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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raveller (小游侠), 信区: Movie
标 题: 平原游击故事的蒸馏过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17日15:50:55 星期天), 站内信件
摘自《记忆鲜红》,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1月版,刘嘉陵著
“文革”时代的“文艺战线”有两大主要任务:一是将领导者看着不顺眼的一切旧东西
搞得臭不可闻,二是将领导者看着顺眼的少数旧东西蒸馏提纯,然后贴上新标签,宣布
它是“无产阶级文艺的又一伟大胜利”。
“文革”中后期,交响音乐《智取威虎山》、弦乐钢琴五重奏伴唱《海港》问世了
,差不多所有京剧样板戏又很快有了各地方剧种的“移植”版。“文革”前即有的现代
京剧《红嫂》也以《红云岗》的名义出现了,后来又有了舞剧的变种《沂蒙颂》。同样
是“文革”前已有的戏剧《南海长城》,也脱胎出了京剧《磐石湾》和电影《南海长城
》。与此同时,《闪闪的红星》、《青松岭》等新片摄成问世,本来已得到上层首肯的
少数几部老黑白片,也开始重新拍摄,如《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和《平原游击
队》等。1976年,京剧版的《春苗》、《决裂》、《第二个春天》等也即将进入彩排阶
段。文艺界就这么“繁荣”起来。
《平原游击队》的故事由一而三,有了三个版本:摄于1955年的黑白原片;摄于19
74年的重拍彩色片;1973年定稿的京剧《平原作战》(次年也搬上了银幕)。我们于是
拥有了新老李向阳和赵勇刚三位英雄。
《平原游击队》的原片早年间曾深为中国观众欢迎,主人公李向阳的扮演者郭振清
也一举成名。6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日傍晚,郭振清来到沈阳城的一条小胡同看望他的亲
属(好像是表姐),即刻引来一片欢乐的人群。人们那时尚不会递上纸和笔签名留念呢
,只是憨憨地笑望、跟随着他们喜爱的电影明星。胆大的男孩子还引用了郭振清的新作
《独立大队》中的台词问他:“你还独立么?”黑壮的郭振清笑了,挥挥了,用浑厚的
男中音对众人说道:“我再也不独立了。”
旧版《平原游击队》的摄制时间距故事发生的时间仅十年有余,且正处于共和国初
创时期(也即是真正的建设时期),黑白片摄制得质朴拙健,令人信服,就像老汤或头
锅原粮酒一样真醇,没什么豪言壮语和六指似的附加成分。李向阳生得黧黑厚实,粗线
条中夹有几分真正的游击英雄的狡黠。司令员向他交待任务后,对他说,鬼子大队长松
井是只老狐狸,很狡猾呀。提醒他说,要想抓住狐狸,必须比狐狸更狡猾。李向阳狡黠
地一笑,重复了这句话。游击英雄那时候还有母亲呢,刚回家乡李庄的晚上,他一推开
门,便喊了声“娘”(羞涩得像个孩子),慈母迎上来说:“向阳子,队伍都来了?”
这样的由民间小调烘托的场面每一出现,总是让人心头一热。回到家乡后,乡亲们热情
款待了这些子弟兵,老勤爷一面向战士们讲起庚子年间义和团的故事,一面拿出家里烙
的麦饼犒劳他们。李向阳客套起来,老勤爷指着他的鼻子说,当年你爬到我家枣树上偷
枣吃,吃得你肚子直疼,现在你倒装起假来了。这位老勤爷后来面对翻译官何非和鬼子
松井时,冷嘲热讽,说出一大串令我们终生难忘的绝妙好词:“我把祖宗三代都忘啦。
”“老天爷白给你披了张人皮。”“好小子,朝这儿打。你能打死我这七十多岁的老头
儿,你看你有多能耐?”“皇军好。皇军不杀人,不放火,不抢粮食,你看这多好啊!
”
李向阳神出鬼没,神通广大,这当然需要他以多种面孔出现。他一会儿戴八路帽,
一会儿戴礼帽,一会儿戴铁路工人帽,一会儿戴鬼子的战斗帽。有时候还匪气十足地戴
上圆圆的平面墨镜。在火车站炸敌人军火时,甚至吹起了口哨。这位游击英雄真的比狐
狸还要狡猾了。说起话来也是民间的,百姓化的。战士小郭想要硬拼时,被他训了一顿
。后来那孩子闹起了情绪,他又像家中的长兄一样过去哄他。小郭背对着他继续耍小孩
子脾气,李向阳笑道:“嗬嗬,还一身奶味儿呢!”
“文革”初期,《平原游击队》作为江青看好的极少数几部老黑白片中的一部,还
畅行无阻呢,许多派性会议过后,人们都被飨以《南征北战》、《地道战》或《平原游
击队》。但“要想抓住狐狸,必须比狐狸更狡猾”这句台词删掉了。进入70年代后,老
片子杳如黄鹤,仍然由长影拍摄的新版《平原游击队》出现了。经过一道又一道严格的
蒸馏提纯工序后,李向阳的狡黠、幽默感和民间语言消失了,变成了完美严谨的标致小
生,说出话来已有了浓重的文件腔和政工干部腔。对上级领导的指示他不再重复什么“
比狐狸更狡猾”这类大实话了,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说:“有党,有毛主席,有群
众,咱们什么任务都能完成!”在以后的战斗中,新版李向阳还要向战士们背诵领袖语
录(满面红光地):“毛主席说,拼命主义是军事上的近视眼……”
为了摒弃个人亲情、强化军民鱼水深情,李向阳终于像那个年代标准的英雄人物一
样,不再有母亲了,见到李母时,他要在“娘”字前面加上个“大”,并要夸张地大叫
出来。标致小生李向阳拥着革命老人李大娘时,两对热烈的目光充满教科书的意味。人
物关系由原先的母子亲情上升到阶级情谊,从此,大家便假模假式,憋着劲煽情了。此
之前的几年里,李玉和的酒瘾蒸馏掉了,杨子荣的匪气蒸馏掉了,少剑波的爱情蒸馏掉
了,杨白劳喝卤水蒸馏掉了,阿庆嫂在胡司令的喜事中闹花堂蒸馏掉了。现在,李向阳
(还有他的京剧版替身赵勇刚)的母亲也蒸馏掉了,英雄彻底变成了从石头缝中蹦出来
的孙悟空。
为了继续推广“三突出”、“高大全”原则,李向阳的战友原先所做的一切后来都
让他一人独占了。神勇善战的游击队骨干老侯,原来可以一脚踢飞伪军官的盒子炮,此
人还以“赚了钱回家娶媳妇”的厨师的名义,孤胆摸了一个炮楼,强有力地援助了李向
阳和李庄百姓。但在重拍的彩色片里,这些都不再算数,那一踢和一摸,都成了靓仔李
向阳的功绩。一事当前,游击队员们都不怎么上前动手了,全都像舞台戏那样,极其崇
拜地簇拥着一号英雄人物,把好戏留给他一个人做。此外,标致的游击队长再穿上铁路
服,在鬼子面前举起号志灯时也不再吹口哨(纯洁年代不纯洁的象征)了。
李庄地道被鬼子挖开后,乡亲们被赶到大树前的一片空地上,鬼子汉奸逼着李大娘
(而不再是妙语连珠的老勤爷)开口,后者说出话来义愤填膺,却像蒸馏水一样寡淡无
味。再往后,区委书记老孟挺身而出,解救乡亲。这本来是桩义薄云天的壮举,旧片此
处,老孟话很少,却充满了动作性。可是在新版中,区委书记忽然做着舞台化动作,来
龙去脉地施展起他的口才。
“文革”时代的红色文艺必须把毛泽东的语录挂在人物嘴上,随时即会脱口而出,
一字不差。许多基层指挥员和干部仿佛红卫兵和工宣队、军宣队的队员一样,成了背诵
毛泽东语录的高手。即使一部作品已在创作理念和基本情节上体现了毛泽东写于抗战年
代的名篇《论持久战》的思想,文艺革命的领导者们犹嫌不足,仍然让每一位重要人物
作为传声筒,把那些思想及对它的赞美不绝如缕地说出来。新版《平原游击队》中,区
委书记老孟在鬼子就要进村、大家必须尽快商议对策的节骨眼上,还对游击队员和乡亲
们吟了段革命化的打油诗:
又挖地道又存粮,
老百姓人人心向党。
坚持毛主席持久战,
鬼子小命活不长。
而在更加概念化的京剧《平原作战》里,这一点进一步强化了。乡亲们于挖地道之
余,时常在一起切磋学毛著的心得体会,扎着白羊肚手巾的老农民说:“持久战,三阶
段,防御、相持、(他的穿花衣的女儿抢着说)大反攻!”同一场戏中,八路军排长赵
勇刚在他的叠床架屋的重点唱段中,先是为大战前的复杂局面忧心如焚,举棋不定,然
后唱道:“望西北延安城光芒万丈,毛主席瞩望着抗日战场”……随即这位基层指挥员
的眼睛亮起来,因为:“隔山离水,我听见亲切教导在耳边响——”毛泽东的语录通过
主人公的口,化作反二黄慢三眼,及时地点拨了几乎束手无策的主人公:“察敌情要去
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仔细思量。”眉清目秀的赵排长即刻有了主
意,信心大增。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思想、文化、教育界的总体运营是将所有观念形态的东西
蒸馏提纯。“蒸馏”是医药和化学工业的重要手段,将液体加热,化成蒸气,除去其中
的杂质,使其至清至洁。这种冷凝后高度洁净的液体即是“蒸馏水”。“文革”文艺即
是一瓶瓶排除了任何“杂质”的“蒸馏水”。
那些年代,由于物质的极度短缺和对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及国家变修的恐惧,
清教徒式的禁欲主义思想大行其道。反映在文艺作品中,许多东西遂成了必须清除的“
杂质”,例如战争年代的白面食物。一些革命战争片中一旦出现白面食物,就让人过目
难忘。电影《小兵张嘎》中,嘎子的奶奶烙了一摞子白面饼让嘎子捎给老钟叔,嘎子掀
起其中的一张,被奶奶制止了,但奶奶还是说,小馋猫,给你留份儿啦。电影《平原游
击队》中,抗日群众老勤爷也曾带给游击队战士们一摞子白面饼,即使重拍版中,这样
的情节也还保留了。因为两个故事的发生地点都是华北平原的产麦区,这既自然又真实
。但到了京剧《平原作战》中,白面被“蒸馏”成玉米面,“堡垒户”院子的石磨上赫
然放着正待手工脱粒的玉米棒子,母亲让女儿去见八路军时,也特意叮嘱说:“把玉米
饼子给勇刚他们带上。”之后,赵勇刚拥着大娘唱起军民鱼水深情的颂歌时,其中即有
一句:“老玉米做干粮粒粒辛苦,紫花布缝军装针针情长。”这一改动与70年代大多数
中国人的饮食水准十分地吻合了,同时让人觉得,中国革命始终与白面食物无缘,应当
安心食用粗粮。
将白面蒸馏成玉米面,是短缺时代意识形态控制的极致。这既是一种辩解,也是一
种倡导:禁欲主义的苦行僧式革命。这使人不由得联想起,比京剧版平原游击故事早些
时间里,《红灯记》的最终定稿本中,除了为一号英雄人物李玉和加了几段抒发革命豪
情的新唱段之外,还特地为二号英雄人物李奶奶加了段重要唱腔,其中两句是:“我看
那富贵荣华如粪土,穷苦人淡饭粗茶分外香。”艰苦奋斗不再是革命的手段,而成为革
命的目的。极端化的革命理想与中国式的对于物质享受的原罪心理结合为一,套用当时
的一句话即是:“宁吃社会主义的玉米饼子,不吃资本主义的白面馒头”。
1955年版的《平原游击队》中,抗日农民吴有贵骂通风报信的老地主是“老xxxx”
,1974年新版中,这句中原地带十分流行的咒骂被蒸馏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老坏蛋”
。新版《平原游击队》中,铁路边上的打更老人一仍其旧地吆喝“平安无事喽”,汉奸
杨守业仍叫原名;到了京剧《平原作战》,那句吆喝改作“没有事啊”,杨守业也更名
为孙守财。老《平原游击队》里李母是英雄的亲娘,一直活着,她生活的村子叫李庄;
新《平原游击队》里李母成了英雄的“大娘”,抒发军民鱼水情的对象,但她也一直活
在李庄;而京剧《平原作战》中,那个村子叫起了“张庄”,“堡垒户”大娘亦姓起“
张”来,并且英勇地就义了。如果《平原游击队》再后来又有了舞剧版,游击英雄差不
多要姓“王”了,而那位舞蹈着的革命老妪又该称作什么大娘呢?该轮到“张王李赵遍
地刘”的“刘”了吧?
京剧《平原作战》与新版《平原游击队》有强烈的“互文性”,一号人物赵勇刚也
是所有壮举都揽于一身,其他英雄则处处突出、陪衬着他。这个人物每次登场都令我们
想起一个成语:前呼后拥。电影中的李向阳还不得不生活化一些,而舞台上的赵勇刚借
着京剧艺术的便利,登高一呼,应者如云,万物皆备于我。许多硬任务和大麻烦压在头
上时,赵排长眼珠一转,略施小计,便从胜利走向胜利。
从早年间黧黑的李向阳到后来的靓仔李向阳,再到更加夸饰更加“突出”的超人赵
勇刚,平原游击故事一步步完成了它的蒸馏提纯过程,“文革”文艺思维也一步步走入
死胡同。使它们得以推广的,是“文革”年代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文化心理,当然亦有赖
于那个年代单调的娱乐生活,以及电影、戏剧工作者们一定程度的艺术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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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着也是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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