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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ulian (julain), 信区: People
标  题: 《鲁迅传》(六)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3月15日08:50:19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六章 待死堂    

                                 
    鲁迅回到国内,先是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生理和化学教员。我见过他此
时的照片:短发,西装,雪白的衬衫,系着领带,唇上留着短短的胡髦,很神气。这似
乎正表现出他的心态,虽说是口园挣钱养亲,毕竟还挟着一股东京生活的豪气。你看儿
个月以后,全校教员奋起抵制蛮横守旧的新学监,他会那样坚决地冲在前面,以至被人
称为“拼命三郎”,就可以知道他的锐气还有多么旺盛。
    但是,这时候的清廷已经摇摇欲坠,社会各界一片黑暗,即使身在新式学堂,空气
也一样浊重难堪,且不说官僚的压制,小人的倾轧,就是那似乎应该真心未汇的学生,
有时候也会使鲁迅大吃一惊。有一次上化学课,在教室里试验氢气的燃烧,他在讲台上
放好一个氢气瓶,却发现忘了带火柴,只好对学生们说:“我去取火柴,你们别去碰这
个瓶子,一旦空气进去了,再点火就要爆炸的!”可是,等到他拿了火柴回来,一点火,
那氢气瓶“嘭”地就炸开了,他手上的鲜血溅满了雪自的西装硬袖,也溅满了讲台上的
点名簿。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先坐在前面两排的学生部早已移坐到安全的后排去了,
他们是知道氢气瓶要爆炸的!我真无法想象他当时看着这群学生的心情,说他们年幼无
知罢,他们中有些人的年龄,早已超过了三十岁,那么是存心捉弄教员?倘真如此,他
还有什么心情继续给他们授课?直到多年以后,他在北京还屡次提起这件事,可见刺激
是如何深。那火柴引爆的岂止是一只氢气瓶?它分明引爆了埋藏在鲁迅心中的全部怀疑
和不信任。
    在杭州仅仅当了一年教员,他便离开,回到绍兴的府中学堂去当学监。大河都那样
污糟,小沟里怎么会干净,他在府中学堂教了不到半年,就已经想辞职了,实在是找不
到其他的地方,才又勉强干了一学期。到第二年夏天,他无论如何不想再干了。他向上
海的一家书店申请当编辑,还译了一点德文书去应考,结果被拒绝了。他又托朋友往其
他地方找饭碗:“越中学事,惟纵横家乃大得法,不才如仆,例当沙汰。……而家食既
难,它处又无可设法,京华人才多如鲫鱼,自不可入,仆颇愿在他处得一地位,虽远无
害……”①一面是“家食”的逼迫,一面是“纵横家”的排挤,他夹在这样的缝隙之中,
心情自不免消沉起来。他此时只有一个好朋友许寿裳,可以发发牢骚:“仆荒落殓尽,
手不能书,惟搜采植物,不殊向日,又翻类书,苔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
妇人也。,③语气间竟流露出一种凄苦。贫困和闭塞,向来是套在中国文人脖子上的两
根绳索,你有再大的志向,一旦饭碗被砸,就立刻会访惶无措;纵有满腹经纶,一旦溶
入宵小狠集的角落,也就毫无办法,徒然受气。古往今来,多少有才气有抱负的文人,
被这两根绳索勒得奄奄一息。你看鲁迅,回国才两年,心情思路都已经和作“拼命三郎”
的时候大不相同。他自己也知道,有一次对许寿裳讲述催周作人回国的事:“起孟来书,
谓尚欲略习法文,仆拟即速之返,缘法文不能变米肉也,使三年前而作此语,当自击,
然今兹思想转变实已如是,颇自悯叹也”,③很明白自己的精神活力,已经被艰难琐碎
的生计之碾磨损得伤痕道道,就像十年前一样,倘若不能挣脱出去,他多半又要被他深
恶的绍兴城吞噬了。
    就在他一封连一封向许寿裳写信求援的时候,辛亥革命爆发了,几乎一夜之间,中
国就变了颜色,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取代了宣统皇帝,千千万万中国人也由清廷
的奴隶变为民国的公民。武昌起义后一个月,革命党人王金发带着军队,乘坐一队大木
船抵达绍兴,当上了绍兴军政府的都督。以共和代替专制,本是鲁迅在东京奋斗的目标;
浙江会党出身的王金发,曾经陶焕卿的介绍,参加过光复会,更算得上他的同志。因此,
无论全国还是绍兴,形势的发展似乎都符合鲁迅原先的期待,王金发到绍兴不久,便委
任他为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更容易使他产生希望,似乎天地果然翻了个身,新的时代
开始了。
    鲁迅又变成了“拼命三郎”。他奔走迎接绍兴的光复,还自己挟着指挥刀,带领学
生上街游行,维持秩序。接手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之后,更是尽心尽力,从学生的睡眠
一直管到他们的伙食,查夜,诊病,代教员批改作业,向王金发索讨经费,几乎到了事
必躬亲的地步。他还支持几个学生办了一张《越锋日报》,替他们拟发刊辞,辟杂文栏,
换着笔名写短文,针砭绍兴的种种时弊,甚至抨击军政府。昔日在东京筹办《新生》,

撰写政论的热情,再度焕发出来。
    但是,就像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绍兴是这样一个绍兴,不作根本的改变,只换几
个当官的人,那就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王金发很快就被原先的绅士们围住,
得意洋洋地摆起都督的威风,连他手下的随员,穿布衣来绍兴的,不上十天,也纷纷换
上了皮袍子,腐败的速度一点都不比旧官僚慢。鲁迅的日子很炔又难过起来,种种排挤
且不去说,单是学校的经费,就要催了又催,最后干脆答复说:“没有了!”他这校长
还怎么当?回到家里,他忿忿地对母亲说:“绍兴地方不好住!在在绍兴非要走衙门,
捧官场不可。这种事我都搞不来!”④王金发不给学校经费,却送了五百块大洋去收买
《越锋日报》,那几位年轻人居然也收下,鲁迅跑去劝阻,竟碰了一鼻子灰。上面是这
样的军政府,下面是这样的反对派,辛亥革命前那种视绍兴为“棘地”的念头,自然会
重新浮上他的心头。中国的老话说,危邦不入。既然绍兴不可居留,那就还是走吧。不
到一个月,《越锋日报》馆果然被王金发的士兵捣毁,就更证实了他的判断:从少年时
代起,绍兴就一直使他蒙受压抑,即使辛亥革命,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他再也不用抱
什么希望,他韧绍兴这座城市的缘分,已经尽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由于许寿裳的推荐,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长蔡元培邀请鲁迅去
当部员。这不啻是向他开启了一扇逃脱绍兴的门户,他当然要夺门而出。一九一二年二
月到南京;三个月后教育部北迁,他又被任命为北京政府教育部的金事;兼社会司第一
科科长,于是在五月底抵达北京,住进宣武门外的绍兴会馆。
    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五年,鲁迅在教育部做了十三年的佥事,他对工作相当负责。
为筹办历史博物馆,他曾经捐出个人收藏的文物;有一次,办公室里堆着一批送往德国
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文物,他甚至通宵守卫,不眠至晓,那一,套通行几十年的汉语注音
字母(6、夕、门、E……),就是他和许寿裳等人在一次教育部的“读音统一会”上建
议通过的。由于协助筹办一个展览会,他还获得教育部的一枚奖章。甚至到西安讲学,
他也不忘记指名看西安“易俗社”的秦腔演出、还捐款给这个剧社,因为它受过教育部
的褒奖,正在他工作的范围之内。他是个认真的人,既然拿着官俸,做事自然不会马虎。
但是,他初到北京时的格外尽力,是否也因为这是一种新的生活,他愿意自己的命运有
个转折,所以特别殷勤呢?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有一个值得的意义,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
的欲望,虽然鲁迅经历过那么多挫折和失望,现在这远离绍兴,依时办公的生活,毕竟
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倘他固此产生某种隐约的希望,不也是非常自然的吗?
    可是,北京的生活很快又变得难捱起来。鲁迅一个人住在绍兴会馆西侧的一排僻静
的小屋中,除了去教育部办公,便是一人向壁,寂寞和无聊与日俱增J匕京官场的气氛一
天比一天紧张,随着袁世凯当皇帝的欲望日益强烈,他手下的鹰犬也日益猖狱。他们特
别警惕政府内部的文官,不断地捕人,以此威吓那些可能反袁的官员。鲁迅偏偏又是随
蔡元培北上的官员,属于南方的革命党,就格外容易引起特务的注意。在教育部内,蔡
元培已经辞职,新任总长视鲁迅为蔡党,也正在寻找机会,要将他赶出教育部。怎么办?
看看教育部的同僚,都纷纷学古人的样,或嫖或赌,或古玩或书画,公开表现自己沉湎
于某一种嗜好,来逃避袁党的猜疑的目光。连那位蔡锷将军,也是躲在名妓小凤仙的房
中,才保下一条命,鲁迅除了学大家的样,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是,他生性简朴,不爱
赌,也不喜嫖,买古玩书画吧,又没有那么多钱,只好选择一种较为省钱的事情一丛石
刻拓本抄古碑,作为自己的“嗜好”。于是,他每天上午九十点钟起床,梳洗后直接去
部里办公,到黄昏时返回会馆。吃过晚饭,八点钟开始抄碑,看佛经,读墓志,常常要
到半衣一两点钟。买来的汉碑拓片大多残缺模糊,抄起来极费心思,有时候抄清一张要
好多天,既能远祸,又能消磨长夜,鲁迅渐渐还生出校勘的兴趣来。一夜连一夜的孤灯
枯坐,时间也飞快地流逝,一眨眼,竟抄了五六年。
    当然,在绍兴也罢,在北京也罢,饺鲁迅真正难捱的,都不仅仅是政局的无望和官
场的压迫。当他劳累了一天,在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室里独坐抽烟的时候,当他在绍兴
会馆的静夜中辗转难眠,静听窗外老槐树叶的簌簌声响的时候,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过去
的天真呢?当初在日本,以为天地广大得很,也就不怎么在意与朱安的婚姻,甚至对人
说,那是母亲娶媳妇。可他现在回来了,发现天地原来那样低窄,自己也并无振翅高飞
的能力,其实是只能在一块极小的地面上兜圈子,而在这个圈子里,正有朱安与他朝夕
相对:到这时候,他才真正尝到那场婚姻的苦味,才明自过来,是自己娶了媳妇。倘说
朱安是个包袱,它可并不是压在别人身上,而是压在他的身上。
    他的天性毕竟温厚,一直勉强自己,对朱安以礼相待。有一次朱安娘家经济拈据,
他还寄钱去资助过。我甚至相信,他曾经作过努力,要和朱安建立某种情感的交流,她
毕竟是他的妻子,越是在社会上遭遇种种的不如意,那种想在家庭中寻求安慰的冲动,
也自然会越加强烈。我更相信,朱安一定也竭其所能,尽量来迎合鲁迅,她知道鲁迅不
喜欢她,但她既然嫁到了周家,就甘愿一辈子陪伴他,能获得他的接纳,是她后半生的
最大目的。可是,他们之间的智力和文化差距实在太大,鲁迅对她又没有感情,稍一接
触,便会发现她的种种缺陷,那点原来就很微弱的交流的热情,很容易就消退下去。他
对母亲抱怨说:“和她谈不来,……谈话没味道,有时还要自作聪明。……有一次我告
诉她,日本有一种东西很好吃,她说是的,她也吃过的。其实这种东西,不但绍兴没有,
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她怎么能吃到?这样,话就谈不下去了。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
不如不谈……”⑤连活都不想谈,从鲁迅这一面说,已经是将朱安视同路人了,可是,
他们又必须住在一起,你想想,从早到晚,都要和一个其实连话都不愿对她说的女人在
一起,这种处境,真可以算是上帝施加给人类心灵的最难捱的苦刑了。
    他当然要逃避,可是,倘不离婚,这逃避的余地也就很有根,唯一的办法,就是离
家独住。所以鲁迅回国之后,先是住在杭州,后来回绍兴,也多半住在师范学堂的宿舍
里,很少回家过夜。他在托许寿裳给他介绍工作的信中,特别写上“虽远无害”,就正
是出于这种离家避居的愿望。后来去南京,去北京,他都是独自一人,情愿忍受种种独
居的困苦,也不肯将朱安接来同住。在绍兴会馆的七年间,他都是一人独居,倘不是
    母亲几次来信,要他接她们去北京,他恐怕还会一直这样逃避下去吧。
    但是,这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逃避。朱安是不在身边了,婚姻的束缚依然紧跟着他。
至少在初到北京的几年里,他几乎没有一个女性的朋友。他才三十几岁,每个体格健全
的男人都有的那些欲望和渴求,他同样也有。它们得不到宣泄和满足时的痛苦,更会对
他造成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在至少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
直过着禁欲的生活,我真难以想象,他是怎样经历这一切,又是用什么方法来缓解那些
折磨的。郁达夫曾经引他一位学生的话,说鲁迅“虽在冬天,也不穿棉裤,是压抑性欲
的意思。”⑥我不想说事实就一定如此,但可以肯定,为了长时期地克制自己的孤独感
和性欲,他一定用过各种艰难的手段,在心理和生理上也难免要付出代价。鲁迅学过医,
很知道这样的禁欲生活对人会有什么伤害,他后来写道:“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
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觉得
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⑦这些话虽有特定的指向,他对鸦身者的心理变态能有这
样透彻的把握,显然是掺人了自己的切身体验。明知道这是一种折磨,却还要挑选来担
着,因为倘不如此,就必须担任另一种更苦的罚役。请想一想。他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
过日子?
    难怪在绍兴的时候,甚至还在杭州的时候,他就逐渐养成了一种不修边幅的习惯。
我们都还记得他刚结婚的时候,是如何被乡人看成漂亮的人物,也记得他归国初期,留
在照片上的那副西装革履,英气勃勃的神情。可是,才一两年的时间,到辛亥革命之后,
他竟是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绍兴师范学堂:神色苍白,面容削瘦,头发长到一二寸,不
修剪,根根直坚,简直像四五十岁的人:一件黑色棉布袍,从秋天直穿到冬天;黑色的
西装裤,再加上黑色的袜子与皮鞋;不多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这变化真是太
大了!一个人的衣着习惯,正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态度。中国向来有故意穿得破
破烂烂,显示洒脱不拘的名士风度,但鲁迅不是这种人,他并不愿意自己囚首垢面,譬
如对自己的胡子,就经常拿着剪刀修剪。但他事实上仍然养成了随意马虎的衣着习惯,
而且不仅在穿衣上,其他诸如被褥的软硬薄厚,家具的舒适与否,他都颇为随便,他甚
至嘲笑别人使用生发油之类的化妆品,这是否正表现他对自己的一种深藏着的不在乎呢?
男人久不与女人交往,往往不惮于邋边,但你从鲁迅身上看到的,却不只是这一点。自
成年以来,他辗转奔波,苦苦追求,却不断受挫,处处碰壁,现在又蛰居在这寂寞萧索
的北京城中的一角,国家社会的前途也罢,个人的功名事业也罢,他都不能不看淡,不
能不放弃。而既然如他后来所形容的,在婚姻大事上饮用了“慈母……误进的毒药”,
⑧对自己的个人幸福,他也不能再抱什么希望了。他刻了一方石章,曰“堂”;又给自
己选了一个号,叫做“俟堂”。笔划虽不同,意思是一个,就是“待死堂”。他竟会取
这样的名号,刻这样的印章,就是再粗心的人,也不难想见他的心情,一种对于社会和
个人的深刻的悲观,一种对于历史和将来的凄苦的绝望,正文织成他这时候的基本心态。
我所说的那种深藏在他内心的对自己的不在乎,就正是指的这一点。
    鲁迅思想历程的一个重要的阶段,已经结束了。仗着童年时代养成的天性,也因为
青年人的乐观和天真,他一直都没有认真去正视自己的命运,也一直不愿意放弃乐观进
取的理想。可是现在,他不但被迫回国谋生,更满饮了回国之后的十年的人生苦酒,就
是再不情愿,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是已经被赶进了一个深坑,环顾四周,似乎都没有爬
出去的可能,那就干脆坐在里面等待,任凭你什么东西,包括死亡,都请来吧!一种极
度的愤激,使他对自己的命运的理解,第一次和那命运本身吻合了。

    注释


    ①鲁迅:一九一一年七月三十一日致许寿裳信,《鲁迅书信集》上卷,北京,人民
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六年版,十二页。
    ②鲁迅:一九一0年十一月十五日致许寿裳信,《鲁迅书信集,上卷,六页。
    ③鲁迅:一九一一年三月七日致许寿裳信,《鲁迅书信集》上卷,九页。
    ④阮和苏:《谈鲁迅二三事》,绍兴纪念馆编:《乡友忆鲁迅》,一九XX年版,三
十九页。
    ⑤俞芳:《封建婚姻的牺牲者——鲁迅先生和朱夫人》,薛绥之主编:《鲁迅生乎
史料汇编(第三辑)》,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四百八十三页。
    ⑥郁达夫:《回忆鲁迅》,《郁达夫文桌》第四卷,广州,花城出版社一九八二年
版,二百零六页。鲁迅:《寡妇主义》,《坟》,一百九十六至一百九十六页。
    ⑦鲁迅:《杂感》《华盖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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