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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诗话
[宋] 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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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辩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
,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
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
,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
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
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
。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
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
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
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
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
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倘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
,终不悟也。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
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
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
,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
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风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
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
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上做来,谓之
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
、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
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
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
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
、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
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
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
,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
。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
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
。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
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
俞学唐人平澹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
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
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
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
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
,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
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
诗体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
宋律诗。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传韦孟,六
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汉末
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
  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 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 
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 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
, 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 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 南北朝体(通魏
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 唐初体(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 盛唐体(景云以
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 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 元和体(元白诸公), 晚
唐体,本朝体(通前后而言之元祐体苏黄陈诸公), 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 曹刘体(子建公干也), 陶体(渊明也),谢
体(灵运也), 徐庾体(徐陵庾信也), 沈宋体(佺,期之问也—)陈拾遗体(陈
子昂也), 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 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
也),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孟浩然体,岑嘉州体(岑参也),
王右丞体(王维也),韦苏州体(韦应物也),韩昌黎体,柳子厚体,韦柳体(苏州与
仪曹合言之),李长吉体,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卢仝体,白乐天体,元白体(微
之乐天其体一也),杜牧之体,张藉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贾浪仙体,孟东野体
,杜荀鹤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
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
一关),邵康节体,陈简齐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杨诚斋体(其初学
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又有所
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谓五言古诗为选体非也),柏梁体(汉武帝与群
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
皆有之或者但谓织艳者为玉台体其实则不然),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
杨刘诸公而名之也),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宫体(梁简文伤
于轻靡时号宫体其他体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
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
还散寒鸦楼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 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
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凡三句七
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于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
多三句之词其他古人诗多如此者),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有青骢白马共
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包之词也),有一句之歌(汉书枹鼓不鸣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汉童
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
(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行名者不可枚述),有乐府(汉成帝
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词可被于弦歌也乐府俱被众体兼统众名也
),有楚词(屈原以下访楚词者皆谓之楚词),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
高陵牧子所作),有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传有白云谣也),曰吟
(古词有陇头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木兰词)
,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鸿咏),曰曲
(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楼曲),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曰唱(魏武帝有
气出唱),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于周
颙八病严于沉约八病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作诗正不必拘此蔽法不
足据也),又有以叹名者(古词有楚妃叹明君叹),以愁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
愁),以哀名者(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词有寒夜怨玉阶怨),以思名
者(太白有静夜思),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客乐宋臧质有石城乐),以别名者(子美
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有全篇字皆平声
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
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
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韵者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于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
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有退韵者(一进一退
),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有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有两人字后多有之
),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彦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也),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
古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旁取六七许
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
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耳于集韵自见之),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采莲曲是也),有律诗
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有律
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
当今天子圣不战四方平是也),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有律诗彻
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
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
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
),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有绝
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
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有分韵,有用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
借入微或十二齐韵是也),有协韵(楚词及选诗多用协韵),有今韵,有古韵(如退之
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盖选诗,如此),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有今律
,有颔联,有颈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有十字对(刘虚虚沧浪千五里日夜一
孤舟),有十字句(常建一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
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又
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其照
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
对第四句),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
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
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前辈于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
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对也)。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如
古子夜歌续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藁砧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当大刀头破
镜飞上天僻辞隐语也),五杂俎(见乐府),两头织织(亦见乐府),盘中(玉台集有
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于宝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反复
(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复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一字诗),离合(字相折合
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
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字谜,人名,卦名,
数名,药名,州名(如此诗只成戏谑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
(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
处不可易也)。
诗法
  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有语忌,
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除。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则不可有,须是本色,须是当
行。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不必太
著题,不必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
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董,最忌趁贴,语忌直意、忌浅
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诗难处在结尾,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尾,
若南人便非本色,须参活句,勿参死句,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律诗难于古诗,绝句
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
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
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呟于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
),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诗之是非不必争
,试以已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诗评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
,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五言绝句众唐人是
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盛唐人诗亦有一
二滥觞入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唐人与本朝人诗未
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
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
随野孤外道鬼窟中。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
不及也。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
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
,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
,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黄初之后,惟阮籍咏
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
独在诸公之下。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
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
,当观其集方知之。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
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
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
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逄最浅俗。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
、权德舆、李濒、李益耳。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藉、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李
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
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
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少陵诗
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
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
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李杜数公如金
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
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高岑之诗悲
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
怀长沙、淮南王招隐操、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此外亦不必也。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
郢尤妙。前辈谓大招胜招魂,不然。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
为识离骚。否则如戛釜撞瓮耳。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
九讽不足为骚。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
,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也。集句唯荆公最长。
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
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虽
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
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
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
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
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
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
!丝竹属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令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复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管弦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
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令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任昉
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
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厨禁脔谓平韵可
重押,若或平或仄则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邪!诗话谓东坡两耳韵,两
耳义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
。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也,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
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窃慕负
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于汤以伐桀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
:一曰元后,二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或以公干平视美人为不屈,是未
为知人之论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
,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干云“勉哉修令德,北
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达夫赠王彻
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多何足道”又甚于以名位期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
也。
考证
  少陵与太白独厚于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十四处,至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情好可想,遁斋闲览谓二人
名既相逼,不能无相忌,是以庸俗之见而度贤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辨。古诗十九首非
止一人之诗也,行行重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则其他可知矣。(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
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别为一首,当以选为正。文选长歌行只有一首
,青青园中葵者郭茂倩乐府有两篇,次一首乃仙人骑白鹿者。仙人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
“岹岹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文选“饮马长城窟古
词”无人名,玉台以为蔡邕作。古词之不可读者莫如巾舞歌、文义漫不可解、又古将进
酒“芳树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读之茫然、又朱鹭“稚子班艾如”、张思“悲翁上之
回”等只二三句可解,岂非岁久文字舛讹而然耶。木兰歌“促织何唧唧”文苑英华作“
唧唧何切切”又作历历,乐府作“唧唧复唧唧”又作“促织何唧唧”,当从乐府也。“
愿驰千里足”郭茂倩乐府作“愿借明佗千里足”,酉阳杂俎作“愿驰千里明佗足”;渔
隐不考妄为之辨。木兰歌最古,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之类已似太白;必非汉
魏人诗也。木兰歌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
。班婕妤怨歌行文选直作班姬之名,乐府以为颜延年作。孔明梁父吟“步出齐东门,遥
望荡阴里”乐府解题作“遥望阴阳里”,青州有阴阳里,“田疆古冶子”解题作“田疆
固野子”。南北朝人惟张正见诗最多,而最无足省发,所谓虽多亦奚以为。西清诗话载
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
藂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
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尔。文苑英华有太白代寄翁参枢
先辈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归吴,其二送友生游峡中
,其三送袁明甫任长江,集本皆无之,其家数在大历正元间,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
雨后望月一首,对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归旧山一首,皆晚唐之语;又有“秦楼出
佳丽”四句亦不类太白,皆是后人假名也。文苑英华有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
峥嵘丞相府,清切凤凰池。羡尔瑶台鹤,高楼琼树枝。归飞晴日好,吟弄惠风吹。正有
乘轩乐,初当学舞时。珍禽在罗纲,微命若游丝。愿托周南羽,相衔汉水湄。”此或太
白之逸诗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数句类太白,其他皆浅近浮俗
,决非太白所作,必误入也。“迎旦东风骑蹇驴”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
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少陵有避地逸诗一
首云:“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
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题下公自注云:“至德三载丁酉作此”,则真少陵语
也,今书市集本并不见有。旧蜀本杜诗并无注释,虽编年而不分古近二体,其间略有公
自注而已。今豫章库本以为翻镇江蜀本,虽分杂注,又分古律,其编年亦且不同。近宝
庆间南海漕台开杜集亦以为蜀本,虽删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赵注比他
本最详,皆非旧蜀本也。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伪,渔隐虽尝辨之而人尚疑者,
盖无至当之说以指其伪也。今举一端将不辨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注云景差兰亭春望
“千峰楚岫碧,万木郢城阴”,且五言始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汉以前五言古诗尚未有
之,宁有战国时已有五言律句耶!观此可以一笑而悟矣!虽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杜注
中师曰者亦坡曰之类,但其间半伪半真尤为殽乱惑人,此深可叹,然具眼者自默识之耳
。崔灏渭城少年行百家选作两首,自“秦川”已下别为一首,郭茂倩乐府止作一首,文
苑英华亦止作一首,当从乐府英华为是矣。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诗,荆公百家
诗选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悬”以下别为一首,尝从荆公为是。太白诗“斗
酒渭城边,垆头耐醉眠”乃岑参之诗误入,太白塞上曲“騮马新夸紫玉鞍”者,乃王昌
龄之诗,亦误入。昌龄本有二篇,前集乃“秦时明月汉时关”也。孟浩然有赠孟郊一首
,按东野乃贞元元和间人,而浩然终于开元二十八年,时代悬远,其诗亦不似浩然,必
误入。杜诗“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搏扶”,太甲之义殆不可晓,得非高太乙耶?乙为甲
盖亦相近,以星对风亦从其类也。至于“杳杳东山携汉妓”亦无义理,疑是“携妓去”
,盖子美每于绝句喜对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识。王荆公百家诗选,盖本于唐人英灵间
气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刘希夷、韦述之诗无少增损,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
数,储光羲后方是荆公。自去取前卷读之,尽佳,非其选择之精,盖盛唐人诗无不可观
者。至于大历已后,其去取深不满人意,况唐人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
张燕公,张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
矣,江上徒离忧。”子谓“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一联删去,只用八句,尤为浑然
,不知识者以为何如?
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
(按他本沧浪答吴保义手书吴陵字景先表叔行有诗名)
  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
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
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李杜复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况他人乎?
所见难合固如此,深可叹也!吾叔谓说禅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说得诗透彻,初无
意于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高意又使回护毋直致褒贬,仆意谓辨白是非
、定其宗旨,正当明目张胆而言,使其词说沉著痛快,深切著明、显然易见。所谓不直
则道不见,虽得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吾叔诗说其文虽胜,然只是说诗之源流、世变之
高下耳,虽取盛唐而无的,然使人知所趋向处其间。异户同门之说乃一篇之要领,然晚
唐本朝谓其如此可也,谓唐初以来至大历之诗异户同门已不可矣。至於汉魏晋宋齐梁之
诗,其品第相去高下悬绝,乃混而称之,谓锱铢而较实有不同处,大率异户而同门,岂
其然乎?又谓韩柳不得为盛唐,犹未落晚唐,以其时则可矣。韩退之固当别论,若柳子
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高见如此,毋怪来书有甚不喜
分诸体制之说,吾叔诚于此未了然也。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
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
知优劣,况文章乎?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
,甚者望而知之。来书又谓忽被人捉破发问,何以答之?仆正欲人发问而不可得者,不
遇盘根安别利器?吾叔试以数十篇诗隐其姓名,举以相试,为能别得体制否?惟辨之未
精,故所作惑杂而不纯。今观盛唐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处,毋乃坐是而然耶?又谓盛
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
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
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
,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根未点地处也。所论屈原离骚则深得之实,前辈之所未发,此一
段文亦甚佳,大概论武帝以前皆好,无可议者。但李陵之诗非虏中感故人还汉而作,恐
未深考,故东坡亦惑江汉之语,疑非少卿之诗,而不考其胡中也。妙喜(是径山名僧宗
杲也)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
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查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当时
临川相会匆匆,所惜多顺情放过,盖倾盖执手无暇引惹,恐未能卒竟辨也。鄙见若此,
若不以为然,却愿有以相复。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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