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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fl (飞翔的凤凰·凤舞九天), 信区: LilacPark
标  题: 绿楼梦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10月30日18:14:4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眼前的这一位执迷于中文自学考试却总也过不了外国文学这一关的小伙子，竟然要创作
一部《红楼梦》式的长篇小说——当然，他的小说是不会叫《红楼梦》的，虽然两者会
很相似。他的小说要叫《绿楼梦》。
　　我以异样的几乎是看一个怪物般的复杂目光注视着他，并且脑海里立刻给他的影像
打上了一行字幕：“瘌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对我的冷冰冰的卑睨目光全无感觉，小心翼翼地从破旧的黑皮包里抖抖索索摸出一
本红皮的破旧笔记本，双手递给我，请我斧正。
　　“我已将人物题诗全部写好了。一人一首。初步定写五十万字，不算结局。”他将
递到我手中的笔记本从中间翻了开来，黑黑的长指甲颤颤地点着歪歪扭扭的字。
　　五十万？这个数与《红楼梦》可要相去甚远了吧？不过又一想，曹雪芹写的前八十
回，大致也是这个数吧？而他，特意说明不算结局，是否也有着刻意摹仿《红楼梦》的
成书，希望那结局由别人来续写呢？——突然感觉，他对《红楼梦》可能有一种异乎于
寻常的崇拜，而正是这种崇拜，使他产生了写作《绿楼梦》的动机。
　　但坦率地说，他的这些咏才子佳人的旧体诗，我一点也没有看上眼，或者说根本就
没用正眼去瞧——对他白日说梦般的狂想产生的轻蔑，使我不可能平心静气地阅读这些
题诗。我感觉这些诗幼稚得可笑，又觉得许多词句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总之
，黑色的钢笔字，竟让我看得花花绿绿的直晃眼睛呢！
　　“徐老师，抽支烟。”我虽然眼睛在直直地看诗，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而他却
很感动于我表面的投入，抖抖地递上来一只香烟。——他每次来见我，都要特地买一包
廉价烟，而他却是不抽烟的。在他离开时，又总会把那拆了封的烟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我只好留下来，因为不留下，他绝不罢休。
　　看着面容憔悴的他，怜悯之情油然而升。那年他二十八岁了吧？黑不黑黄不黄的皮
色，胡子长短不齐、东倒西歪地在尖尖的下巴上不驯服地撅着，肩膀瘦削，背也有些微
驼，只是两眼时不时闪烁着犀利的光，似乎在强烈渴求着什么。
　　我那时其实应该劝他不要做什么“绿楼梦”的。一个不会水的人，要淌过一条水深
可以没顶的大河，你该怎样劝他呢？他连驾驭文字的基本功都没有，小文章还写不成个
儿，怎么去写这五十万字的长篇呢？但我不忍心浇他冷水，竟违心地说：“真不错，开
端很有气魄。好好写，会成功的！”
　　他非常在意我的话，喜滋滋地接过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用我桌上的报纸包好放进皮
包里，然后紧紧摇着我的手，一迭声“谢谢、谢谢”，几乎是倒退着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
　　看他急匆匆喜滋滋离去，我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连生计都成问题，却执迷于文学
的绝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现象呢？而我认识他已有十多年了，他对我如此信任，
可我竟连他的姓名都不知呢！
　　最初认识他是在自学考试辅导班上。我那时教外国文学，而他之所以会引起我的注
意，一是他年龄最大，看上去三四十岁，其实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吧；二是他总是坐在最
后排，虽然前面空位还很多；三是他每次总是最早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四是他下课时总
会敬我一根烟，向我问这问那，学习最为勤奋。我自然对他特别关照，不仅平时上课时
多给他讲解，到了复习迎考时，还特意找了许多模拟试卷给他，而他也确实很用功，光
课堂笔记就记了厚厚一大撂。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考过去——这已是他第二次考外国文学
了。
　　阔别一年后才在街上偶然遇到他。问他现在干什么，他说还在考外国文学，但这一
次又没考过去，原因是“我怎么也记不住那些外国人名字”。他苦笑，一脸歉意。我也
苦笑，也是一脸歉意。但他还是很自信地说：“我会一直考下去，直到拿到毕业证。徐
老师你放心！”他的自信却令我很担心，临别时，我反复嘱他一定要先把生活和工作搞
好。没有说出来的话却是，这外国文学还是别考罢了。
　　我那时对他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只知他家在乡下，是家中最小的一个。高中毕业
后，做过小学代课教师，当过农技员，后来又到县城一家集体企业当车间核算员。开始
来参加自学考试的时候，厂长还很重视，鼓励他好好学。但后来，就产生了矛盾。他看
不惯厂领导的一些做法，于是就把他调到车间当工人了。后来有一次他到报社来找我，
想发表他写的厂歌，说这样可以改变厂长对他的偏见。那歌词好像不好也不差，也有种
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还是给他发了。他很高兴，此后又拿来两首歌词，也发了。再以
后，又有很长时间不见他了。
　　突然有一天，他来报社找我。这一次没拿歌词，是专门找我谈心的。他说他早已辞
职了，现在在县城里租了一套房子，专门复习参加自学考试。我说你怎么生活呢？他说
家里父母、哥哥资助他一些，他平时再贩点青菜卖卖。反正每天尽可能吃得少一点，只
要能把外国文学考过去——天哪！他竟然还在考外国文学！
　　说起卖菜，他有些沮丧。他卖菜不仅秤高，还要让半两。可买菜的人还是嫌不够秤
，竟以为他是在耍手腕。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周围卖菜的都排挤他，有意找他的茬。当
然，他卖菜时也不忘看外国文学，背那些永远记不住的外国人名字，有时不留神人家问
菜价，他竟然会说“莎士比亚”。这菜最终没法卖下去了，只好帮着别人看菜筐子。
　　我怀着极复杂的心情听他的述说，我觉得我再劝他学习，劝他搞文学，那可能是在
害他。于是我说，你先把自学考试放一放，该考虑结婚了！
　　他楞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家里给我介绍一个，是小学教师，我不满意
，可偏让我结，我这才跑城里来的，还是城里的女孩好。”然后他把声音放低了些，说
他租屋附近有家美容店，是师徒两个开的。她们特别喜欢读书人，好像对他都有意思，
不仅他剪头不要钱，还经常请他吃饭。他对她俩人都很好，可不知怎么搞的，最近那师
徒俩个竟打了一架，最后是两个人都不理睬他了，而且对他还恶狠狠的。他现在要搬走
了。
　　这故事似乎有些暧昧，故事里肯定还有着不好启齿的故事在。他不说，我也不好细
问，只是多给他一些稿纸，送他走了。这一次，他竟没有留烟给我。
　　隔了一个多月，他又来了。依然是形销骨立的样子。双手敬我烟之后，就坐着沉默
了。直觉告诉我，他可能遇到生存的危机了。我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声音沉沉地说
，家里带的钱都花光了，他又不想回原单位上斑，还是想写作，想写歌词，想参加自学
考试。当然他现在先想的是首先要自己养活自己，他不想回乡下让家里人养着他。他说
现在准备生豆芽子卖，他已掌握了生豆芽的技巧了。说着，掏出一个红塑料皮的旧日记
本，指着其中的一页，兴奋地说：“你看，我还画了图呢！”我接过来一看，竟写了一
二十页生豆芽的技术要领，还有草图。他说，前几天他帮一个卖豆芽的大嫂忙，帮了一
天，一分钱不要。那大嫂很奇怪，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学习生豆芽。大嫂说这简单，
第二天就一五一十地给他讲解，他便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他明天就回乡下去实践。
　　临走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页纸来，说这是他才写的歌词，交
到我的手里没等我看，就离开了。我找开一看，竟是《豆芽之歌》！
　　半个月之后，他又来报社了。这一次他的神情非常沮丧，满头乱发尽是灰土，旧西
装的口袋也撕开了。我迎头就问豆芽子怎么样了。他说完了。原来他回家后，一切都按
大嫂讲的要领，将豆子放进缸里，然后把本子交给他的哥哥，要他按要求管理，他就进
城了。没想到几天后回去一看，豆芽没生出来，全臭了。大哥说是因为那个缸原是鸡抱
窝用的，没把鸡屎洗干净。
　　我也唏嘘不已一番，算是对他的安慰。但也无话可说，又能说什么呢？问他以后的
打算，他说又回到厂里上班了。也就是在这一次，他给我看了他的《绿楼梦》的写作提
纲。
　　一别又是半年多吧？有一天骑车走在路上，突然从路边小吃摊上跑过一个人，手里
还拿着张油饼，一迭声地喊“徐老师”。我回头一看，竟是他！我下车，他一个劲地让
我吃油饼。那时也不过是上午十点多钟，哪里是吃饭的时候？我没接他的油饼，急着问
他近半年过得怎么样。他说早从厂里走了，那个厂长太孬，现在他回村里当小学教师了
。又说他其实有癫痫病，神经也有些问题，到外地治了几个月，现在好了。最近家里还
给他介绍了对象。我听了很高兴，他终于没在提自学考试和写作的事！就说要抓紧结婚
。他说好，最近就考虑，结婚时还要请我喝喜酒呢！
　　此后二三年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想，他可能已经结过了婚，甚至有了孩子。他的宏
大的“绿楼梦”也该了结了吧？我想，无论是自学考试梦，还是文学梦，对于他来看，
看似美梦，实际上都是地地道道的恶梦。
　　半年多前，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样子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气色似乎很好，
衣服也很整洁，胡子刮得干净，先是敬烟，手也不抖了。我单刀直入问他小孩多大了。
他飞红了脸，腼腆地说：“还没结婚呢！那个对象早散了，性格不合。最近又谈了一个
，是医院的勤杂工，人很不错，也很喜欢文学。”我说那就快结婚吧。但他说，女孩子
年龄不大，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拿到自学考试毕业证，不拿到毕业证不结婚，她
说什么也要等到那一天——同时拿两证，毕业证和结婚证。
　　我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荒诞了，荒诞得有些可怕。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捉弄他的手
，而捉弄他的工具，就是自考的文凭和文学。我问他还有几门还没过，他说还有四门，
现在正考的是外国文学！
　　天哪，五六年的时间总有了吧，他还在考外国文学！我不敢朝下问了，当然我此时
还想到了那一篇写好了提纲的名为《绿楼梦》的长篇小说。我真不知怎么说他才好，劝
他快结婚，女方不愿意，劝他坚持自考，似乎已证明这也是行不通的路。正在我左右为
难之际，有人找我出去办事，就只好打住话题，让他走了。走之前，我看他欲打开包的
样子，心想，别又是要拿那《绿楼梦》吧？但他终于没有打开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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