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osoph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etrel (紫燕*自在飞花轻似梦*燕燕于飞), 信区: Philosophy
标 题: 庄子·骈拇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Aug 2 18:00:41 2002) , 转信
骈拇
【题解】
“骈拇”指并合的脚趾,跟旁出的歧指和附着的赘瘤一样,都是人体上多余的东西。什么
才是事物所固有的呢?那就是合乎自然,顺应人情的东西。倡导听任自然,顺应人情的思
想,就是本篇的中心。
全篇大体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至“非天下之至正也”,说明智慧、仁义和辩言犹如人
体上的“骈拇”、“枝指”和“附赘县疣”,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余的东西。第二部分至
“使天下惑也”,着力批评仁义和礼乐,指出天下的至理正道,莫如“不失其性命之情”
,即保持本然之真情,而“仁义”和“礼乐”却使“天下惑”。第三部分至“又恶取君子
小人于其间哉”,进一步指出标榜仁义是乱天下的祸根,从为外物而殉身这一角度看,君
子和小人都“残生损性”,因而是没有区别的。余下为第四部分,指出一切有为都不如不
为,从而阐明了不为仁义也不为淫僻的社会观。
本篇和下篇《马蹄》可说是姊妹篇,也可把本篇看作《马蹄》的前奏,反映了庄子无为而
治,返归自然的社会观和政治观,对儒家的仁义和礼乐作了直接的批判,但对某些社会的
进步也作了否定。文辞直陈,观点跃于言表。
【原文】
骈拇枝指①,出乎性哉②!而侈于德③。附赘县疣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
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⑤!而非道德之正也⑥。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
,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⑦,淫僻于仁义之行⑧,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⑨
。
是故骈与明者,乱五色⑩,淫文章(11),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12)?而离朱是已(13)。多
于聪者,乱五声(14),淫六律(15),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16)?而师旷是已(17)。
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18),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19)?而曾史是已(20)
。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21),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22),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23)
?而杨墨是已(24)。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25)。
【注释】
①骈(pián):并列,这里是指合在一起。拇:脚的大趾拇。骈拇是说脚的大趾拇跟
二趾拇连在一起了,成了畸形的大趾拇。枝指:旁生的歧指,即手大拇指旁多长出一指。
“骈拇”和“枝指”对于人体来说都是多余的东西,因此在全文述说中多次成为多余的、
人为附加的代称。
②性:这里指天生而成,生而有之。
③侈:多余。德:得。
④附:附着。赘:赘瘤。县(xuán):悬。疣(yóu):这里用同“瘤”。
⑤藏(zàng):脏(臓),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臓”而简化为“脏”。
⑥正:中正,这里指千变万化的事态中无所偏执。
⑦有人认为“骈枝”二字为衍文,也有人认为“多方”二字为衍文,联系上下文意,“衍
文”之说可信,鉴于下句“多方”二字再次出现,删去本句的“多方”二字,前后句式互
相对应。五藏:即五脏,“五藏之情”指人的内在之情,即天生的品行和欲念。
⑧淫:耽滞,迷乱。僻:邪恶,不正。
⑨聪:听觉灵敏。明:视觉清晰。
⑩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基本颜色。
(11)淫:惑乱。文章:文采,错综而又华美的花纹和色彩。
(12)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煌煌:光彩眩目的样子。
(13)离朱:人名,亦作离娄,视力过人。
(14)五声:即五音,五个基本音阶,古代音乐中以宫、商、角、徵、羽称之。
(15)六律:古代用长短不同的竹管制作不同声调的定音器,其作用相当于今天的定调。乐
律分阴阳两大类,每类各六种,阳类六种叫六律,阴类六种叫六吕。六律的名称是黄钟、
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
(16)金、石、丝、竹:各种乐器无不用金、石、丝、竹为原料,这里借原料之名作器乐之
声的代称。黄钟、大吕:古代音调的名称。
(17)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
(18)擢(chuó):拔,提举。塞:闭。“塞性”即闭塞正性。一说“塞”当为“搴”
(qiān),也是拔取的意思。
(19)簧鼓:管乐和打击乐,这里用来泛指各种乐器发出的喧嚷。奉:信守,奉行。不及:
赶不上,这里用指不可能做到。
(20)曾史:曾参和史䲡(qiū)。春秋时的贤人。曾参字子舆,为孔子的学生;史䲡字
子鱼,卫灵公的大臣。
(21)累瓦结绳:比喻堆砌无用的词语。窜句:穿凿文句。
(22)游心:驰骋心思。
(23)敝:分外用力而疲惫不堪。跬(kǔi):半步;举足一次叫跬,左右两脚运行一次
叫步。“跬誉”指短暂的声誉。
(24)杨墨:杨朱和墨翟,战国时代的著名哲学家。
(25)至正:至道正理。一说指至高无尚的道。
【译文】
脚趾并生和歧指旁出,这是天生而成的吗?不过都多于常人之所得。附悬于人体的赘瘤,
是出自人的形体吗?不过却超出了人天生而成的本体。采用多种方法推行仁义,比列于身
体不可或缺的五脏呢!却不是无所偏执的中正之道。所以,脚上双趾并生的,是连缀起无
用的肉;手上六指旁出的,是树起了无用的手指;各种并生、旁出的多余的东西对于人天
生的品性和欲念来说,好比迷乱而又错误地推行仁义,又象是脱出常态地使用人的听力和
视力。
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一个视觉明晰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搅乱五色、迷滥文彩、绣制出
青黄相间的华丽服饰而炫人眼目吗?而离朱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听觉灵敏
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搅乱五音、混淆六律,岂不是搅混了金、石、丝、竹、黄钟、大吕的
各种音调吗?而师旷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倡导仁义的人来说,难道不是矫
擢道德、闭塞真性来捞取名声、而使天下的人们争相鼓噪信守不可能做到的礼法吗?而曾
参和史䲡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善于言辞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堆砌词藻,穿
凿文句、将心思驰骋于“坚白”诡辩的是非之中,而艰难疲惫地罗列无数废话去追求短暂
的声誉吗?而杨朱和墨翟就是这样,所以说这些都是多余的、矫造而成的不正之法,绝不
是天下的至理和正道。
【原文】
彼正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②。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③;长者不为有余,短者
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④,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
续,无所去忧也⑤。意仁义其非人情乎⑥?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⑦;枝于手者,龁之则啼⑧。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
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⑨;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⑩。故意
仁义其非人情乎(11)?自三代以下者(12),天下何其嚣嚣也(13)?
且夫待鉤绳规矩而正者(14),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15),是侵其德者也(16)
;屈折礼乐(17),呴俞仁义(18),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19),天下有常然。常
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20),约束不
以索(21)。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22),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
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23)?使天下惑也!
【注释】
①正正:当是“至正”之误,上段末句即言“至正”,“至理正道”的意思。
②性命之情:性,指本性,命,指天命,性命之情,就是物各自得顺其自然的真情。
③跂:为“歧”字之误。
④凫(fú):野鸭。胫(jìng):小腿。
⑤去:摒弃,排除。
⑥意(yī):感叹声,又写作“噫”。一说“意”当从字面讲,自认为的意思。
⑦决:裂析,分开。
⑧龁(hé):咬断。
⑨蒿目:颇费解。一说“蒿”通作“(hé)”,放眼远望的意思,一说“蒿”通作“
眊(mào)”,眼睛失神的意思。译文从前一说。
⑩决:断,抛弃。饕(tāo):贪。贵富:财产多叫“富”,地位高叫“贵”。
(11)故:衍文。一说从字面意义讲。
(12)三代:即夏、商、周三个朝代。
(13)嚣嚣:喧嚣的样子。
(14)待:依靠。鉤(gōu):“钩”字的古体;木工划弧线的曲尺。
(15)绳约:即绳索。下文皆称“索”,故有人主张此处应依下文而改;旧注“绳约”释
为“绳索约束”,更为失当。
(16)侵其德:即伤害了事物的天性和自然。
(17)屈折礼乐:就是用礼乐来生硬地改变和矫正人的言行。
(18)呴(xū)俞:抚爱。“呴俞仁义”就是用仁义的手段来抚爱和教化别人。
(19)常然:常态,指人和事物的本然和真性。
(20)附离:使离析的事物相互附着。
(21)(mò):绳索。
(22)诱然:不知不觉的样子。
(23)连连:不断的、无休止的样子。
【译文】
那所谓的至理正道,就是不违反事物各得其所而又顺应自然的真情。所以说合在一块的不
算是并生,而旁出枝生的不算是多余,长的不算是有余,短的不算是不足。因此,野鸭的
小腿虽然很短,续长一截就有忧患;鹤的小腿虽然很长,截去一段就会痛苦。事物原本就
很长是不可以随意截短的,事物原本就很短也是不可以随意续长的,这样各种事物也就没
有必要去排除忧患了。噫!仁义恐怕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那些倡导仁义的人怎么会有
那么多担忧呢?
况且对于脚趾并生的人来说,分裂两脚趾他就会哭泣;对于手指旁出的人来说,咬断歧指
他也会哀啼。以上两种情况,有的是多于正常的手指数,有的是少于正常的脚趾数,而它
们对于所导致的忧患却是同一样的。如今世上的仁人,放目远视而忧虑人间的祸患;那些
不仁的人,摒弃人的本真和自然而贪求富贵。噫!仁义恐怕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而从
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又怎么会那么喧嚣竟逐呢?
况且依靠曲尺、墨线、圆规、角尺而端正事物形态的,这是损伤事物本性的作法;依靠绳
索胶漆而使事物相互紧紧粘固的,这是伤害事物天然禀赋的作法;运用礼乐对人民生硬地
加以改变和矫正,运用仁义对人民加以抚爱和教化,从而抚慰天下民心的,这样做也就失
去了人的常态。天下的事物都各有它们固有的常态。所谓常态,就是弯曲的不依靠曲尺,
笔直的不依靠墨线,正圆的不依靠圆规,端方的不依靠角尺,使离析的东西附在一起不依
靠胶和漆,将单个的事物捆束在一起不依靠绳索。于是,天下万物都不知不觉地生长而不
知道自己为什么生长,同样都不知不觉地有所得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所得。所以古今道
理并没有两样,不可能出现亏缺呀。那么仁义又为什么无休无止地象胶漆绳索那样人为地
夹在天道和本性之间呢?这就使天下人大惑不解了!
【原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②,天下莫不奔命于
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
则以身殉利③,土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④,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⑤,
事业不同⑥,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⑦,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
⑧。问臧奚事⑨,则挟读书⑩;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11)。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
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12),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13)。二人者,所死不同,其
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14)!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
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
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注释】
①易:改变。方向。
②庄子认为唐尧以前,即原始氏族时代社会民情还是比较朴质纯厚的,虞舜以后,即进入
夏、商、周三代,朴质纯厚的风气和民情才受到人为的干扰和蹂躏。虞氏即虞舜。招仁义
:以仁义作号召。挠:搅乱。
③殉:为某一目的而献身。
④家:这里指家族。
⑤数子:指上述四种人。
⑥事业:即从事的工作。
⑦臧、谷:家奴和童仆。
⑧亡:逃跑,丢失。
⑨奚事:事奚,即做什么。
⑩(cè):“策”字的异体,这里指书简。
(11)博塞:亦作“簙簺”,一种类似掷骰子的游戏。
(12)伯夷:殷商末年的贤士,反对武王伐商,不食周粟而饿死于首阳山。死名:为名而死
。
(13)盗跖(zhí):名跖,春秋末年著名的平民起义领袖,先秦不少著作中提到过他。
“盗”是诬蔑之词。死利:为利而死。东陵:山名,一说即泰山。
(14)是、非:这里引申为赞许和指责。
【译文】
小的迷惑会使人弄错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凭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虞舜
拿仁义为号召而搅乱天下,天下的人们没有谁不是在为仁义争相奔走,这岂不是用仁义来
改变人原本的真性吗?现在我们试着来谈论一下这一问题。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
没有谁不借助于外物来改变自身的本性。平民百姓为了私利而牺牲,士人为了名声而牺牲
,大夫为了家族而牺牲,圣人则为了天下而牺牲。所以这四种人,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名
声也有各自的称谓,而他们用生命作出牺牲以损害人的本性,却是同一样的。臧与谷两个
家奴一块儿放羊却都让羊跑了。问臧在做什么,说是在拿着书简读书;问谷在做什么,说
是在玩投骰子的游戏。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不过他们丢失了羊却是同样的。伯夷为
了贤名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私利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致死的原因不同,而他们
在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方面却是同样的。为什么一定要赞誉伯夷而指责盗跖呢!天下的人
们都在为某种目的而献身:那些为仁义而牺牲的,世俗称他为君子;那些为财货而牺牲的
,世俗称他为小人。他们为了某一目的而牺牲是同样的,而有的叫做君子,有的叫做小人
。倘若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而言,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了,又怎么能在他们中间区分君
子和小人呢!
【原文】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①,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②;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③,
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④;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
朱,非吾所谓明也⑤。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
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
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
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
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⑥,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⑦,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①属:从属,归向。一说“属”读zhǔ,接连、缀系的意思。二说皆可通。
②臧:善,好的意思。
③俞儿:相传为齐人,味觉灵敏,善于辨别味道。
④聪:听觉灵敏。
⑤明:视觉明晰、敏锐。
⑥道德:这里指对宇宙万物本体和事物变化运动规律的认识。
⑦操:节操,操守。
【译文】
况且,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仁义,即使如同曾参和史䲡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
;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
为的完善;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声,即使如同师旷那样通晓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
敏;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色,即使如同离朱那样通晓色彩,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视觉敏锐
。我所说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比各有所得更美好罢了;我所说的完善,
绝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罢了。我所说的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什
么,而是指能够内审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
看清自己罢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的人,这就是
索求别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得的人,也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能安于自己
所应达到的境界的人。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无论盗跖与勃
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有愧于宇宙万物本体的认识和事物变化规律的理解,所以就
上一层说我不能奉行仁义的节操,就下一层说我不愿从事滞乱邪恶的行径。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http://bbs.hit.edu.cn [FROM: 202.118.239.94]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694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