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星光,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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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广
——读《波动》随想录
一
“一种情绪,一种由微小的触动所引起的无止境的崩溃。这崩溃却不同于往常,异
样的宁静,宁静得有点悲哀,仿佛一座大山由于地下河的波动而慢慢地陷落……”
这就是《波动》的风格。没有曲折复杂的情节,没有耸人听闻的场面,也没有回肠
荡气的感伤,更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不是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也不是一粒耀人眼
目的钻石,是一块纯净的、透明的水晶。是在黑暗和血拍中升起的诗的光芒,是雪地上
的热泪,是忧伤的心灵的颤动,是苦难的大地上沉思般回荡的无言歌。青年知识分子骚
动不宁的追求与下层社会粗暴的挣扎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在不到八万字的篇幅里包含了
这样多的社会容量和思想容量,这种令人惊讶的筒洁无疑得力于作者所采取的艺术形式
。
“形式应该永远是新鲜而令人激动的。”
正是如此,小说最先吸引人的就是它独到而新颖的形式。我们习惯于听说书,习惯
于从叙述者的角度去注视故事的发展,最多,已经习惯了从一个主人公的视界去看生活
。然而生活被粗暴地粉碎了,碎片刺痛了而且仍在刺痛着每一个人。世界在他们眼中分
解、组合和变形。我们何不试着从多种角度看一下这个吱呀支呀转着的地球呢?每一个
作者都应该有自己处理时间和空间独特方式,新的艺术形式正是这样产生的。
二十世纪之初以来,在自然科学方面,非欧几里德几何、爱因斯坦相对论和量子力
学打破了传统的时空观。空间和时间丧失了它们的独立性而互相渗透。而艺术,为了反
映一个混乱的世界,正在寻找一种与狂怒的历史合拍的节奏。向来被认为最可靠的原则
,现在暴露出只是一些简单的技术上的常规。人们认为明白无疑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成
见,一切成见都只是由传统的沉渣所构成的暧昧思想。我们那些装出不屑于谈艺术形式
的人,现在也看到了形式的危机。隐隐约约的恼怒,并且由于意识到无力抑制这种恼怒
而显得分外烦躁。易卜生加斯坦尼式的戏剧。说书式的小说,照像式的绘画,亦步亦趋
式的诗歌。种种陈陈相因的形式正失去越来越多的观众和读者,首先是失去青年人。新
的生活内容和新的思想怎样在陈旧的躯壳里痛苦挣扎!落叶、蜕皮、沙沙作响……
二
“新”的公式化只产生于旧的思想习惯。比如:落难公子久经折磨,忽然“二月里
一声惊雷,”红旗牌轿车开来,地头蛇鸡飞狗走,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赚取小市民廉
价眼泪的“悲欢离合”,难道跟当代人切身体验过的大苦大难有什么相同之处吗?在一
场史无前例的大悲剧之后,仍然是一个爱好虚假的大团圆的国度,这里莫非真有什么历
史的深刻性吗?
《波动》告诉我们的,决不是王子和灰姑娘的新故事,更不是什么路线斗争的艺术
图解。这是生活示波器里创巨痛深的一闪,这一震颤的来源必须到历史的深处去寻找。
与杨讯和肖凌之间的悲剧相映照,有林东平和若虹之间的悲剧。杨讯登上北去的列车以
后,林东平和肖凌站在站台上:
“青年人在感情上的波动是一时的。”
“林伯伯,您体验过这种一时吗?”
“我们有过许多惨痛的经验。”
“所以您拿这些经验来教训年青人,告诉他们也注定失败,对吗?”
“我不希望悲剧重演”。
“悲剧永远不可能重演,而重演的只是某些悲剧的角色,他们相信自己在悲剧中的
合法性”……
如果说,在林东平身上具有双重的悲剧性:既被历史惰性所击败,又被历史惰性所
同化;那么在肖凌身上,与其说是看到了某些悲剧性,不如说是看到了向黑暗挑战的高
傲的光芒。“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处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人类间应有
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恶;于是起了苦闷,张口发出这叫声”。这话
是鲁迅六十年前写下的。可是对于“四千年的旧帐”六十年算得了什么!然而,所谓“
年青人感情上一时波动”,难道不是闪射着不可磨灭的永恒的光辉么?这是铸刻在黑色
天空上的闪电么?不,只因为这光芒属于未来。
但是,历史总是具体的。离开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具体时代,空谈“爱情的永恒光
辉”是毫无意义的。为什么肖凌的蓝皮笔记本这样深深地吸引我们?为什么肖凌的形象
在小说中最丰满而有深度?我们和她在一起,在心灵的历程里艰苦地跋涉。月光奏鸣曲
、海、紫罗兰、白云和天空、幽深河水、枪声、血、小屋里的煤油灯……一切都那样熟
悉、亲切而令人颤栗。懂得这一切,才能懂得迷芒中痛彻心肺的渴望,才能懂得充满了
期望的的人的目光,也才能理解为什么“一时的波动”竟可以与永悟的光辉划等号。不
,这决不是“一时的波动”,这是凝聚了多少同代人的痛苦和希望的滴血的歌唱,这是
为了勾消四千年的旧帐而发出的勇敢的战叫。所以,肖凌对林东平说:“我相信这个世
界不会总这样下去”。她微笑了,微笑是信心和内在力量的表现。
三
当代人的反省和思考,把人的行动放在第一位。与此相联系的,是人的责任、人的
自由和人的烦恼。我们的当代人并不是一个怀疑派,一个神经衰弱症者,一个颓废派。
他只是堕入了一个充满了纯粹错觉和损坏了的偶像的世界。他处在一个义务和任务模糊
不清的时代。他脚下到处是浮动的石块。向来仿佛“从外部”给个人生活提供某种稳定
性的那些社会的、政治的、民族的、精神的藩篱,纷纷倒塌。这使人意识到在一个混乱
的世界里有自己的责任和自己的自由。这个世界,连同它的荒谬和希望,连同它的暴力
和邪恶,连同它的矛盾和未来,向当代人提出了这样多的挑战和追问,退使他们不能不
接受和答复这些挑战和追问。为了接受,为了答复,他们作出了往往是悲壮的努力。
在杨讯和肖凌的对话中,在肖凌心灵的独自中,我们不断听到的正是:关于人的责
任、自由和烦恼。责任和自由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任何的责任都是没有局限的,任何的
自由都不是孤独的。因此,我们才在追求自由的向往中愈来愈意识到肩上的责任。我们
必须选择而且已经足以选择,历史已经交到我们手里。但是我们必须透过重重迷雾去看
前面,这一切使我们的灵魂中充满不可解脱的烦恼。当然,还有激情和欢乐。
“请告诉我,”她掠开垂发,一字一字地说,“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值得相信的
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国。”
“哼,过了时的小调。”
“不,这不是个用滥了的政治名词,而是咱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
的文化遗产……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分的命运,咱们对祖国是有责任的……”
“责任?”她冷冷地打断我。“你说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供品被人宰割之后奉献
上去的责任呢,还是什么?”
“需要的话,就是这种责任。”……
这些谈话充满真实的、激愤的火花。契诃夫在上世纪末写道:“我们这一代,睡不
好,痛苦不堪,谈许多许多话,老想搞清楚,我们究竟对不对。可是到了我们子孙那个
时代,‘他们对不对’这个问题一定已经解决了。”契诃夫的预言显然过于乐观了。
肖凌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一个安静的归宿,也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浴在异样的阳
光中”的爱。
“你在探求什么样的目的?”
这正是我们这代人所提出并要回答的问题,也许探求本身就已经概括了这代人的特
点。我们不甘死亡,不甘沉默,不甘顺从任何已定的结论!即使被高墙、山峦、河流分
开。每个人挣扎、彷徨、苦闷,但作为整体来讲,信心和力量是永恒的。
“……其实,如此兴奋的原因不仅在于爱情,而是找到了新的起点,我有很多事情
可以去做。心里尚存的那小片阳光并没有冷却,它可以去温暖别人……”
我们终于懂得,在所谓“年青人感情上一时波动”里,蕴含着多少深广的内容,显
然,林东平们是很难理解这一代人的思想感情了。林伯伯也谈到责任,这个字眼出自他
的嘴里,如此苍白无力,他的责任就是保住作为林主任而拥有的一切,但他已经失去了
一切,生活所带给人们的一切:激情、幻想、同情心和勇气。甚至,也失去了下一代。
王胖儿说得好:“依我看,你们那会儿要比我们轻松些,一切都明摆着,用不着含糊。
可我们,要么干脆没出路,要么所有的出路都让你们安排好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使下一代失去了自由,也就失去了他们自己的责任。林媛媛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人们现在经常谈论两代人的矛盾,谈论“父与子”的冲突,很少人能够明确指出他
们的分水岭何在。而《波动》所蕴含着的哲理的深刻性就在于此。当代文学也和当代哲
学一样,不能在对人自身的反思这个重大命题面前掉转身去。文艺的任务当然不在于做
出答案,也不可能做出答案。但是,当代的文学不正是当代人痛苦探求的结晶之一么?
四
除肖凌之外,写得比较成功的人物是白华。据说曾经有人为了社会效果建议删去这
个流浪汉,这理由实在令人诧异。从高尔基到艾芜,文学史上写流浪汉的成功之作很多
,它们的社会效果已经得到历史的验证。问题全不在这里。我们常说,艺术的生命在于
真实。而真实是无法删去的。
用不着回避这个严酷的事实:这个形象仍然是我们时代的产物。他所存在的意义不
在于“在这个世界上面抓几道伤痕”,而在于促使当代的思考面对铁一般的现实,毫无
疑问。白华对世界有他自己完整的看法:“如今分大盗小盗,大贼小贼,不过使的法子
不一样。大盗大贼们啥都要,连人的心都偷;我们不过他妈的卖了自己的心,挨点儿他
们的剩捞……”。窃钩者劳改,窃国者养起来。客观现实十分朴素地反映在白华的脑子
里。他对林主任的千金林媛媛吼道:“我问你,挨过饿吗?要过饭吗?睡过马路吗?被
人家打过半死吗?”
无独有偶,肖凌也这样对杨讯说:“你们毕竟用不着付出一切,用不着挨饿受冻,
用不着遭受歧视和侮辱,用不着为了几句话把命送掉……”这不是偏见。存在决定意识
,这是唯物论。贫富贵贱的显著差异被十年动乱的火光照提象白昼一样清楚,那不可逾
越的鸿沟在什么地方?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什么地方?不仅在那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
那白手套和刺刀尖,那传达室脸上的冰霜,而且在人们漠然的目光里,人们嘴角的冷笑
里,在人们的心里。肖凌“凭直觉”就知道杨讯是干部子弟:“你们身上的一些习气让
人讨厌。”
白华这个形象不仅是真实的,而且是艺术的,描写他用了不少粗野的市井语言,为
什么不觉得触目,恰恰相反,奇妙地统一在全篇抒情诗一般的风格里?关键在于写出粗
野外表下仍然存在原灵魂美。浑沉的歌声,梦里的星星,候车室、炉火。白色连衣裙。
甚至是对杨讯恶狠狠的责问。甚至是一刀戳在手心上,杯子里的酒变红了……
星光无所不在,医治人心的溃疡和医治社会的溃疡一样,都是有希望的。而白华这
个形象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也就在于此。
五
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不可能完整地进入到另一个人的精神境界,文学的欣赏是一种享
受。而文学批评则是一种心灵的探险。批评者依据自己的审美意识对文学作品进行再创
作,借此寻找心灵的共鸣和契合。也许所说的全错,却丝毫不影响文学作品本身的价值
。
我们看到光线和色彩的变幻在作者笔下是得心应手的。没有静止的描写,人物的外
貌、性格、经历总是在行动中表现出来。比喻和象征新鲜而且准确。往往几笔就勾出一
幅鲜明的风景画和风俗画。语言的潜在力和缜密的思想,和抒情和风格奇异地结合在一
起。然而关于上层斗争的描写却显然表面化了。
合上书,眼前闪着海滩上的阳光,忽明忽暗的路灯,地板上叮咚起舞的月光,雪地
上的水银灯,释逛牟尼像前的火光,田野里弥漫着的银灰色的冷光,无情北去的列车窗
口的灯光……最令人难忘的是茫茫夜空里的星光,这星光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照着古
老苍茫的大地和饱经忧患的人民,连接着生与死,善与恶,昨天和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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