌上,连最后一景都写好了。我把这篇文章给田海男看时,问他:“你觉得呢?”
海男露齿一笑:“很像家父的作风。”
我们和日本的战争蓄势待发时,田伯伯放弃电影和剧场,转而研究传统的舞台剧,就是西方人知道的“京剧”。事实上,京剧是相当普及的娱乐形式。在中国的每个省会,至少有一个剧场全年上演京剧,每天两场。任何人都可以去观赏,只要付25分的入场费,穿着凉鞋、拖鞋去都无所谓。这个普及的艺术形式让田汉得以接触社会的下层阶级。
战争还让剧作家结识无数国民党将军。国民党高阶将领有一个共通习性,西方观察家很少注意到。这些将领必须日理万机,处理琐琐碎碎的烦人小事,在无望的环境下造就全然不受干扰的习惯。这些超脱于日常生活的个性,无论是先天生成或后天的训练,都很快发展成一种乐天逍遥的性格,相当接近艺术家的狂放,也是诗人非常欣赏的特质。这种特性让田汉与他们结为朋友,不带任何政治色彩。他相熟的国民党将军不下数十个。事实上,海男和我、我的表弟李承露(后来以国民党上校的身份在台北退休)和另一位同学朱世吉(我离开东北一年后,他死于对共产党军队的作战中)之所以在军校毕业后到十四师,也是因为田伯伯的推荐函。他写了一封信给师长阙汉骞,阙再要求校方将我们四个分发到他的师。如果校方不肯呢?田伯伯写了另一封信给教务主任孙元良中将。两年后,同样的过程又重演,海男和我得以到印度去。田伯伯和郑洞国将军也够熟,熟到可以要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一起到他麾下。因为这层层关联,他有权对我妹妹说关心我的福祉。他一直是我的恩人,而且在我请求下让我踏上我今日之路。
如果田伯伯的个性可以从朋友中看出来,最明显的就是张发奎,国民党少数的一级上将之一。张将军曾震惊新闻界:在上海之战时,日军炮弹已打到他的总部门口,他照样有办法睡着。他的副官叫醒他时,他咆哮:“保持警觉,我说过了,每个人都要保持警觉!”他自己警觉了一下,又继续睡。当时还有一个因素没有明显提到:他前方是吴淞江上的日本战舰,他无法进攻,但在蒋介石命令下,他又不能撤退。因此他以自己的性命当赌注,作为手下的模范。在围城时,田伯伯拜访他两次,他们互相把对方灌醉。如果这起事件发生在西方的军队里,一定会引发军纪的问题。但在中国,却展现出豪放慷慨,符合传统文化的规矩。后来田伯伯发表了这篇在日军轰炸下饮酒的故事,附上一首情感充沛的诗,广为流传,深受好评。
我们向十四师报到的途中会经过柳州。我听了太多关于田伯伯朋友张发奎的事迹,于是向田伯伯建议:为何不让我们去拜会他呢?无论就何种标准来看,这个建议都不合常轨。不过,全权负责第四战区的张发奎将军,因为朋友田汉的一封介绍信,愿意短暂接见我们这三个未经世事的中尉(朱没有和我们同行)。他个子不高,相当瘦,动作敏捷。不幸的是,一位伟大战士的魅力,就像剧作中的英雄一样,需要舞台来烘托,这可不是远离战场的一间小平房办公室所能做到的。张将军出来见客时毫不做作,当着我们的面揉眼睛,似乎刚从午睡中醒来。他的勤务兵端茶给我们。将军告诉我们,下级军官势必要走许多路,他年轻时,曾走遍中国的西南地区,没有一个地方不留下他的足迹。除此之外,整个拜会过程平淡无聊。但这次经验更让我相信文学界人士的力量及影响力。在大众心目中,英雄事迹要显得真实可以理解,前提是必须要有像田汉这样富有创造能力的艺术家,才能在纸上以浪漫和节奏感重新安排英雄的丰功伟业,最重要的是要有扣人心弦的舞台效果,例如吴淞江上乌云低垂,强风刮起长江上的波涛,战旗飘扬,战马嘶鸣等等。在联合阵线时期,郭沫若和田汉在这方面都贡献良多。可惜国民党并没有继续善用他们的才华。
国共决裂是在1941年,新四军事件粉碎联合阵线,双方关系不堪修复。国共间的战争其实在1939年就已开始,当时毛泽东已展开他的扩军计划。惟一能有利扩军的区域是中立区域,夹在日军有效占领区和国民党牢不可破的防线之间。在这块无主的地带,充斥着地下反抗军、地方民兵、土匪、日本撑腰的警察和伪军,都可以强力吸收转化成党派的游击队。但是,上述种种势力,除少数例外,都已被国民党军队视为触角,他们不是自愿的辅助队,就是用钱收买的双重间谍。共产党有系统地加以吸收,造成他们的首领莫名其妙地被处决,有时共产党更发动突击,势必无法避免与国民党正规军队的武装冲突。有时在短短数天内,所牵涉的作战兵力达数千人之多。在一次事变中,国民党失去赵铜,他本来受蒋介石指派,担任河北民军第一纵队司令。在军校时,他们都听过这些事件,但我对这些沮丧的故事毫无胃口,局势的发展和我预期的完全相反。我们大多把党的斗争当成恶疾,虽然不能很快去除,但希望能随着时间而消失。然而,新四军事件让情况更加恶劣。无论共产党是否有错,都是受害的一方。斗争的规模达到空前,过去所有半遮半掩的冲突全都公开,引起国际间的重视。我们到达重庆时,发现这个战时的首都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不可置信的是,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理论上是国民党一手教出来的,却不及上一代的人激动。(不过,就历史长期的发展而言,这并非奇怪的现象。无论直接或间接,中国的重大决策都是由在民国前出生的人来决定,年轻一代只是照着做而已——这趋势尚未改变。)
郭沫若是20年代中国狂飙运动时期的领袖之一,也是田汉长期的好友,时间可以追溯到两人都在日本求学时。他们曾一起从事出版业,又一起在联合阵线。在重庆,他们是隔壁邻居。有一次,田海男和我受邀参加一个晚宴,他发现我们不会喝酒。那时我们都还没试过,觉得很别扭。我们穿着国民党军服,滴酒不沾。他看着我们,极度轻蔑地说:“来吧,你们这两位委员长的忠诚信徒!”郭沫若本身是非常敏锐的作家,有时他会以嘲讽的语气说尖酸刻薄的话。不过3年前,他发表了一篇题为《在轰炸中来去》的文章,提到和蒋介石握手后,手掌的余温久久未消。
田伯伯对新四军事件的反应更直截了当。晚报刊出蒋介石对事件的解释,他把报纸一扔,大叫:“满嘴的仁义道德,满手的血腥!”重庆局势愈来愈不利郭沫若和田汉。讽刺的是,他们仍然领国民党的薪水,但他们不再担起任何职责,随时有特务跟踪。他们不时会受邀参加政府文工人员举办的宴会,不同党派的人干杯时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气却嘲讽讥刺。郭选择留在重庆,部分原因是为了年轻的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儿子。但田伯伯在我们离开后不久就偷偷溜走。第六战区司令官陈诚将军也是他的朋友,这位剧作家就沿着长江顺流而下,顺道去陈将军的总部拜访一下。陈诚给他财务支持和安全通行证,让他一路通过整个战区,直到桂林,当时隶属左派军阀李济琛管辖。有一段时间南方的这个省会成为避风港,庇护不受重庆欢迎的作家和艺术家。陈诚就是那位赢得史迪威信任的精力充沛的国民党将军,后来他担任蒋介石的参谋总长,并在台湾当上“副总统”。在抗日战争前,他已经替蒋介石执行“剿匪”的任务,肃清共产党,在战后他又再度执行。他也不是惟一保护田伯伯的人。在昆明,后来在东北和林彪作战但当时担任卫戍司令的杜聿明将军,也保护朋友田汉不受骚扰。国民党高阶人物将公职和私谊分开的做法,并没有受到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的充分注意。
但是,为何会有这样的落差、这样的不同和矛盾?如果把这问题引申到我身上可能更切题,虽然我在国民党内的角色不过是次要的助手及旁观者。田伯伯不曾对我们透露他的共产党党员身份,但其实也没有必要,因为即使在内战开打前他的地位已相当清楚。他也不曾要我支持共产党,他只是常常对我说,到了我这个年龄,在政治上应该已经成熟,借此可能希望我自己“觉醒”。但我显然无视于人民的受苦,对解放运动毫无兴趣,一定让他彻底厌恶我。另外一个意见不同之处在于对苏联的看法,对他而言是社会主义阵营的伟大策略,对我却是国际权力政治中厚颜无耻的自私自利。但是,他还是很容忍我,在我们短暂的相处时间内,他尽全力教我日文,让我了解外语对教育有多重要。更窝心的是,我母亲经过桂林时,田伯伯和他母亲殷勤款待。许许多多的小事提醒我,田伯伯的确把我当他的家人对待。他告诉我妹妹他关怀担心我的处境时,我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关怀不是发自内心。他没有小看我的念头,他并不是郭沫若。
田汉更增加了共产党的吸引力。他的例子证明,不需要是道德家或严以律己的人才能成为共产党。他受情感的驱策时,有时过于情绪化,无法沟通,但很快会恢复乐天合群的个性,谈话中充满笑声。有一次他和同伴比赛谁先跑到山顶,结果他赢了,掏出手枪对空鸣枪三声,宣告他的胜利。他为朋友写了一首悼亡诗,后来重抄一次,每个字高一英尺,刻在俯视朋友坟墓的石崖上。这个工程一定花掉他当时所有的积蓄。他纵容自己的冲动和异想天开,很难和他争论说,自我表达的自由和共产党并不相容。但是,我如何整合他的故事和我在东北的经验(包括曾为人民解放军元帅林彪的所作所为)呢?
(选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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