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acPark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wildwolf (桐子), 信区: LilacPark
标 题: 山岗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2月02日15:53:59 星期一), 站内信件
母亲说:“辛嗣死前还逗过你呢!”
辛嗣走过小宝家的门口,看见小宝在门槛跌坐着,他的母亲在他旁边。辛嗣做出伸手
要抓的姿势:“捉去走!”小宝长睫毛的眼睛吓得一闭,慌忙抽身站到母亲背后,他的母
亲头发黑长,抚着他的头笑:“小宝别怕,大人开玩笑的!”又对辛嗣嗔道:“别把他吓
走了魂!”辛嗣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子,因为瘦显得高挑。算命的说,是活不长的,这大概
有几分道理。
辛嗣是河南肽子带过来的。他的母亲走过山岗,流落到应山的这个小村庄,孩子们村
前村后蹦蹦跳跳的唱着童谣:“肽子肽,心眼歹。肽子肽,心眼歹……”乡下的人们看看
新鲜事,那天他们看见一个二十七八的女人,头发蓬乱,眼神无光,干裂的手里牵着一个
瘦焉焉的孩子,从山岗走过来,走过他们的门前。周围的人们问起来,说是河南干旱,逃
难来了,孤儿寡母。“行行好,给点吧!”他母亲拄着一根扭曲的破树棍子,路上拾的。
说完这句,就不再多话。
教绅收留了他们,他年过三十,孤儿一个,还没成家,自作主张娶了这个后来弄清是
来自兰考的女人,没有什么仪式。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不到一天,也许更短。一天不到,这
个女人死了。有人说她是饿死的,她在教绅答应收留她的孩子后,流下泪水,身子虚弱,
晕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也有人说她是撑死的,教绅收留了她们母子,让他们吃饱饭,
这个女人在路上将讨来的很少的食物让给孩子,太久的时间没沾过食物,在一碗米饭面前
噎住断了气。
教绅决定养他做儿子,辛嗣身世可怜,长大后非常和气。教绅为他娶了附近村子的一
个女人,名叫光珍,生得大手大脚,脸盘干净。那个时候集体修水库、建大坝、开台渠,
辛嗣是年轻男人,正是出工的好劳力,光珍待他还算体贴。
可是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他怎么会料到这个女人竟跟了他的养父,这
是他一天出工后回来发现的。那天辛嗣站在我的门前,吓唬我:“捉去走!”而我机灵的
躲到了母亲的身后,他走到家里就发现了这么一件没有料到的事情。
据说辛嗣苦劝了他的女人,并没拿拳头动她一分一毫。山岗末梢的月亮圆了又缺,缺
了又圆;山沟里面的枣花开了一年,又开一年。他说:“人生在世上,就得做一个正经人
。”可是光珍这个女人有自己的主意,他们大吵了一通,最后她说:“我是我自家,谁也
管不了。”一个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一个是自己的恩人和养父。辛嗣是这天死的。喝的农
药还是悬了梁,后来的人也记不清。
门前有一块大石头,他们记不清是澄杰之前,还是辛嗣之后,光珍和她的爹子在月夜
背靠背坐在石头上。可以设想,“我们生而为人,就必须有人的样子”,辛嗣想到这句,
走上了死的历程。那儿无常二鬼,牵着他高挑的魂魄,像一个透明体,不留下一片影子,
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入黄泉路,喝完他的迷魂汤,投生转世。
死者死已,活人的生活还得继续。山岗上一年年青翠的松树落下干枯的松果,山岗下
白色的羊群下崽一茬又一茬。光珍招了一个做木工的男人,叫澄杰,他来了不久,就养了
一条狗,这只狗养来养去,后来就瘦得像一个黄鼠狼。
每当一户人家有了做工的邀请,木匠们在一个朝阳红大的清晨背上他们的锯子,锯子
上悬套着他们的墨盒、牛头刨和斧子,翻过山岗。一块块上好的木料,在斧子的猛劈下木
渣飞溅,后来在他们的刨子底下翻起一层层带着年轮的细白木卷,最后加一些钉子,成为
精美的家具或棺材。澄杰是手艺人中的手艺人,活干得很巧。他还给我照球拍的样子锯完
再刨,买一块胶皮贴上,慰藉了我们贫穷而快乐的童年。
有一次澄杰对光珍说早上有活,上很远的李家岗出工。半道上他调转自行车,开始飞
驰,他冲过山岗,山岗上的松毛一只只铁耙一年年耙不完,冲向门廊,那里夜间树隙的月
亮数也数不清,他惊醒了躺在地上的瘦狗,冲进了房间,看见教绅正在妻子的床上,光珍
在给爹子缝裤子。
教绅是两手爬出房间的,他站不起来,他在六十岁的床边,回到了童年,他爬过一个
个山岗,那儿布满先祖的墓碑,他们很多是烈士,终于到了朱家湾,他小时候无忧无虑玩
耍的舅舅的村庄。
澄杰继续木匠的营生,生满了女儿,他苦等的长把的孩子还没到来。他的父亲教绅成
为跛子。一个河南口音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最后找到澄杰家,他是辛嗣的舅舅,前来寻访养
了辛嗣的人,河南人很认亲,他寻到了那堆坟茔中的一个土包。澄杰对死去的男人漠然,
所以甚至没留那个人吃一顿饭,送走了他,他的家在几百里之外。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木
匠不挣钱,花销不简单。这么多孩子,她们要吃饭,要读书。她们简直把澄杰熬成了条狗
。
一天,一个人像当年的河南乞讨女人那样走过山岗, 村子的狗一阵阵狂吠,仿佛知道
这是个收狗的。狗贩子和狗的主人讨价还价,做成了交易,狗的主人就假意招呼狗,和狗
贩子合力捉住,用铁丝将狗嘴圈牢,用绳子把腿绑了,装进蛇皮袋,绑在自行车后架上。
城市上的人们饕餮终日,狗贩子活跃起来,澄杰家的狗派上了用场,并且卖出了一个好价
钱。可是,一天夜里,澄杰家的孩子们听到了呜呜的叫声,咬他家的门,那只狗居然能够
逃回来。它像教绅,循着昔日的气息跑回舅舅家里,澄杰的女儿们听到了狗喃喃的叫声,
一打开门,它蹭着她们的裤脚,咬她们的鞋带,热乎得像一个苦难的人,庆祝它的死里逃
生。
山岗上人来人往,有人走出山村,有人走回来。收狗的人也不例外。澄杰的女儿们在
学堂读书,管不上这只狗,似乎也不大关心。城市上的人们喜欢狗,却更喜欢狗肉,自然
总有一些狗免不了屠宰的命运。所以山岗上贩子前脚走了一个,后脚又来了一个。这一天
澄杰又将他的狗拴在门前的枣树上,新系的绳子长长的。长长的绳子像长长的人生,长长
的苦难系满了枣树。每到夏天,树上开完枣花,甚至不等到枣子红了,男孩子们女孩子们
都可以拿石子打下来吃。长长的绳子在这一天拴得很短,意味着苦难早日结束。
可是这只狗不甘心,它又一次神奇的挣脱了尼龙绳。这条狗也许从在绳套中开始挣扎
的一刻起已经发了疯。它挣断了绳索,张嘴就给澄杰家的女孩老三、老四的腿上留下一排
牙印,它见人就咬,翻过了山岗。在田野上它最后扑向一个镐草的农人,在这场无怨无仇
的搏斗中,这个敏捷剽悍的汉子被戳了一口,后来上医院打了狂犬病疫苗,这条狗则被一
把锄头敲碎了脑袋。
桐子 2002/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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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wildwolf 於 12月02日15:54:15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3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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