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acPark 版 (精华区)

                         药
                                                      By Tst

    你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表情是很轻松的。如果不是班长从你后
面拍下你的肩膀，也许你的的心情会继续好下去。他说导员在找你。
你马上知道会有什么发生了，事实上，从你上学期考完最后一门无机
化学时开始，你就一直在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你没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你这么对自己说。
    在去导员的办公室的路上，你把脚步尽量放慢了。穿过那条熟悉
的碎石道时，你踩着路边梧桐斑驳的树影，几乎想停下来。这个海边
的北方城市其实是很美的，尤其是这个临海的校园。那时，你总喜欢
在小台风过境后的黄昏出来走走，看被洗刷成一种异样的蓝色的天空。
你通常会去海边，因为那里离学校后门不远。你把鞋脱了，赤脚走在
细软的沙滩上，然后闻空气中弥漫的海的味道。这是一种咸咸的味道，
是你在南方的家乡里从来没有闻过的。你在给他的信里经常提到这种
味道，你说这种味道让你想到了眼泪。
他于是说你真傻。
    你敲开系办的门时，看见了导员在里面等你。你把嘴角勉强动了
一下，想叫声老师。她让你你坐下。你没有，只是站在那里，咬着嘴
唇，不说话。她叹气了，她把一张黄色的卡片递给你，问你有什么问
题要问。
    ------需要寄回去吗？你尽管知道答案，但还是问了。
    ------这一份是给你的，另一份已经寄给你家了。
    ------需要交多少钱？你继续明知故问，因为这是形式上需要的
对白。
    ------四千。当然，这不包括你下学期降到九八级后正常交纳的
学费。我们知道你家里面困难，但是这是学校规定，我们老师也没有
办法……
    你没有等她把话说完。你拿起那张黄卡，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你
在出来的路上，把黄卡小心心的叠起来放进你左面的衣兜。你伸进衣
兜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小玻璃瓶，你颤栗了一下。你于是还是决定把卡
放在右面的衣兜里。
    既然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就用它来寻找黑暗。
    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你却往学校商店走去。你对自己说，你要
给自己弄点好吃的。你买了了一袋早餐饼干和一袋金星奶粉。这种饼
干很便宜，才一块五一袋。对于你这种小个的姑娘来说，够早中晚三
餐吃了。舅舅每个月就能给你寄二百块钱，你每个星期还得给他打长
途，所以你一个星期起码有三天要吃这种饼干。奶粉好久没有买过了，
太贵，十几块钱一袋。不过今天喝牛奶用得得着的，你觉得就是浪费
一点也无所谓了。
    你提着买来的食品径直回寝室了，一路上听着校园广播台的播音。
播音员是个声音很甜的小女孩，你于是有点羡慕她那一口纯正的普通
话。想到自己那改不过来的南方口音你就有点恼火，而且你的声音一
点也不甜，是那种干涩枯燥的类型。你一度想，如果你有一副好嗓子
你也会去电台作主持人，天天读着那些潦草不清的点歌单，送出那些
不属于自己的祝福，当然，有时还会被被一些自作多情的电话要求你
猜猜他们是谁，因为他们在若干天前打进过电话。你猜自己当时一定
会哭笑不得，但是听众看不见你，他们只能听到你说话。他们也许会
非常崇拜你，喜欢你，因为他们不知道你其实长的很普通，甚至有点
难看。你只有一米五几，你眼睛很小，你头发有点稀疏，你的嘴唇很
薄，你的皮肤不仅黑而且很粗糙。从镜子里看，你知道自己是个丑女
孩。对于这一点，你以前不是很介意的。因为在你读过的那个初中里，
你总是最好的学生。你把自己的优秀甚至一直保持到了高一上学期。
那是一个全省的重点高中，你是在全校同学的注视下走上领奖台代表
年级理科前十名拿的奖金。你被领奖台下的水银灯照的有些眩目，那
刹那间你真的觉得美丽并不是很重要的一个东西。
    可是自从那次发病后，你知道你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优秀了。你
的名次一下子跌到了全班二十多名。班主任找你谈话的时候，你真的
很难受。老师眼神里的失望，远比批评来得刻骨铭心。你不是没有好
好学，你实在是赶不上了，可你还不能告诉老师你在学习之外发生的
事。高中就是这么残酷，分数就是上帝。这个上帝决定你上天堂还是
下地狱，没有任何其它的什么能为你说情。不过，让你欣慰的是，三
年后你还是上了天堂。高考志愿你填的很幸运，你的高考发挥也很幸
运，你考上了北方这所著名的理工大学。接到通知书时，你觉得自己
还是很幸福的。因为你想到了很多同班拼得很苦，但却落榜的同学。
你想到了那个高三的时候坐在你前面的那个又胖又白的男生。在高三
的一次早自习时，他突然硬生生的从板凳上跌下来，他口里吐着白沫，
双手往前伸伸着，浑身象触电了一样颤抖。同学们乱作一团把他送到
医院。你当时和其他同学一起站在急诊室外，看他躺在床上，看一个
穿着白大褂的大夫一边掐着他的人中，一边问他?
    ------以前抽过吗？
    他摇头。
    ------爸爸家的有抽过的吗？
    他摇头。
    ------妈妈家呢？
    他不说话，也不摇头了。
    第二天他爸爸送他来上学时，提了一篮子鸡蛋给班上同学吃。大
家都不要，你接下了，你知知道那是农村人能拿出来的最好的营养品
了。他爸爸说他不碍事，就是有点营养不良，低血糖。他爸爸在撒谎，
你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因为小时候在家里你看过妈妈这么口吐白沫
的颤抖过，因为中考前你弟弟这么口吐白沫的颤抖过，因为你在高一
的那次病中也这么口吐白沫的颤抖过过。这个同学后来没有考上大学，
据说直到现在还在高中复读。和他比起来，你还是幸运的，你这么宽
慰自己。
    走过宿舍的收发室的时候，你特意留意了一下信袋。果然里面有
一封你的信。信封上你的名字被写得歪歪扭扭，你一看就知道是你妈
妈写的。肯定又是寄药方来了，你都有些烦了。但你还是把信拆开，
边上楼边读。你又猜对了。妈妈信里说她又在乡下的一个老中医那里
求来了一个秘方，让你赶快按方子去去学校附近的药房抓药。她还叮
嘱你要制成丸药，这样吃药的时候同寝的不会起疑心。你已经记不得`
这是她寄给你的第几个药方了。妈妈很信这些江湖郎中的话，每次总
是虔诚的把药抓来，然后在家里熬，搞得满屋子都是中药味。妈妈告
诉你她吃完药感觉好多了，你捧着信苦笑了，因为你又想起了妈妈那
张吃完药后浮肿的脸。你实在是觉得那张脸不好看，所以你从不让你
妈妈去你高中读的那个学校看你。但是妈妈有时侯不听劝。读高三那
会儿，她总是把过年才穿的新棉袄拿出来穿上，把脸上搽满厚厚的粉，
然后提着煮好的鸡蛋去学校寝室看你。现在你离开家读大学了，她就
就整天把自己缩在家里熬药，象个农村的仙姑。她偶尔也给你写信，
因为家里安不起电话（在高中毕业班的同学录上，你是唯一没有电话
号码可以留的。不过现在不给家里打电话，你倒是省了不少电话费）。
妈妈的信总是很短，除了药方还是药方。你知道你们家的这个病是没
得治的，所以以你从来不去抓这些江湖郎中的药，更何况制成丸药很
贵，刚来大学的时候你似乎去附近的药房问过。但是每次回信时你还
是会告诉妈妈说你按时吃着药，你说你感觉好多了。
    弟弟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每天在家里闲呆着，恐怕会被妈妈逼着
吃那些又苦又涩的中药的。弟弟其实一直到十六岁之前都是没有发过
病的，一度你和妈妈都很放心，以为家里总算有个健康的了。可是后
来在中考前一天的晚上，弟弟病犯了。后来，虽然弟弟平时学习很好，
但是他还是没有考上高中，因为他第二天根本就没有去考。弟弟平时
总是很沉默的，尤其是犯了一次病后，就每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面。
后来你哥哥从广东回来，要带他去南方打工。你妈不让，怕犯病了没
人照顾。其实更重要的是，你妈怕你哥把弟弟带坏了。你哥在南方吸
毒的事家里面早就知道了。但你哥脾气暴，劝也劝不动，所以你和你
妈也懒得说他。
    你哥那次本来就是想回家看一眼就走的。可是后来出了事，他就
没有回广东。他杀了人。他捅了你爸三刀。当然，你爸也就是他爸。
你妈后来念叨起这个事总是老泪纵横，说这又是何苦，都是自家人。
但是你并不恨你哥。
    你爸在外面找女人的事你们早就知道了，但一直没敢告诉你哥。
可是后来你爸和那个女人跑了，你们就再也没有办法向你哥隐瞒了。
他回来一听就火了，拿起家里的西瓜刀就冲了出去。后来也不知道他
是如何找到你爸的，反正公安局的人后来告诉你们，他捅了你爸三刀。
你爸没死，也没起诉你哥。这是你长这么大唯一感谢你爸的地方。
    后来，妈妈在家里还是护着你爸。她说她对不起你爸，因为结婚
登记的时候没有告诉他她家的病史。后来你妈一气生了三个孩子，虽
然她隐约的知道这个病遗传。为了这，你也偷偷的恨过你妈，你怪她
不该把你和哥哥弟弟生出来。
    寝室到了，你把信塞好，然后掏出钥匙开门。房间里没有人，她
们都吃饭去了，吃完饭也不回来，直接去上自习。你把日光灯打开，
然后坐在床上想想还有什么要做的。你看寝室挺脏的，就决定先把卫
生打扫一下。同寝的这帮姐妹都是大城市的独生女，没有自己动手扫
地的习惯。自从你上学期挂了四科以后，你就不去上自习了，反正按
照学校的规定降级后这学年的课得重修。但是你知道你不会降级的，
你不会给学校这个机会，因为四千块钱家里面根本拿不出来。自己的
学费都是向学校贷来的，生活费是舅舅瞒着舅妈偷偷寄的，你自己还
得在学生公寓勤工俭学才能勉强够。你拿出那张黄卡，心想妈妈收到
以后会怎么想。
    其实你大一学年的成绩是非常好的，你甚至还拿过奖学金。可是
到了大二你就不想学了。你本来就不喜欢化学，实验室呛人的味道总
让你想起了家里熬药的那个厨房。可是你鬼使神差的居然还是学了化
学专业，尽管这个专业是学校的招牌学科。大一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专
业课你还能凑和，现在可不行了，天天是分子式，化学方程，还有无
休止的实验。当然，上个暑假回家时犯的那场大病是你厌学的主要原
因。听人说这种种病会越发越频繁，越发越严重。虽然只是你的第三
次发作，但你已经明显的感觉到这种趋势的存在。
    你象往常一样把地仔细的扫了一遍，还替上铺的室友叠了被子。
然后你去打来开水，拿出杯子，把奶粉倒进去，然后再往杯子里冲开
水。乳黄色的奶粉在开水里面迅速溶解，然后翻腾到杯沿上，并且吐
着气泡。你取出一个汤勺，小心翼翼的搅动着，看杯里的液体带着没
有融完的奶粉块顺从的在汤勺的指引下旋转，旋转，然后慢慢变小，
直到消失。
    现在太烫了，不能喝，于是你又又想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干?
    你往门边的电话走去。给他打个电话吧，反正IC卡里还有几块钱。
他是你男朋友，这说出来来让你自己都不敢相信。你怎么会有男朋友
呢？从初中到高中，你看得出男孩子们和你刻意保持的那种距离。虽
然你偶尔也看看琼瑶和席鹃的小说，但你终究不相信那些精致的爱情
传说会发生在你身上。你不是男孩们喜欢的那种类型，你一点也不漂
亮，你甚至连可爱都说不上。有时候你甚至至觉得自己是个中性人。
所以、大一的时候收到高中同班的他写来的的信时，你吃惊坏了。他
那时还在原来的高中复读。他学习很用功，志向也不小，但是就是学
习很差。其实也难怪他了，高中三年他接连死了爸妈，要是换了别人，
早就挺不住了。所以你对他还是有点好感的。他说他现在复读读很苦，
没有朋友，问你愿不愿意和他通信。你看信笑了，回信说当然愿意。
然后一切就开始了，很寻常，但也很甜蜜。这当然是你的第一次恋爱，
虽然两个人隔得很远，但是当他第一次在信里说出那三个字时，你还是
失眠了。你在信里问他究竟喜欢你什么。他说他喜欢你的乐观，因为
高中的时候你总是笑着的。是吗，你问自己，这一点你自己都没有注
意到。你想爱情真好，就象催眠术一样，能让你瞬间忘记了很多不愉
快的事情，能让你恍惚中看到幸福。这样真好，真希望一切能久点。
大概是爱情的力量吧，第二年的高考他居然考上了鄂西山区的一所民
族学院。你们电话便开开始通得更勤了，甚至开始谈到了将来。主要
是他比较喜欢谈这些，你是不想谈的，因为你不想走你妈走过的路。
他说毕业了要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要你也考，然后在那里等他，然
后你们一起在那海滨城市找工作，然后一切结婚，然后生孩子。电话
那头的你听到这些就会哭，但你会很小小心的不让他觉察到。你一直
没敢告诉他你家的事情，你一直没敢告诉他上学期挂了四科。你只是
在电话里告诉他你并不想考研，你说你在这里读得很累，你说你考不
上。他生你气了，因为他觉得你没有志气。前天你便主动向他道歉了，
你说你决定考研了，你说你要好好复习，一定要考上和他团聚。
    今天打电话和他说些什么呢？你拿起听筒又放了下来，回到床上
重新坐下。你摸了摸泡牛奶的杯子，已经凉了，可以喝了。你撕开饼、
干袋，轻轻的把饼干放到嘴里。你没有急于嚼，你呡了一口牛奶，闭
上眼睛，感觉饼干在牛奶里溶化。不甜，忘了加糖了，但是你想还是
算了吧，就这么喝。 吃了几块饼干后，你停了下来。你犹豫了一下，
然后拿出衣兜里的小塑料瓶。你于是开始庆幸今天下午在实验室里很
顺利地从架子上拿到了这个瓶子。老师对这种化学试剂管得很严，因
为前几年有个失恋的师姐出过事。医院里给她洗胃的大夫说，幸亏她
当时是空腹，如果被肠胃里的毛细血管吸收，就是送到医院洗胃也没
有用。你拿起瓶子，对着日光灯，看里面还有多多少。虽然你化学学
得不好，可你知道够用了。你于是把橡皮塞打开，将里面的透明液体
喝了进去。
    没有什么味道，比妈妈熬的中药好吃多了，而且，关键的是，你
知道你的药比她的药好使。你又塞了几块饼干进去，然后一口气将所
有的牛奶都喝到肚里。你抹了抹嘴角，把外套拖了了下来。你轻轻的
躺在床上，给自己盖上被子，把蚊帐放了下来。
    最后，你对自己说，你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