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acPark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tst (洛之秋), 信区: LilacPark
标  题: 死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4月08日21:25:1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1.

哲学家是乐于谈论死亡的。大哲柏拉图在《斐多篇》中借苏格拉底的口说,“哲学是死
亡的实习。”拉丁的古谚云,“如果你想活着,准备去死。”而弗洛伊德竟然将人的本
能分为两类,一是生命本能,二是死亡本能。蝼蚁尚且偷生,是说的生命本能,可是人
还会有死亡的本能吗?弗洛伊德的解释是,这是“有机体生命中固有的一种恢复原初状
态的冲动”。

这样说大抵还是有些道理的。上帝创世纪之前,宇宙是死寂的。无论是从个体还是从世
界的角度来说,“死”都是先于“生”的,“无生命”都是先于“有生命”的。存在主
义者的悲天悯人之处就在于看到了,人之不自由竟然从生命一开始就注定了,因为人竟
然不能选择在一个可恶的夜晚,逃避自己的降生。还好,公平的是,人还是有权力选择
在一个美妙的早晨,光脚踏着草地的雨露,然后死去。张国荣不能像程蝶衣一样死在戏
中,却能自由的选择在某天黄昏从高楼的阳台上如蝴蝶般起飞。或许,这就是哲学意义
上的“回家”吧。

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里,把《死人》收入《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怕也是有深意的。
那个从无聊的宴会上返回的爱尔兰青年,有着和《古兰经》中代领穆罕穆德进天堂的天
使一样的名字。他想和自己的新婚太太做爱,却被婉拒。那个女人哭泣的告诉他在多年
前的一个这样的冬夜,她的初恋男孩是如何死去。看着屋外飘飞的大雪,男主人公竟然
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姑妈,想像自己是如何在烛光中为她送终。就是这样在对死的冥想中
,乔伊斯让这个主人公实现了人格上的“再生”。

从生命走向死亡,然后从死亡中再生,冥冥中没有比这个更加完美的安排了。苏格拉底
确实所言不虚,任何开始认真思索死亡的年轻人,都在那一瞬间成为了哲人。


2

太姥是在去年九月的一天离开我们的。我曾在那之前几天,从哈尔滨打电话给姥姥。姥
姥说,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已经五六天不吃不喝了,葡萄糖也不打了,就让她安静的
走吧。

八十六岁的太姥是从凳子上摔下来,把腰给摔断了。医生说,无法作手术,只能等着疼
死。太姥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床,安静的在那里呻吟着,一点一点的,死去。

太姥是最近三年开始露出要走的征兆的。耳朵开始听不清楚,手脚也越来越不利索。麻
将桌上,她往往出一张牌要磨蹭几分钟,晚辈们还需要小心翼翼地让她赢牌,不然的话
,她会呕很大的气。后来,终于无法打牌了,但是她还是无法闲下来。早上,她会摸摸
索索的把自己房间抹得一尘不染,然后对着镜子,把所剩不多的白发工工整整的梳成髻
子,就象七十年前初为人妇一样。太姥终身都有洁癖,即使年纪大了,还是坚持要每个
星期洗被单,洗衣服,洗头,洗澡。晾在阳台上的被单总会遮住了姥爷的宝贝盆花,于
是脾气不好的姥爷总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然而,太姥和多数听力衰退的老人一样,对
好话可能没有反应,但是对坏话却听得份外真切。这些平日受到的委屈,太姥都会点点
滴滴暗自记下,然后等心爱的外孙女来了,就会略有夸大的把自己心里的难受倾倒出来


太姥最疼爱的外孙女就是我妈。我妈是家里最大的女儿,是太姥亲手带大的,所以感情
很深。但是我妈十六岁就离开了家,去到了两百公里以外的一个县城参加了工作。太姥
于是每年只能在春节的时候把我妈拉到自己的房间里,细细叙说这一年受了多少委屈。
老人的很多话当然是孩子气的,我妈能做的只是晚上陪着她睡,听她唠叨,劝她老人家
想开些。

太姥并不是一个博爱的老人,对于晚辈,哪些个喜欢,哪些个讨厌,她是分的很清楚的
。她最不喜欢的是我的二姨,因为二姨是生下来后养不活,送到农村养大的,十三岁才
回来。虽然是自己的亲孙女,但是太姥却总觉得二姨隔路,并且把这种不喜欢很自然的
延续到二姨父还有他们的儿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前几年姥姥把家里一个旧收录机送给
了二姨家,后来太姥愤愤不平的对我妈说:“给什么要什么,她家街上讨饭的阿?”说
这些的时候,太姥是不需要指名道姓的。而其实二姨是最孝顺太姥的,她家里是除了我
家以外,几个姊妹中最困难的,却是唯一一个能做到每个星期回去看这些老人,并且忙
里忙外的。然而,太姥至死都没有改变对这家人的态度。太姥是在二姨一家人赶来之前
咽气的,而当时家里面其他人都在,而且还是刚刚吃晚饭,二十几口人正好围坐在她床
前,目送她在昏迷中,一口痰气从胸口升到嗓子眼,急促的呼吸,然后离去。

太姥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衰老是以天来进行的。前年大年初二,我们一家照例回了姥姥
家。那天的家庭宴会是在我舅舅家举行,去的时候发现太姥没有穿外裤,坐在客厅烤碳
火。太姥蹒跚的想起来迎我妈,却挣扎着根本站不起来。我心里顿时一酸。舅娘赶紧过
来,用很大的音量对她说:“您是不是要去厕所阿?”我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太姥
把大便解到裤子里了。从舅舅家回到姥姥家,我搀着太姥上的三楼,开门的时候,我隐
约闻到了臭气。太姥进了屋子,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小声的拉着我妈说:“建敏阿,我
又做了那个丑事阿。”家里立刻忙成一团,妈妈赶快扶着她去厕所……

之后,太姥再也没有象往年一样去外孙女家坐客,我妈过年那几天则天天忙着给她洗衣
服,洗床单。因为怕她管不住自己大小便,妈妈隔一会儿就问太姥上不上厕所。太姥后
来生气了:“我这么大年纪了,你总问我屙不屙,我觉得丢人阿!”

当年二姨刚抱回来养的第一个晚上,二姨认生,又哭又闹,半夜还拉到了床上。太姥气
得起来把她一顿打,而我妈则起来洗被子。现在,一生最讲洁癖的老人在晚年却做了她
最不耻的事情,那种感觉,每当我设身处地的想的时候,都会不寒而栗。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大屋看电视,太姥在床上躺着。妈妈待了一会不放心,进去
看太姥睡着了没有。结果发现她坐在地上哭,看情形是想下床,结果摔了。太姥老泪纵
横的说:“我真命苦阿,我刚才那么大声叫你们,你们听见了就是故意不来救我,我要
是摔死了都没有人知道阿。”太姥当然是在冤枉我们,姥爷家的房子一百八十多平米,
听不见很正常。不过还好,那次太姥没有摔坏,但是却呻吟,听了让人揪心。妈妈晚上
照例陪着她睡,我在隔壁房。到了半夜,听见外面一阵忙乱,我知道太姥又便到床上了


第二天走的时候,太姥没有下楼来送我们,我们抬头,却发现她悄悄的站在阳台的窗户
后面,看着我们离开。妹妹路上就哭了,妈妈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但是我知道,一
定是想到了太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太姥,我庆幸没有看到她在儿孙们的围观下,一
点点的死去。她留给我的永远是那样一个洁净的身影。

过完年后,太姥更加经常性的大小便失禁了。姥姥雇了一个小保姆照顾她,但是每个小
保姆最多都只能干一个月,因为太姥总是发这些小保姆的脾气,怀疑她们偷她的袜子或
者是抹布。我妈曾告诉我说,虽然太姥没有念过书,但是非常非常的聪明,在家里管着
柴米油盐。在文革前的那几年,柴米油盐就相当于全家的命根子。太姥总是让舅舅去买
菜,然后回来报帐给她听,因为她担心舅舅瞒了钱然后去买烟抽。她打听了外面的菜价
,然后拿着杆称核对斤两,算得比谁都快,谁也休想从她荷包里讹走一分钱。然而,太
姥年轻时候的精明到了老,只剩下神经质式的猜疑。家里人拿她没有办法,只能走马灯
式的换保姆。

当然,太姥更加经常的把死挂在嘴边,她总说,活着就是受罪,死了干净,反正你们也
盼着我死了。当然,老人还是怕死的。她要小保姆晚上陪着她睡觉,因为她怕自己半夜
要死了,叫不着人。

医生来检查过了,发现了肾病,糖尿病,还推测有脑萎缩。因为从最后几个月开始,太
姥已经不大认得人了。太姥让姥姥给我妈打电话,让我妈回家来陪她。我妈在单位请了
假,丢下我爸我妹,赶了回去。晚上还是陪着太姥睡。我妈就悄悄的问她:“您知道我
是哪个吗?”太姥答道:“你我怎么不认识?你是建敏阿。她们总是来问我认识不认识
她们,拿我寻开心,我装做都不认识。”

住了两个星期,看太姥情况还算稳定,我妈略为放了心,就又回去了。就在妈妈离开的
第二天,太姥摔断了腰,开始陷入了弥留。妈妈只好又坐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往回赶。
太姥虽然昏迷了,但是却顽强的活着,她等着自己的小女儿从北京回来给她送终。后来
人都来齐了,或者说她希望看到的人差不多来齐了,于是开始准备后事了。

姥姥准备定做寿衣,和姨姥商量选绸子。姨姥摸着绸子,顺口说了一句,这布怎么不象
真绸阿?谁知道一直昏迷的太姥竟然突然在旁边叹了口气。姥姥和姨姥赶紧跑到她身边
,对她说,“您老人家放心,这肯定是最贵的绸子。”弥留中的太姥这才安静了。

太姥的后事办的很风光,光送葬的车就有十几辆,想来她也定会在另一个世界觉得面子
有光。太姥和姥姥,姥爷一起共同生活了六十多年,帮姥姥拉扯大了六个孩子。虽然期
间和我姥爷总免不了拌嘴呕气,但是当太姥蹒跚的身影永远的在房子里消失的时候,大
家的感觉还是那么的异样。

电话里的妈妈还是那么温柔体贴,而我却在一个月之后才从爸爸口中无意中得知,妈妈
在姥姥走后就得了严重的偏头疼,是哭多了染上的。

远在哈尔滨的我,开始象乔伊斯笔下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想像在那个守夜的晚上,我的
妈妈是如何的在太姥的尸体旁任由眼泪肆虐,任由回忆吞噬。我的妈妈一定会想到一些
早已被遗忘的细节,譬如童年的某次午饭,太姥是如何留出碗里的一片肉然后悄悄的拨
到我妈的碗里,看着自己饥饿的外孙女狼吞虎咽下去。

那一刻,我想,才是死亡最富有教育意义的时候。


3

姑妈是上个星期去世的,那天清明节。

电话铃在早上四点把我爸惊醒,当然,这几天我爸也一直没有怎么合眼。

去年的寒假,我刚从哈尔滨回来。也是早上,同样的电话铃,说我姑妈不行了。那次很
危险,姑妈莫名其妙的吐出了体内三分之一的血。她糟糕的身体,从几年前开始就折磨
着亲人,一年会有六个月待在医院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病都纠缠着她,她无力选择
,只有等死。

那次吐血以后,她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但这次从三月初住进医院后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医生冷冰冰的告诉家属,多种器官衰竭,办后事吧。自从爸爸在他两岁丧父之后,这是
他五十多年来第一次与直系亲属生离死别。

奶奶已经九十二岁了,身体很矍铄,生命力和她女儿比起来是如此的旺盛。但是奶奶已
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我的姑妈,一来姑妈身体不好,二来姑妈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即
使路过奶奶家门口,也不会进去看她。

但是爸爸知道姑妈这次挺不住了。在姑妈去世前几天,偷偷的把奶奶接到了姑妈住的医
院。奶奶回去以后哭了一天一夜,不管怎么说,那是她的亲生女儿。奶奶从七十岁开始
就谈论自己的死,并且经常会柱着拐棍去街上找算命的医生占卜自己的死期。算命先生
预言了她只能活七十岁。奶奶于是央求爸爸带他去了趟武汉,玩了两天,平生第一次看
见了长江大桥和中山公园。那次颇为悲壮的旅行结束后,奶奶回来继续茁壮的活了二十
多年。其间,偶尔也会有人预言她要死,她便害怕得不得了,央求我爸爸给她买鸽子吃
,她说她想在死之前尝尝。

奶奶前几年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可以安心的去死了。后来我上了大学。她说,等我大学
毕业就可以安心的去死了。六年后,我大学即将毕业,并且第一次把女朋友带回来给她
看。奶奶十多年前做了白内障切除,摸着我的脸才认出我来,却不好意思造次的用自己
粗糙得如同树皮一样的手来摸我女朋友的脸。她只是乐呵呵的摸我女友的脚踝,然后高
兴的说:“是棉鞋吧?学校发的吧?好,好,好。”这次,奶奶说要等我的孩子出世以
后再死。

而姑妈却等不到这一天了,她已经受够了医院里呛人的药水味。我也无法知道她去世那
天的详情,因为我在哈尔滨。爸爸在电话中只是轻轻的告诉我:“姑妈走了哦,还好,
走的很安祥。”妈妈说,爸爸这几天睡不着觉,血压也上来了。

我担心的说:“爸爸,你要保重身体阿。”

爸爸略显苍老的说:“那我肯定是要有些难受的,明天晚上去给她守夜,星期一火化,
然后拖到乡下祖坟,葬在爷爷旁边,那里地方大,风水还不错……”

爸爸年轻的时候,奶奶已经老了,因为奶奶四十多岁才怀了他。是姑妈用自己的旧衣服
给爸爸改做了他上学时的第一件裤子,是姑妈给他买的第一个铅笔盒,是姑妈把犯了便
秘的爸爸从几十里外的初中接回到县城动的手术,是姑妈帮助左眼略有残疾的父亲进了
工厂做了铸造工。

有这么多的事情是值得爸爸在那个守灵的夜晚回忆的。而奶奶则在家里煨着自己的鸽子
汤,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因为她后来被告知姑妈已经康复了。


4.

这就是我想说的关于死的一些真实的故事。

其实想做一个哲学家是很容易的,不信的话,在一个静静的夜晚,躺在床上,想像一下
自己给最爱的人守灵,或者,最爱的人给你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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