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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復生《仁學》第二十章云“鄉願賊德”,真斯人也而有斯語也。《莽莽蒼蒼齋詩集》
天才卓犖,遠超群儕,一言以蔽之,在明乎詩源。夫詩源者何?生機也,元胎也,聞一
多所謂有詩骨者也。“與其死於蜮,孰若死於虎”(《鸚鵡洲弔彌正平》)、“短衣長
劍入秦去,亂峰洶湧森如戈”(《秦嶺》),並具及汝偕亡之慨,鄉願人寧有此哉?
  予所賞稼軒者,彼詞場之詩人耳。但就情感而言,予深推服其“綠樹聽鵜鴂”,悲
涼激越,一挽頹唐風致,然以夫臨於理想論,終不若“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
好個秋”沈著。此真大慈悲、大願心,殊覺詩家說禪,太多喬張致。世但賞其前闋“少
年不識愁滋味”,信乎衆庶之滔滔,難與言也。清季以還,獨任公“願替衆生病,稽首
禮維摩”境界差似。
  滄趣樓集《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一聯
足壓終卷。翻嫌“委蛻大難求淨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太露形容。
  王靜安先生早年負意氣太甚,後廼悔之。壯歲頗喜倚聲,嘗自矜其詞,謂可與北宋
諸家相亞。顧不知有宋一朝,自南渡後樂府方臻大雅。靜安祇說一個天然——“除卻天
然,欲贈渾無語”,不知人工之可以奪造化也。
  王國維五古諸作,睥睨千古,當時亦允稱獨步。《冬夜讀山海經感賦》:“兵禍肇
蚩尤,本出庶人雄。肆其貪饕心,造作兵與戎。帝受玄女符,始築肩髀封。龍駕俄上仙
,顓頊方童蒙。康回怒爭帝,立號爲共工。首觸天柱折,廼與西北通。坐令赤縣民,當
彼不周風。爾臣何人號相繇,蛇身九首食九州。蠚草則死蠚木枯,嗚尼萬里成澤湖。神
禹殺之,其血腥臭不可以生五穀,湮之三仞土三菹。峨峨群帝臺,南瞰崑崙虛。偉哉萬
世功,微禹吾其魚。黃帝治涿鹿,共工處幽都。古來朔易地,中土同膏腴。如何君與民
,仍世恣毒痡?帝降洪水一蕩滌,千年剛鹵地無膚。唐堯廼嗟咨,南就冀州居。所以禹
任士,不及幽并區。吁嗟乎,敦薨之海涸不波,樂池灰比昆池多,高岸爲谷谷爲阿,將
由人事匪有它。斷鼇煉石今則那,奈汝共工相繇何!”格調高古,體制儼然,一種清臒
剛健之態,眞可壓倒淵明。頤和園諸詞聲價重於雞林,不過如《長生殿》、《桃花扇》
,雖蒙盛譽,要非詞場本色。蓋王詞欲效梅村,究遜梅村十分之風流。觀堂中年窮治元
曲,而絕不涉足歌場,大抵生性不能穠豔,學力亦難致之。
  魯迅先生詩作不衫不履,自有無限風流蘊藉。一枝清采,蓮蓬人詠,並可想見爲人
。翻空妙手,不僅《亥年殘秋偶作》而已。
  “旱雲如火撲晴江”、“但見奔星勁有聲”(《贈人》二首),《文鏡密府論》所
謂“飛動體”也。其生命力磅礴兩戒之外,充塞天地之間,綿綿然,汩汩然,而無陵人
之勢,沛然廣大之中,尙具一種醇和溫潤之意。
  元輕白俗,宜罹方家之譏。然元自有情真處,白亦有雅致處,以視當今詩人,不啻
霄壤。古今之辨,不但情志耳。“小康奔嚮大康門”,足可令泥人失笑,評論家尙謂爲
服務工農兵。
  紺弩體如麻辣燙,入口尙佳,但無餘甘,是其短處。
  沈則不浮,郁則不薄,古人先我得之。今讀散宜生集,就中得失,體會尤深。程千
帆謂聶氏“滑稽亦自偉”,是何語邪?但滑稽便不自偉。優孟師涓,不聞兼於一人。
  北荒諸草,託體稍卑,而語多俚俗。廼今人謂爲奇巧處,卽是其穿鑿處。因知南明
以《燕子箋》祀天,尙有可恕之道。
  南社群公詩,要以黃晦聞節先生稱首。“錯被美人回靨看,不如漂泊滿江南”,望
帝春心,引人泣下。雖曰變雅,不啻黃鍾。
  蘇曼殊句意清淺,但不礙其情真。曼殊清淺處,便是旁人不能到處。天真爛漫,今
誰存者?
  柳亞子詩非不豪壯,一發無餘,祇少無窮蘊藉。
  同光體制,實開漢詩近代化之先聲。
  樂府滅然後詩興。故知宗宋者生,宗唐者死。
  畫工者詩卽不工。繪者冀出塵,詩家重入世。如蘇曼殊者尙罹詩不如畫之譏,郁達
夫可謂知言。
  楊雲史圻自敍行狀,謂“我少年時,聞有詩人我者,則色然怒,今聞之則欣然喜。
”余自去秋以來,漸了此意境。
  楊雲史晚年作《天山曲》,渾非江湖廟堂之憂,已隱具希臘精神。“當年助順闢蒿
萊,別有降王壁壘開。一騎香塵烽火熄,明駝輕載美人來。沙場風壓貂裘重,陣雲滿地
衣香凍。祁連山月遠相隨,慟哭爺娘走相送。琵琶淒絕一聲聲,大雪紛紛上馬行。一拍
哀笳雙淚落,可憐胡語不分明。王頭飲器獻天子,妾心古井從今始。何難一死報君恩,
欲報君恩不能死。”純是現代意識。金仲蓀劇作《文姬歸漢》立意略同。雲史早歲尙有
《檀青引》,體制、氣魄稍遜《天山曲》,主體意識則遠自不如。
  丘逢甲題黃遵憲天問樓聯:“陸沈欲借舟權住,天問翻無壁受呵”,真古今第一傷
心語、第一憤慨語也。殆由血書,字字皆碧。
  丘逢甲詩如程長庚,黃鍾大呂,振聾發聵;陳三立詩如譚鑫培,抑鬱悲涼,淒懷感
愴。昔程長庚謂譚鑫培:“我死後,子必獨步,然子爲亡國之音也。”散原詩亦所謂亡
國之音哀以思者,然自不失風雅之正。較諸滄海,畢竟未易軒輊耳。
  或問余何以能致詩人,應曰:“好色而淫,與民同之焉爾。”
  今日之西方詩論尙複義、陌生化,以爲獨得之密,不知吾國古詩託比興於香草美人
、煉奇句於平常語外,並與之隱合;又西方自S·艾略特以來,倡言文化入詩,以爲超前
,不知吾國之詩人未有不學者也。
  易得郁達夫之清麗,難得郁達夫之清臒。恰如賞蘭者衆,賞菊者稀。有能味郁達夫
之清臒者,不徒知郁達夫矣,更足與論黃仲則。
  史筆爲詩,祇在援入蒼茫正大之氣,倘以詩紀史,本末淆矣。人境廬集多罹此病。
余所以崇仙根而抑公度也。
  詩道所重惟在貴己。貴己之說,倡自楊子,實吾國思想最具光彩者。貴己則自我充
盈,元胎斯具,氣格廼生,終至沛然廣大,無往而不利。詞遒筆健之夫,氣格或可仰而
僅至;若夫元胎,赤子也,嬰孩也,苟非自我,孰足成之?黃公度大篇富氣格而乏元胎
,消息請於此中探尋。
  世間一切第一等詩詞,情感必具個人化、超越性之色彩,初與社會集體無涉,故奉
命文學鮮有足稱。詩人自當悲憫人群,要須是悲憫人群之個人,當謹守自我,固藏元胎,
慎不可走洩。羅膺中庸《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歌》:“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
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絃誦在山
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
憂祈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倭虜複神京,還燕碣。”(調寄《滿江紅》)雖奉
命文學,而“始歎南遷流離之苦辛,中頌師生不屈之北志,終寄最後勝利之期望”(馮
友蘭評語),詞意警拔,寄託幽微者,正坐元胎在焉。當彼之時,個人之追求、自我之
追求、之理想,亦爲全中國、全中華民族之追求、之理想,故能守藏自我,葆其元胎。
苟非其人,苟非其時,則不能成此絕構。
  古今詩人元胎之健未有過於屈原、丘逢甲、陳獨秀三子者。其人則鷙鳥不群,戛戛
獨造,其詩則海嘯霆奔,峻極八表。持上數家以視太白,不過一輕薄兒耳。
  予不讀清淺才人詩。
  沈乙庵“驀地黑風吹海去,世間原未有斯人”,亦“一寸春心紅到死”之倫。獨寐
寤言,居然沈著。理趣而濟以深情,斯方足稱至境。
  吳白屋詩如幽谷佳人,荊釵粗服,自不掩其國色天香。“衣食情性滅,追念以日稀
”,於生命不作絲毫苟且。
  吳芳吉謂,文學祇有是非,而無新舊。誠哉斯言!自生民以來,文學之所以爲文學
者未有根本改變。
  天地間至詩,蓋皆陽剛爲體,陰柔爲象之儔。體者性命,象者皮囊。然苟無修姱之
皮囊,亦不足動人心魄。《易》不云乎,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有體無象,或至叫嘯,
或至枯寂;有象無體,或至淫靡,或至淡薄。詩中如屈子、老杜,詞中如稼軒、白石,
並皆得體象之祕。余標出定庵“西池酒罷龍嬌語,東海潮來月怒明”一聯,以爲體象之
妙獨絕千古。陸機云:“詩緣情以綺靡。”是之謂也。
  柳亞子郭沫若有體無象。劍氣不以簫心爲佐,祇一大花臉也。
  或拈清空以救呼嗥叫嘯。清卽是體,空卽是象。
  《今別離》四章,非徒無佳妙而已,直是無聊。爲文而造情,面目忒亦漫漶。
  苦水“長眉山樣碧,跣足白於霜”,意態幽絕冷絕,第終不掩眉宇間婞直之氣。薜
蘿山鬼,不過於是。全闋調寄《臨江仙》,出《荒原詞》:“皓月光同水泄,銀河澹與
天長。眼前非復舊林塘。千陂荷葉落,四野藕花香。  恍惚春宵幻夢,依稀翠羽明璫
。見騎青鳥上穹蒼。長眉山樣碧,跣足白於霜。”體象佳處,不讓堯章。
  陳衡恪“扁舟無力回天地,雨打風吹過石湖”一聯(《憶石湖舊遊》),曲盡二十
世紀中國知識份子心靈意態。
  文學者,倡優之事業也,亦動夫人情而已。惟紅兒雪兒,媸妍何殊;名家俗匠,高
下迥別。
  “自歎無能不如汝,羨君平步上青雲。”此周作人少作《天管風箏》所賦。知堂中
年變節,於此實種其因。
  林庚白氏爲人英風俠慨,磊落無儔。至其描摹閨房之樂,則有“隱約乳頭紗亂顫,
惺忪眼角髮微披”、“乍覺中間濕一些,撩人情緒褲痕斜”之語,是真名士本色,不滯
於物,英雄膽略,至今無匹。
  聞一多先生不甚爲舊文學,偶有所作亦不見佳。獨“窮途捨命作詩人”一語,如江
河行地,萬古不廢。蘇曼殊“尙留微命作詩僧”,淒美處自是過之,惟不若聞一多說得
解恨。
  黃公度五古大篇以《夢中紀夢述寄梁任父》最稱芳馨悱惻。“人言廿世紀,無復容
帝制。舉世趨大同,度勢有必至。懷刺久磨滅,惜哉我老矣。日去不可追,河清究難俟
。倘見德化成,願緩須臾死。”就中哀憤,何忍卒讀。至夫“我慚嘉富洱,子慕瑪志尼
。與子平生願,終難償所期。何時睡君榻,同話夢境迷?卽今不識路,夢亦徒相思。”
更有閬風高處,不勝淒涼寂寞之慨。
  樊易之名並著於世,然易哭庵忒以傖俗。柳亞子謂:“樊易淫哇亂正聲”,淫哇自
是不妨,但無村氣便好。
  詩家而都無依傍者,上古惟靈均,中古惟淵明,近世厥惟曼殊。非必曼殊之才足可
淩轢前賢,以其血統半爲日人,詩中纖美柔韌之處,華裔所不能到也。齊梁間詩什廼綺
麗而非纖美。若馮小青輩則能纖美而不能柔韌。予每讀《燕子龕詩》,至“無量春愁無
量恨,一時都向指間鳴。我亦艱難多病日,那堪更聽八雲箏。”“丹頓裴倫是我師,才
如江海命如絲。朱弦休爲佳人絕,孤憤酸情欲語誰。”(此首陳獨秀作)二絕,不覺大
慟。終當爲情死者,孰謂獨王長史哉!
  潘仲昂《贈秉衡》有謂:“八載坤維絕,不祥咎佳兵;武人務暴氣,政客競縱橫;
爲富多不仁,苟苟與營營;儒雅久不作,末伎兩間盈,製作鬥淫巧,堅利尤所爭,彈丸
出原子,傾國與傾城,蒼煙化頃刻,何辜蚩蚩氓,沃野數千里,百年不可耕;小道有可
觀,泥遠博高名,馴至學典術,貽誤盡蒼生,聖人與大盜,翻成二難並。推原亂之漸,
毋廼人心盲?喜怒與哀樂,張弛喪其貞,平居病瞑眩,無酒三分酲,感懷傷敏銳,觸事
心怦怦,狷者若春蠶,吐絲自纏縈,狂者如然脂,五內相煎烹,九州成大錯,炙手一沸
羹。”真須史學家之識見,科學家之邏輯,文學家之心靈,經學家之語言,方得成此制

  郁達夫《亂離雜詩》:“長歌正氣重來讀,我比前賢路已寬。”此等語正可與定庵
“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默感玉皇恩”參看。天以百兇成一詩人,而詩人何嘗有一語咎
天耶?
  今世小兒輩所爲文字,或有若千年豔屍,或眉宇間略無血色,皮囊雖具,生息不存
。稍能工於感慨,卽恬以名家自居。哀樂恒過於人者,實未多覯。僞體而領一代風花,
竟是誰之過歟?
  吳雨僧宓勤於詩不輟,1935年中華書局版《吳宓詩集》已得詩991首,詞25闋,則平
生吟詠何慮數千。惟大率傷於質直,殊乏蘊藉,不然則平淡枯槁。吳宓自論其短,則謂
“終未脫自身寫照之範圍”,之語最切其弊。
  有不好詩而不得不爲詩者乎?苟得一,必爲純粹之詩人。余獨恨未及此輩同遊。
  顧羨季一代詞宗,而《苦水詩存》多失之纖弱,蓋詞人之詩耳。李易安曰:“詞別
是一體。”此語至爲深刻。大抵詩詞兼工者絕少,以詞較宜於散文化之人生也。
  胡適之於詩未嘗依傍門戶,渾是一派天真。《如夢令》:“天上風吹雲破,月照我
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爲甚閉門深躲? ‘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不意《雲
謠集》外,尙得睹此構。
  于右任傖父面目,廼竟以詩享名。以其人而崇其詩,吾獨不服。
  程硯秋《花事已開再寄叔通先生》:“松柏青青入眼同,好花不競一時紅。驚心尙
有東籬菊,正在風霜苦戰中。”於諧和中隱見鋒芒。自來詠菊詩,率皆寄言隱逸,未若
此篇獨能得普羅米修斯之俠慨。俏麗之中,居然肅殺。
  程頌雲潛於詩專力漢魏,自標一幟,不知風骨在人心不在修辭。雖意態高古,終不
能臻於茂鬱清深。其於漢魏,亦所謂得其貌而遺其神者也。
  概乎言之,詩人卽相信未來之種群。相信未來,卻並不抱以希望。
  詩人之天賦端在不調和。有超世之人,有順世之人,有遊世之人,此數者皆與詩道
無緣。錢鍾書氏故遊於世者。嘗自序其集《槐聚詩存》云:“他年必有搜集棄餘,矜詡
創獲,且鑿索隱,發爲弘文,則拙集於若輩冷淡生活,亦不無小補云爾。”此種嘴臉,
最令人厭。及觀其:“才竭祇堪耽佳句,繡盤錯彩賭精工。”(《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
,有觸餘懷、因作》)始信詩有別材,何關乎學哉!
  吾國詩歌傳統重自然而輕人文。山水玄言以降,性靈之作代盛其倫。惟性靈詩之本
質爲樂府而非詩歌。吾國詩歌自屈子而終極審美風格粲然大備,廼厥後反停滯不前者,
性靈傳統難辭其咎。中間雖有少陵、昌黎、山谷、後山諸賢圖振風騷之末緒,而勢力單
薄,終莫能挽此頹唐。有清詩壇稍見骨力,及定庵以其不世出之才龍見於野,風氣始爲
一開。迨鴉片戰爭惜敗,性靈詩方走嚮終結。自然退隱,人文則必於焉凸現。試取道咸
以來大家諸集細細摩味,故知予言之不謬也。予極言之則謂:天人合一者,詩歌現代化
之大賊也。第方今學界巨擘,當不樂聞予此語。
  夏承燾詞貌豐腴而神曠達,的是一流詞品。《浪淘沙·過七里瀧》:“萬象挂空明
,秋欲三更。短篷搖夢過江城。可惜層樓無鐵笛,負我詩成。  杯酒勸長庚,高詠誰
聽?當頭河漢任縱橫。一雁不飛鍾未動,祇有灘聲。”援宋詩手段內諸倚聲,效白石而
都無蹤迹可尋,殆非橫絕千古之才而未可。余則更贊一辭,曰明於體象。
  一流詩人抒寫生命;二流詩人藻雪性情;三流詩人祇是構想、藻飾工夫。然衆庶之
所重,世人之所譽,正在二三流間。
  張伯駒詞構想每能奇崛。《虞美人·本意》:“江東弟子歌中哭,已失秦家鹿。輕
撞玉斗範增嗔,何不叫伊舞劍向鴻門。 紅顔生死皆千古,憐被英雄誤。漢王霸業幾秋風
,輸與美人芳草屬重瞳。”則不但構想絕佳,中有大悲憫、大關懷存焉。
  “紅學二昌”學行並迥不相侔。吳世昌才氣汪洋恣肆,《詞林新話》體大思精,足
堪踵武《人間詞話》、《駝庵詩話》而集成一代之議論;若周汝昌者,祇會說“奶奶蘭
心蕙性”耳。其贈女詩人盡心《鷓鴣天》詞:“曾是紅樓夢裏人,偶來重閱物華新。精
魂每驗前生印,俊語時翻古句新。 稱才女,贊佳文,江湖閨閣氣紛紜。鬚眉濁物憐吾輩
,那識通靈一性真!”年臻耄耋,猶以賈寶玉自命,雖嫌突兀,畢竟天性所鍾,莫可厚
非;惟附注云:“西元1996年,廿四歲之盡心女士,如何能體會、深化、創造中華漢文
韻語的情懷境界一至於此?良不可解。最好的解釋是她帶來了三生的經歷與造詣。除此
以外,我都不信是真理。”(1999年1月7日《北京晚報》c第21版)則肉麻已甚。文人惡
趣,莫此之尤。吳生大好男兒,廼與此“昌”齊名。
  吳虞一生辟儒排孔,五四前後,發表《吃人與禮教》、《家族制度爲專制主義之根
據論》諸文,攻擊舊禮教、封建文化不遺餘力。然《秋水集》中,多是宋儒口吻。《七
律一首》:“詩書衰廢八儒空,仁義多憂道已窮。人我兩忘知物化,塵沙萬劫竟誰工?
昇平未必無差等,禮運何曾見大同!楷樹凋零絲竹杳,蕭條洙泗起悲風。”則知文化傳
統爲靈爲鬼,永難釋脫。
  劉季平《六朝松》:“惆悵梅庵去不歸,庵前一樹自斜暉。故家喬木關興廢,城郭
人民有是非。幾見淮流變清淺,分無花萼鬥芳菲。重來不似旁人感,祇惜江頭柳十圍。
”撫時感事,不盡英雄遲暮無聊之慨。尾聯深沈中偏能駘蕩,則其爲人之瀟灑無礙可想
。使柳亞子、陳去病輩爲之,不免沈滯太過。
  康長素詩多系於寫實,虛實之際,不能相生發;而構想平平,都無餘致。予閱《萬
木草堂詩集》,惟覺其“說盡萬千偈,漆燈明暗夜”(《爲某僧書扇》)雋永可誦。
  詩人必愛慾熾盛、自我充盈之輩。此種稟賦純由天授,豈學而能哉!然詩人不可學
,而詩自可學。但當多誦經史,不須依傍古人門戶。要知古人詞采,亦自經史中來。
  溥心畬詩祇是清雅而已,而詞自大佳。彼以盛清王孫,暮年寄寓田橫海島,追懷勝
迹、魂縈故國之情,咸託於倚聲,每能動人心魄。《浪淘沙·夜》:“往事散如煙,錦
瑟華年,三更風葉五更蟬。多少新愁無處寄,瘴雨蠻天。 高挂水晶簾,別恨頻添,燭搖
窗影不成圓。枕上片時歸夢裏,故國幽燕。”傷心具結,詞采俊飛,方之後主亦未遑多
讓。至若《蝶戀花·望海》:“蒼海茫茫天際遠,北去中原,萬里雲遮斷。雲外片帆山
一線,殊方莫望衡陽雁。 管弦天上春無限,板蕩神州,龍去蓬萊淺。楊柳千條愁不綰,
乾坤依舊冰輪滿。”更覺自然深摯,哀婉低回。渾是發抒生命體驗,都不假雕飾,亦不
暇雕飾。
  心畬但一開口,便是貴族氣息。
  趙甌北詩:“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神州曠劫,至今數紀,何嘗見
詩家崛起?
  鑒湖女俠詩常病在質勝於文,天才過於學力者大抵如此。縱多秀句,全篇罕足稱者
,古風尤不可竟讀。雖然,其填膺俠慨、補天情懷,仍可激蕩千古。“拼將十萬頭顱血
,須把乾坤力挽回。”(《黃海舟中日人索句並見日俄戰爭地圖》)“如許傷心家國恨
,那堪客裏度春風。”(《日人石井君索和卽用原韻》)“楚囚相對無聊極,樽酒悲歌
涕淚多。”(《感時》)“英雄身世飄零慣,惆悵龍泉夜夜鳴。”(《柬某君》)問道
出此等語者男兒中亦多見耶?
  劉光第詠懷五言,高潔芬芳,如公孫大娘舞劍器,嫵媚中自蘊一股英氣。《遠心》
:“遠心無雜迹,隨在得真還。閱世摩孤劍,圍書坐萬山。雪天生氣出,人海寄身閑。
愧少匡時略,梅花且閉關。”又《百感》:“百感愁交集,群生劫始過。壓雲龍氣鬱,
迷月雁行訛。變相逃殷鑒,雄心誤魯戈。東方非野燒,神王天火多。”又《蕙沼》:“
美人泣空谷,容華難久持。香草不見懷,憔悴薪刈之。靈根託幽緒,芳意結華池。涼薰
度仁惠,微波扇離披。衰榮在靡常,人事同運期。願紉君子佩,終朝奉光儀。苕年萬自
愛,勿爲霜露萎。霜露無時至,高節難變衰。”
  “世界果然無作者,殷勤重爲拭青鋒”(《己亥與章枚叔夜飲,卽送其之天津》)
,此夏穰卿之慷慨也。惟此公故多歷史憂懼感,終究“千古心期憑寸簡,九州容易入斜
曛”(《送汪毅白出都》)、“舊遊歷歷歸青史,秋雨沈沈入長年”(《戊戌中秋與西
村白水、陳錦濤、洪複齋、蔣新齋、張養農、方楚青、蔣澍堂、常伯旂同飲天津酒樓,
時余將南歸,率呈一律》)來得本色。崇高之中,偏饒頑豔。予偶誦此二聯,不自覺涕
下如霰。
  詩與史本涇渭二途,絕不相類。西哲亞里士多德以爲詩比歷史更嚴肅,更具哲學意
味,最是不刊之論。疇昔孟軻始引《詩》與《春秋》相嬗爲用,已入歧途。近人林宰平
氏廼復推允陳叔通之“以《春秋》治詩”,云“《春秋》可以斷獄,叔通之詩則正如老
吏之平亭是非,判定曲直。”(《百梅書屋詩存》序)大言欺世,曾謂堂堂中國竟無人
哉?
  陳叔通晚年書聯明志,云:“一心記住六億人口,兩眼看清九個指頭。”詩人蹉跎
有至於此極者。叔通中年哀樂咸備,“同作夜遊寧問主,自成歲例不因人”(《雙漢罌
齋賞梅拔可詩先成次韻奉和》),蘇世之姿,居然可想。前後相較,真如隔世。
  一切作品,必先具範式然後可以致經典。範式者,可資仿效之因素也。易哭庵、吳
碧柳之才非不雋美,但縱才太過,而無範式耳。
  定公詩:“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狂來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
例銷。”“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設劍簫爲喻,揭破體象之密,於詩道
庶幾近之,然終稍嫌單薄。至若譚瀏陽“禪心劍氣相思骨,並作樊南一寸灰。”說盡詩
奧,斯廼可謂至矣極矣,蔑以加矣。清剛嫵媚之外,饒多執著深沈。
  觀堂論詞數言境界,而罕言氣象。惟於《憶秦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下評曰
:“太白純以氣象勝。”大抵詩家氣象一語,歷來說者都無言荃。豈大道之至,不落文
字耶?余今則曰:氣象者,詩人歷史感之客觀化也。詩詞而勝在氣象,惟擔荷歷史者爲
能。
  觀堂自作《蝶戀花》“連嶺雲天知幾尺,嶺上秦關,關上元時闕。誰信京華城裏客
,獨來絕塞看明月。 如此高寒眞欲絕,眼底青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風吹素幘,人間
幾度生華髮。”空寞孤抗,眞大學者氣象,覺陳伯玉《登幽州台歌》面目亦嫌粗魯。
  有氣象,有興象。沈增植“依然圓满清光在,多事山河大地依。”(《中秋前二夕
月色至佳憶甲午中秋京邸望月有詩今不能全憶矣》)氣象也。“祇借柏庭收寂照,四更
孤月瞰江樓。”(《偕石遺渡江》)興象也。
  寒柳堂《霜紅龕集望海詩云“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爲懷抱”感題
其後》一首最致沉痛:“不生不死最堪傷,猶說扶餘海外王。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
枕已滄桑。”語雖平常,然至能驚心動魄。其所以然者,祇在“無可柰何”四字。
  夫詩不於不可不爲之時呻吟而出,終無足稱焉。棣之師所謂“一切文學經典都是有
病呻吟”者也。柳亞子太熟於詩,直是用韻語説話,故吾先無取焉爾。

  計八十一則

江北 徐晉如(ximi@263.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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