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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ujuzhu (bonnce chance!), 信区: LangHeaven
标 题: [fr]熊培云 : 米哈博桥上的眼泪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5月05日18:35:2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三十而立,飘在巴黎。
新近搬了家,我住在一首诗的旁边。十六区,右岸偏左。
初次见面,和其他法国朋友一样,房东太太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来法国?对于
这个问题,我很少自问。我的南开校友、戴思杰先生在他的成名作《巴尔扎克与中国的小
裁缝》中有很好的解释:一个小裁缝受到巴尔扎克书的影响,最后走出天高文化远的小山
村。它说明,文化无孔不入、魔力无穷,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回想我这些年读过的书,
无意有缘,大多都和法国文化有些渊源。因此,来到法国继续学习,对我自己来说,并不
意外。
对我最有影响的人不是巴尔扎克,而是罗曼·罗兰。罗兰这样描述法式乌托邦:“世
界安宁、博爱、在和平中进步、人权、天赋平等。”其实,我对法国怀有某种情感,除了
对这些大道理心存信念,还有一种近乎朴实的乡土之情——怀旧。在我仰望未来浩瀚的星
空时,同样深爱着承载现在与过去的大地。道理是,只要你站得足够高,就会发现大地是
星空的一部分。
法国人的怀旧之情是举世无双的。有的电台就取名为Nostalgie(怀旧)。怀旧,其实就
是抚摸文明发黄的书页,怀念短暂一生的美好,它让人生与历史相逢,在眷恋到心痛的回
味中,穷尽过去与未来。所以普鲁斯特意味深长地说,天堂只在那些已然逝去的日子里。
一个雨水涟涟的冬天,我在塞纳河边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第一次走进了奥赛博物馆
。很多年来,我一直喜欢印象派的画,尤其钟情凡高的《向日葵》与《星空》。当我爬着
楼梯,快要走向凡高的展厅时,想着这些年来痴心不改,在愿望即将实现时忽然觉得愿望
也疲惫不堪。手扶着楼梯,只是喃喃自语,“凡高,我来看你了!”
尽管在所有的藏品中,没有《向日葵》,也没有《婴孩》与《吃土豆的人们》,但我
却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晒场上的生命、自画像、星空与教堂。油画不是印刷品,它是只能
到现场看的,透过斑驳的画布、甚至已略显黯淡的色彩,你更可以看到无尽的岁月沧桑与
隔世的心灵抚慰。在这里,画框虽已陈旧不堪,却为我们细心保留了文明的现场。
社会就是人类,历史就是人生。在法国,流通于欧元之前的法郎纸币是值得追忆的。
如今,无论是在大商场,还是跳蚤市场,除了欧元标价外,商人还会不厌其烦地换算
出法郎。那里栖息的不只是拿破仑与黎塞留的政治野心,更有自启蒙时代以来思想巨子的
人文之情——伏尔泰、孟德斯鸠、笛卡尔、莫里哀、哈辛、高乃依、夏多布里昂、雨果、
德拉克瓦西、塞尚……法国人怀旧,其实更多的是怀人。
铜臭里飘着书香。
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在50法郎的纸币上看见圣埃克绪佩里与小王子,犹如第一次在巴
黎书店里看到无数个版本的《小王子》、绢着法文“不要用眼睛,而是用心灵看”的方巾
以及绣着“Le Petit Prince”的金色狐狸与白色小绵羊时,我因此明白一个民族是如何呵
护一颗心的。它不像袁世凯,甫一“当选皇帝”,便心急火燎将自己的脑袋铸成“大头”
上了银元,以示“袁某人到此一游”,呵护一顶轮流坐庄的帽子。 (法国也没有大团结伟人
头 只有镌刻在硬币印刷在邮票上的自由平等博爱)
书香里飘着些什么?
都是些故人名字。
在西岱岛旁,塞纳河两岸,排满了旧书摊。除了卖巴黎名胜的卡片与素描外,大多都
是近一两百年间的旧书。那是一些固定在河沿上的简易铁箱子。从市容上考虑,这大概算
是“私盖”或“官搭”,当被拆除。但很多年来,塞纳河边的旧书商并没有被清理走。政
府对文化之重视与宽容使塞纳河水也有了朗朗的书香。
法国出版社十分重视作者的名字(有时会占到封面的三分之一),而不是用花里胡哨
的书名,或忧国忧民担心你有了快感不喊;或“礼贤下体”,派“此处删去下半身数两”
的庄之蝶将你诱奸。在法国,性是自由的,以“力比多”来勾引读者钱财的任务已交给了
色情杂志或情趣商店的老板。出版商重视推出作者之名而非作品之名,一方面推销并鼓励
了作者,同时也让作者因此对自己的名字负道义之责,不至于使小说家们集体“卖身献艺
”。常有人文学者悲叹近代中国沦为“文化小国”,究其根源,与国人重标签而非思想,
重书名而轻作者,重市场而轻人心不无关系。二十世纪后半叶,吾国剪刀加浆糊的学术武
工队和著作装修队鱼贯而出,于是有了书香不足、腋臭有余的虚假繁荣。
初到巴黎,我的索邦校友、政治评论家陈彦先生给了我很多关怀。对于中国,他最痛
心的是当下犬儒主义流行,冷漠与世故正在成为人们的护身符与安慰剂。几个月前,陈先
生在一篇悼念李慎之的文章中说,“当代中国反思的特点不是思想的高度,而是步履之维
艰。”让我唏嘘不已。细想下来,中国所以沦为“文化小国”,与吾民健忘、自卑或“自
寻短见”亦不无关系。我们在制造天堂与将来时,却将过去或手边的美好东西扔掉了。我
们不但遗忘了过去,也正在遗忘现在。中国人常说,人走茶凉。其实,一个民族,若不能
热情地拥抱自己的祖先与子孙,茶从来就是凉的。就像黄宗羲、胡适、傅雷、顾准这些名
字,只是星星点点地出现在几个淘书人的脑子里,却从未在道路上见着。旧朝新朝,路牌
上多半是一统天下的“事迹”,却很少见到些民族精神的“人迹”。华族亿万,岂能在“
人迹罕至”的道路上再造文明?
一个民族,不能只纪念一个人,否则它就被自我轻视。
文明的敌人是杀人放火,用秦始皇来解释就是焚书坑儒。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中
国人出奇地愤怒了。其实,自楚霸王以来,中国人自己关起门来放火,细算已有两千年,
并朝代相袭,因此有了阿Q“先前也阔过”式的文明。如今,中国进入转型期,也进入拆迁
期,于无声处,许多“看不见的熊猫”正在消失,胡适先生“一点一滴地改造”,悲哀地
沦落为“一点一滴地毁灭”。记得在国内时,有次拜访法国《解放报》的驻京记者韩石先
生,当时他正准备搬家,因为他租用的四合院要拆了,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对于忙着多快好
省搞建设的国人来说,始终是一个谜。答案在我的巴黎同学阿兰的嘴里,“如果你拆光了
你们文明的四合院,复制一个赝品的巴黎,巴黎若有知,巴黎也会愤怒。”
在许多法国人看来,继往开来不是空洞的政治口号,而是文明延续的金科玉律。没有
过去、无视将来的消费者文明,其实不过是酒肉穿肠过的文明。有个道理是,只知道拆除
过去的人,将来也会被人拆去,其结果是每一代都会在“拆迁”中疲于奔命。雕栏玉砌应
犹在,古老的文明之墙上,用摩登的油漆写着斗大的“拆”字。它有着鲜艳的白色,我却
看到了黑暗。
我想,法国人和中国人一样,都是有点“祖先崇拜”的。只是,前者不是家族之爱,
而是人类之爱;不是血缘之爱,而是智慧之爱。一个弥漫书香的民族,爱它的祖先,用他
们光荣的名字温暖一座城市;爱它的子孙,为他们呵护过去与现在的一切人与物;爱他们
自己,做一个幸福的人,甘于辛勤、奋斗一生,最后可以温暖地死去。
飘在巴黎,我住在一首诗的旁边。今夜我无心睡眠,踏过布热约街没足的梧桐树叶,
独自倚在米哈博桥上,我竟又一次流下泪水,为了一座桥,一条河,一首诗。
诗的名字就叫《米哈博桥》(Le pont Mirabeau),是短命的天才诗人阿波利奈尔·
吉洛姆写的,如今它被刻在米哈博桥头: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La joie venait toujours après la p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米哈博桥下,塞纳河流淌,
我们的爱,
是否值得萦心怀
但知苦尽终有甘来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敲响,
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 ……
在这里,我不只是我自己,我是一切人。日子走了,我还在;河水走了,桥还在。阵
阵西风之中,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http://bbs.sina.com.cn/newsoul/soulpa.../393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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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mour s'en vont comme cette eau courante
L'amour s'en va
Comme la vie est lente
Et comme l'Espérance est viole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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