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陈东东访谈录
它们只是诗歌,现代汉语的诗歌……
陈东东
----------------------------------------------------------------------------
----
  这个访谈经历了一个下午加上一顿漫长的晚饭,
  以及拖延了近两个月的录音整理、书面修订和删改的过程。陈东东用他事后的书写
覆盖了他录音带上的一些说法,他还把不少有关他个人生活的问答像审查人员对待电影
里的“儿童不宜”镜头那样给“剪掉”了。这使得被他评价为“沉闷”的这个访谈录更
显沉闷,因为它并没有变得简明。现在,在总算把它完成之时,我又回想起差不多两个
月前我斜穿整个上海,到他位于城市西南角的寓所,在那间宽敞的书房里进行访谈的下
午。他所在的那个小区让我想到他《月全食》里的某一行诗。他对我们之间的交谈缺乏
热情,但相当有耐心。我们周围是从屋脚一直到屋顶密实地排列的整墙整墙他的藏书,
我注意到他摊放在桌上的书,一本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集。访谈后来又移到了一家生意冷
清的小饭馆里,并在那儿打住。我的访谈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甚至不是出于好奇。
尽管,访谈没有较多地涉及陈东东的写作,--我没有跟他深入地探讨他的作品,似乎
也没有深入地探讨别的什么问题,--但它仍然是关于其写作的。访谈录中,我的问话
用仿宋体字样代表,宋体字样的是他的回答。【蔡逍】
蔡:我把这个访谈当作我要克服的困难,因为据说你是个很少说话、相当内向、甚至不
容易接近的人。
陈:我的口才不好,也许比较差,不过我仍然说得不少。在许多情况下,你不得不说话
,而且你也不必去考虑说得怎么样。可是我清楚自己其实不太能说,我清楚自己其实缺
少那种“说话的急智”。这种情况,又使我倾向于尽量少说。或许,我可以说自己是一
个不愿多说话的人。我做了两年教师后主动、坚决地离开了讲台;我对被邀去参予诗歌
讲座、讨论会、朗诵和聚谈总是不热心,要找借口推脱;不愿意,干脆,怕多说话是一
大原因。可能我天生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场合,我常常不理解一个人抛头露面的必要性,
譬如上电视台去说话,在一个大房间里对许多人讲话和念东西之类,--也许因此我被
说成是相当内向的。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我的方式相对慢一些(就像书信相对电话要慢
一些),却并不构成障碍,还不至于不容易接近。实际上,我乐于交朋友,而且也有不
少朋友。
蔡:你主动、坚决地不做教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陈:我1984年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去做中学教师。那时候我已经在
认真写诗,并意识到--像后来万夏写的--“诗是一生的事情”,我得全力以赴。可
以说,在写作的技艺方面,我那时似乎初窥门径了。我写得相当多,热情如高烧不退,
很难去顾及其他事情。而教书呢,它也是“一生的事情”,也要全力以赴,尤其我还处
在教书的学徒期,更不允许心有旁骛。当时,教书和写作在我这儿是相冲突的。对我来
说,真正重要的肯定是诗,而我又不想误人子弟,所以就只有下决心不做教师。离开讲
台,确切地说是离开当时的上海市第十一中学,还有一些我不想在访谈里说起的原因。
1986年我离开学校,到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去上班了。
蔡:到工商联做公务员,不影响写作吗?
陈:做公务员是最可怜的,如果你想向上爬的话,你就得加速磨灭你自己。而如果你花
上大半辈子果真爬上了那个可怜的位置(通常是副处级),你比没爬上去还要可怜,因
为你得到的主要是你本该唾弃的东西。不过,我成功地使自己避免去成为一个公务员。
到上海市工商联以后,我发现,我有了做一个写作者的可能。有利条件是我在一个叫“
史料室”的部门供职。我名义上要做的事情是整理旧工商史料--摘抄《申报》,帮那
些原工商业者、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修订甚至代写回忆录,后来又参予上海地方志的
撰写。不过,我只是似乎要做这些事情,实际上那是个清闲的办公室,需要“办”的“
公”事太少了,也许,一个月的“公”事可以在三小时内就让我“办”完。我在班上的
时间正可用来写诗、读书,甚至溜上大街,到外滩散步和跟朋友喝茶。当然这些是“一
个表面上的公务员的秘密生活”。在上海市工商联,我只是被上司和同事们认定的那个
没什么抱负和出习的人。爱向上爬的同事较喜欢我,因为我对他们毫无威胁。谁也不知
道我那么认真专注地伏案在“办”的那件“公”事,竟然是一首诗。
蔡:我读过钟鸣《徒步者随录》里写你的那篇《走廊》,对你走进去上班的那幢大楼和
你在其中的状态有深刻的印象。
陈:那是写得相当丰盛的文章,也有它戏剧化的一面。1988年钟鸣来上海,我带他
到我上班的那幢大楼去过。钟鸣立即就对那幢位于黄浦江、苏州河之间三角地带的、有
着科林斯式列柱柱廊的、古典复兴风格的大楼有了兴趣。《走廊》写到了我怎样属于又
不属于那幢大楼,但真正写得好的,我想,是有关大楼的、带一点臆想成分的那部分。
我也曾试图以写作把那幢大楼据为己有。我最集中地写那幢大楼的是一篇题作《回字楼
》的东西。实际上,那幢大楼和它(风格)的变体不断出现在我的写作里。我在设于那
幢楼里的工商联史料室呆了将近十三年,那幢楼跟我的关系太密切了。它不仅是现实的
,而且是历史的和象征的。它成了我的写作也许不浮出水面的一部分,尤其当我做出决
定,再也不走进那幢大楼以后。--它名符其实地成了我在写作中即使忘却也一样存在
着的一部分过去,一种氛围。
蔡:一个你的随便哪位读者也可以用身体感知其内部空间的,你写作中的过去和氛围?

陈:可以用身体现在和身体将来亲临其境。而且,十分便当,你坐17路或21路电车
,在江西路站下车,找香港路59号。不过,它对我已经是一个幻想性的回忆,我不准
备也不可能再回到那幢大楼里去,在那里写作了。
蔡:就是说,你终于离开了上海市工商联。如果是有意要把那幢大楼沉到你写作的海平
面下,这样做是否有点做作?
陈:这里面有许多在这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具体原因。有不得已的情况,有赌气的成分
,有对自己究竟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的考虑。但促使我告别职业生涯的最主要原因还
是写作,对写作时间的需求。在史料室上班,时间毕竟实际上不属于我。而且,后来,
它的办公场面也渐渐繁忙起来了。我感觉写作的时间零碎了一些,我却越来越想要完整
、大块的写作时间。我以为离开后我会得到我想要的写作时间。至于你说的那个做作的
企图,是没有的,或许是无意识的。不过,离开以后,这一点被我意识到了。
蔡:1997年,就在你正要离开单位的时候,你遇到了麻烦。能谈谈那件事情吗?
陈:就把那件让人厌恶的事情轻描淡写地称为麻烦吧。但是现在、在这里,我不便于谈
论这件事情。--我需要在宁静中写作,而如果我现在、在这里谈论了它,我能料到又
会有怎样的麻烦找上门来。实际上,对于我们,写作就意味着你有了麻烦,有关部门会
适时地在你的写作路程上挖好一个丑陋的洞。我想我那时(被!)掉了进去。我离开单
位的时间也(被)推迟到了1998年。
蔡:那么,这以后呢?不上班改变了你的生活和写作吗?据说你在上午写作。
陈:我的习惯是在上午写作。所以,也可以说我是为了上午而离开我的职业的。如果上
班时间从下午1点到8点,也许我就仍在办公室里呆着了。离开以后,我的日子很简单
:写作,阅读,有几次旅行。似乎自由多了。但实际上时间从来都不是你的,你支配不
了时间。不上班以后,我的写作时间并不太多,写得也少,而且慢。大概我还在调整我
自己。我希望能安排好自己的写作时间,令写作的进程是工作的进程;而写作的性质,
更刺激,是灵魂的历险。
蔡:这是你现在的希望,还是一贯的希望?能谈谈你刚开始写诗的那段日子吗?
陈:我是在大学一年级的下半学期正式写起诗来的,决定要去写诗,去做一个诗人,则
还要早几个月。那是个相当冲动又相当严肃的决定,它的直接导因是我对一首被李野光
先生译作《俊杰》的长诗节选的阅读。刚才说到的那个希望,我想,最早就来自那次阅
读,当然,它是不太明确的,直到现在,它也仍只能说是一个不确切的希望。我可以谈
一谈我刚开始写诗时受到的影响。我必须提及的诗人是王寅,他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
跟我住一个寝室,睡上下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很好的诗人了。我刚开始
写诗时受到的影响都来自他,来自他抄录在一个(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的)红色塑料封
皮的笔记本里的聂鲁达、泰戈尔、艾青、维尔哈伦、蒙塔莱、庞德、阿莱桑德雷和艾吕
亚。我也是从那本本子上第一次读到北岛、江河、舒婷和顾城的。我几乎照单全抄了他
那本笔记本里的翻译诗。后来,在另几本笔记本里,则汇集了我和他从各种新老期刊和
书籍里抄来的我们认为值得抄录的翻译诗。这种来自王寅的抄诗方式最终成了我读诗的
方式。好像这也是不少当代诗人共同的方式,--我注意到简宁在一篇刊于《世界文学
》的文章里引录了我随笔中所写的抄诗是最佳读诗方法的那段话,并说那像是他要说的
话。除了交换抄来的翻译诗,我和王寅在一起做的更重要和更有意思的事情是交换各自
新写的诗作,谈论甚至在一起修改它们。这使我获益非浅……。
蔡:你们是否还一起办了个小诗刊?
陈:对。后来陆忆敏和我们班的另一个诗人成茂朝也参加进来了,我们四个在一起办了
个从“作品1号”一直出到“作品20号”的小诗刊,从大学二年级办到毕业。那是我
参予编印的期数最多的一种刊物,但印数却非常少,每期只有三十几本。我们用铁笔在
钢板上刻蜡纸,借来最原始的那种油印机,纸张则是从徐家汇一家小店里以二毛钱一斤
的价格买来的。有一次,我还和王寅一起偷了学校印刷厂的一大摞纸,然后用自行车把
它们运到陆忆敏家藏匿起来。那感觉,有点像是在办《挺进报》。记得“作品1号”是
以成茂朝的《黄昏的诗》作封面标题的,我们把杜拉斯《印度之歌》里的一句话印在扉
页上:“我们这样做,又能得到些什么呢?”当时我们真的不知道。但我们得到了我们
最初的那批诗,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与诗人勃莱一夕谈》、
《朗诵》,陆忆敏的《小心,小心这个季节》、《我在街上轻声叫嚷出一个诗句》、《
美国妇女杂志》和我的《诗篇》、《语言》、《远离》等,都是首先在这份小诗刊上发
表的,有些诗,几乎是为了小诗刊的出版而赶写出来的。我们也得到了我们最初的读者
和不少诗友,小诗刊上还先后刊发过贝岭、童中贵(苏童)、韩东、严力、孙甘露等人
的诗。那是1982年到1984年间的事。一毕业,小诗刊就停下了。
蔡:但写作并没有停止。而且,后来你又参予了不少诗歌刊物的编印。
陈:写作在继续。而且正由于写作的继续,我又参予过许多刊物,像1985和86年
间的《海上》和《大陆》诗刊,但那时我主要是作为它们的作者参予其中的。1987
年在山海关,我参予了《倾向》的筹划,后来是1988到1991年三期《倾向》的
主要编印者。《倾向》被迫停刊后,1992到1993年,我又编印过五期被有关部
门敏锐和准确地说成是《倾向》的“改头换面”的《南方诗志》。1994年开始,我
为那年年底在美国创刊的中文杂志《倾向》编诗歌栏目,直到1998年退出这个杂志
。需要说明的是,海外的《倾向》并不是《倾向》诗刊的延续,但海外《倾向》的诗歌
部分,跟《倾向》诗刊和《南方诗志》在倾向上并无二致。
蔡:几乎可以说,你参予地下诗刊的经历跟你写作的经历是相伴随的……
陈:的确,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跟办刊有紧密的关联,而这种关联的原因(刚才说了)
,是因为我在写作。不过我的写作跟办刊并不纠缠在一起,它们的关系是相互平行的两
条线。现在,在我这里,办刊这条线己划到了头,但写作这条线还要在纸上一直划下去

蔡:你同意我把你参予的刊物称为地下刊物吗?这种刊物对当代中国诗歌的意义何在?

陈:可以把那些刊物称为地下刊物,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真的是什么《挺进报》。就是
说,它们不是颠覆性的,它们更侧重恢复和建设。我更愿意把它们看作同人刊物(尤其
像海外《倾向》,已无地下可言)。正是作为同人刊物,而不是“地下刊物”、“非法
刊物”或“民间刊物”,它们跟那些“正规的”、“合法的”或“官办的”刊物相对,
--实际上,最根本的,它们是在诗歌和美学的观念和趣味上跟那些被政府宣传部门控
制和赞赏的刊物对立和对照,但却并没有真正对抗过。我猜想,同人刊物的企图是纠正
,要不然,你怎么用你的善意解释那么多你所说的“地下刊物”上的诗作纷纷出现在“
地上刊物”呢?至于这些刊物(它们中较有影响的除了《倾向》和《南方诗志》,还有
《今天》、《他们》、《非非》、《声音》、《发现》和《阿波利奈尔》等)对当代中
国诗歌的意义,那是不言而喻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们曾经是当代中国诗歌的全面
体现,其余有关当代中国诗歌的读物只是后来的附加之物。也许,这些同人刊物在一定
程度上规定了一些诗人、或那些诗人某一阶段的写作,--欧阳江河曾用“杂志写作”
的说法揭示这种情况。这种情况,也算是你说的“地下刊物”对当代中国诗歌的另一意
义上的意义所在吧。
蔡:你是不是觉得你说的“同人刊物”对诗人的写作也有所不利?
陈:这种刊物的出现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当初,诗人们惟有靠它们才能找到自己的同道
和读者,树立起自己的声名、形象和写作的敌人,形成当代中国诗歌的新秩序或新系统
。因为“正规”的刊物太腐朽,太不正规了。所以,“同人刊物”是当代中国诗人针对
其写作环境的一种策略。当这种策略的目的偏离写作的时候,它就会不利于写作。有时
候,这种偏离是不被觉察的,但你一定也看到了有些诗人是怎样自觉地要从“民间”诗
刊里获得可笑的权力和利益的。不是有过多起“内哄”吗?不是有人辩解说并无“分赃
不均”之事吗?况且,一个诗人的写作怎么能总是和杂志相伴随呢?至少,我的写作不
是为了让作品出现在哪一种刊物上的,……
蔡:但你的诗作并没有少出现在文学刊物上……
陈:我并不是说作品不该或不能被用在刊物上,那不是太白痴了吗?我只是说诗人要避
免他的写作被刊物--它的风格和趣味,它的编辑的企图和平庸见识,它的为了销路而
投合读者的低下的可读性--左右,变成“为杂志的”写作。即使是你说的“地下刊物
”,它们对中国当代诗歌的意义也毕竟是未完成的,正像应该把刊物上的作品视作一件
还未完成的作品。我真的没少跟刊物瓜葛,但我的写作不指向刊物,我的写作指向一部
书。我写作的野心或妄想最终要完成在一部书里,或者说,我写作的野心和妄想是终于
能完成一部书,可以让自己葬身其中。
蔡:现在,那样一部书已经完成到什么程度了?
陈:我不知道,说不定还没有开始,说不定它得由众人共同完成,--我说过,我们还
处在现代汉诗的《诗经》时代。
  实际上,一部书是一个写作方向,一个要努力奔赴的境地,一个必要的、尽管不可
能实现的理想。
蔡:从1981年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你的写作成果如何?
陈:由于已近1999年岁尾,一个被人有意指定的结束之时,我也就提醒自己作一个
清算,整理自己所写的东西。结果是五个集子:1981~1989年的诗集《即景与
杂说》,1990~1999年的诗集《插曲》,散文诗集《在南方歌唱》,散文集《
短篇·流水》和随笔集《只言片语来自写作》。
蔡:读者有可能在书店里找到它们吗?
陈:很困难。出版自己的作品对当代诗人一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一本专为诗人服务的
《拒绝出版的理由词典》已经编撰出来了。“艰涩”、“隐晦”、“难懂”、“古怪”
、“没意义”、“缺乏可读性”、“过于虚幻”、“无现实感”、“超前了”、“有意
逃避”、“像翻译过来的”、“用词太直截暴露”、“不关怀热点问题”、“涉及了敏
感问题”、“五十年以后再说”都是常用词,最干脆和得理不让人的是--“不好卖”
。当然,有时候出版社不用这本词典,而翻出一本《为难辞典》来,说什么“的确是好
东西,但是怕通不过”之类的话,这样,我就会问自己,如果用化名,情况会不会有所
不同?可是,你知道,写作者的任何隐密对动用了不少器材、真正关注他的家伙根本就
不是秘密,写作者企图不出名的小聪明,也一样会被他的关注者了解得一清二楚。好在
,是否通过书店来散发作品对于我并不十分要紧。我的写作首先是为少数人的,我在乎
的是几个朋友对我写作的热情和偏爱。我总是能让他们读到我的作品,我新近的写作要
他们确认后才算成立。
蔡:是否有批评家在你的少数读者中间?
陈:你的批评家首先得是你热心的读者。我常能在书信和电话里看到和听到对我的批评

蔡:但是,我注意到,对你写作的公开评论却很少,对你写作的专论则几乎没有。然而
无庸置疑的,你是评论家、选家、诗人同道和关心当代诗歌的读者心目中一个写出了重
要作品的重要诗人。相对那些被反复评论的重要诗人,你的重要性有一种不被评论的独
特性。
陈:你是要我在这里抱怨一下批评家吗?诗人们一谈起批评家就免不了抱怨,因为诗人
的写作和他们的作品常常被乱说一通,诗人则常常像职业球员那样,被毫不知情和毫不
情愿地“卖”到一会儿是这家、一会儿是那家流派甚至帮派俱乐部队里。不过我的抱怨
要少得多,因为我很少被这样无理对待,批评家对我还比较客气,--轻易不提到我。
因为想把我“卖”到哪个俱乐部队都不合适,我可能甚至不是一个球员。而我以写作突
显的东西又是那么被我的作品明摆在那儿:词,词语的音乐,由词语和它的音乐成就的
诗,诗的抽象。你无法对这些东西乱说一气,一乱说你就会被识破,一乱说,你就只能
是一个外行。据我所知,一些批评家一直在为不能对诗歌中那些根本的东西说话而焦虑
。他们中的一些人不缺少见识,但他们缺少一套语言。实际上,我们缺一套或数套能曲
尽其妙地评说现代汉语的诗歌的语言。
蔡:是不是有这么一层意思:因为你写的是纯诗,而令批评家无话可说吗?
陈:“纯诗”是译自瓦雷里的说法。我想瓦雷里提出“纯诗”,是出于诗学批评的需要
,也是出于诗歌写作的需要。“纯诗”是绝对的,所以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没有一个“
纯诗”的设想,没有一个“诗的理念”,没有所谓“本质的诗”,诗又从何说起呢?当
你告诉别人你想要写一首“诗”的时候,当你想要把自己历来所写的“诗”编成一集,
剔除掉一些写得不好的--读上去不太像(不是)“诗”的篇什的时候,在你的心目中
一定有一个“诗之为诗”的概念。甚至,当你说你写的是“反诗”的时候,在你的心目
中也一定得有一个你要“反”的“诗”之概念。你写的诗或你要写的“反诗”,总是在
不断接近或疏离这样一个“诗”的概念。这个概念,我想,就是“本质的诗”,就是“
诗的理念”,就是瓦雷里所说的“纯诗”。也许这一概念是无法定义的,是说不清道不
明的,在不同诗人的心目中是大相径庭的,甚至在同一诗人的心目中也会有前后的不一
致,但这仍然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概念。欠缺这样一个“纯诗”的概念,无法写诗,也无
从谈诗。这是我对“纯诗”的理解,--它是一个绝对,马拉美那本永远没有写下的“
书”属于这个绝对,史蒂文斯要放置在田纳西荒野上的“坛子”属于这个绝对。这个绝
对提供给诗歌写作和批评的是方向和秩序。“纯诗”是绝对的,是不可能达成的,是无
法去写的,是诗歌中无所不在的不存在。我这样说,是要表明我还算清醒,--我从来
也没有过要去写“纯诗”的念头,从来也没有认为我写的是“纯诗”,所以也不会有自
己“写的是纯诗而令批评家无话可说”这种自鸣得意的幻觉……
蔡:就是说,你现在也认同许多诗人和批评家在九十年代的说法,认为“纯诗写作”是
虚妄的,要不得的……
陈:问题是并没有所谓的“纯诗写作”,把某些诗人,把某个年代的诗人们的写作说成
是“纯诗写作”才是虚妄的和要不得的。“纯诗”,打一个比方,是你几乎能看到的地
平线,但你却永远也不可能踏上这地平线,--地平线总是在你视野的远端。你可以说
你正走向地平线,但你却不能说自己正走在地平线上。“纯诗”是地平线般永远在你的
写作前方的“理想的诗歌”。也许各个诗人的“理想的诗歌”各不相同,也许不同的年
代会有不同的“理想的诗歌”,但每个诗人的诗歌写作,每个年代的诗歌写作,都一定
有一条“理想的诗歌”的地平线。即使是“反诗”,如果写下的“反诗”也仍然是“诗
”,那它也仍然有一个“反诗”的“纯诗”方向。每个诗人、每个年代的诗人的写作方
向,都会朝着各自“理想的诗歌”的地平线,如果这就算“纯诗写作”,“纯诗写作”
这一说法就毫无意义。可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样的“纯诗写作”呢?所以,我甚至根
本就不认同“纯诗写作”这种说法。
蔡:然而,你仍然不宣称你放弃“纯诗”的理想。
陈:多么奇怪的说法,好像“纯诗”是国籍一类的东西。可是“纯诗”实际上是人性一
类的东西。它既是抽象的诗,又必然会体现在每一首具体的诗里。你放弃不了它,你宣
称放弃也没有用,除非你写的并不是诗。其实,“纯诗”的概念给予我的是这样一个写
作立场:随便怎么写都行,但你写下的必须是诗。
蔡:好吧,我们还是来谈谈你不被评论的独特性。你真的满意于不被评论吗?你对当代
中国的诗歌批评有何感想?
陈:我并不觉得我的诗歌不被评论或很少被评论有什么“独特性”。当代中国的许多优
秀诗人都跟我一样地不被评论,那似乎是普遍现象。一些诗人的被评论,像你说的那样
反复地被评论,倒显得很独特。你可以注意一下是怎么出现那种评论的,那是一种怎样
的评论,谁(读者,评论者自己,被评论的诗人)更看重那样的评论……。我当然不满
意当前的诗歌批评状况,刚才就已经提及了。当前的诗歌批评,有点像一类食品加工业
,将诗歌清洗,达到某个卫生标准,然后用塑料纸包装,速冻起来。它又能够对诗歌写
作和诗歌阅读构成什么意义呢?
蔡:你说的这种当前的诗歌批评,也包括钟鸣、欧阳江河、王家新、西川、耿占春、臧
棣、张枣、黄灿然所写的批评文章吗?
陈:你提到的是一些正在努力使当代中国的诗歌评论改观的诗人,努力着的还有崔卫平
、唐晓渡、程光炜和陈超这样的评论家,他们写出过很好的评论文章,有些人还在文章
里发挥了被他们各自接受和认定的诗学。
蔡:但实际上其中有些人写过很糟糕的评论文章。
陈:可是这些人看到了中国当代诗歌批评的问题,并在解决这些问题。他们中的有些人
是写过不怎么样的文章,但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的那些精采的文章……
蔡:那么,你也有意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些诗人那样,参予诗歌批评活动吗?
陈:诗歌批评应该是一种写作。但说不定真有活动的一面。我不喜欢许多诗歌评论的写
法--它们的文体、风格和腔调。可不可以更有想像力一些?可不可以用自己更有想像
力的批评写作找到能说出甚至说对现代汉诗的批评语言?目前,我还停留在发问(包括
自问)阶段。
蔡:我记得你说过办刊也是一种批评,所以,你还是参予了对当代中国诗歌的批评。
陈:办刊,编诗选,都是批评,因为你要表明观点,要取用和舍弃。而且,就当代中国
诗歌的情况而言,这种批评显得较为有效。当然,实际上,这种批评是有点任性的、太
随便的、有时候缺乏公正的批评,是因为顾及了个人(如果编选者也是一位诗人)的写
作立场和写作利益的不太靠得住的批评。
蔡:你编印的一个刊物叫《南方诗志》,这是否表明你用一种“南方”的标准来选用诗
歌?
陈:《南方诗志》这个刊名里并不含有对诗歌的取舍标准,这可以用我编在刊中的诗作
来证明。这个刊名其实来自钟鸣,为了对应当时钟鸣在成都办的诗评刊物《南方评论》
。结果《南方评论》只办了一期。不过,我想,钟鸣一定比我更注重“南方”。
蔡:据我所知,钟鸣是最先提出当代中国诗歌中的“南方”这个概念的。你是怎样理解
诗歌中的“南方”的?
陈:许多人在谈论中都把“南方”当成一个地域概念,这很容易地就使“南方”跟“外
省”相关联,把“南方诗歌”或“外省诗歌”跟“北方诗歌”或“北京诗歌”区分开来
。这也许有意义,但是意义不大,尤其没什么诗学意义。但钟鸣提出的“南方诗歌”肯
定不只是“南方的诗人写的诗歌”。我理解的“南方”,则主要是一种方向,一种诗歌
的精神向度,一种诗歌的美学取向。我曾在1993年的一个书面问答中回答过跟你现
在提出的相似的问题。可以补充的是,尽管我相信自己的诗也许被视为“南方诗歌”,
但我并不认为“南方诗歌”是我投身于其中的诗歌。
蔡:我读到《钟山》(1994/1)上你的组诗《再获之光》的时候,正是诗歌界起
劲地谈论“南方诗歌”的时候。我想,《再获之光》是“南方诗歌”的一个范例。
陈:那是写于1987年的诗,而且大部分是在北方,在山海关写的。那时候,我还没
听到谁提起过“南方诗歌”。实际上,在写作中,我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诗歌跟“
南方诗歌”的关系。即使在“南方诗歌”被起劲地谈论的时候。像我刚才说的,《再获
之光》或写于它之前、之后的诗,也许会被归入“南方诗歌”,甚至被说成“南方诗歌
”的范例,但在我看来,它们并不是什么“南方诗歌”。它们只是诗歌,现代汉语的诗
歌……
蔡:但在刊于(我记不清是那一期)《花城》上的一个座谈记录里,有人却说你写于1
990年的散文诗《在南方歌唱》,是“南方诗歌”的一个宣言。
陈:我不是一个愿意出锋头的诗人。我不会是某一种流派、某一伙诗人或某一个年代的
写法的代表。我也是最不适合发宣言的诗人。不过看来还是有人在想办法把我卖到哪个
俱乐部队里,并且,够荣幸的,让我打主力。可是,不要给我的诗什么附加的头衔吧,
我写下的只是现代汉语的诗歌。
蔡:说到“现代汉语的诗歌”,我想问一下,这种诗歌(所谓白话诗、新诗或现代汉诗
)是否真的成立?
陈:如果你觉得它是不成立的,你大概不会花功夫做这个访谈。就算这是个问题吧。古
诗和外国诗(据我所知)从未碰到过这样的问题,即使是以现代汉语为诗歌语言的翻译
诗,碰到的也只是具体的某一首、某一句译得好不好、对不对的问题,而没有说翻译诗
作为诗歌是不能成立的。尽管也有人偏要用古汉语和古诗体翻译外国诗,但看来人们更
倾向于翻译诗必须用现代汉语(哪怕是翻译古典的外国诗)。这可能因为人们仍然没有
把翻译诗当作一种“中文”诗,而既然在“中文”以外,翻译诗的成立就不会被质疑。
--可不可以这样设想:虽然现代汉语(或曰白话文)对于古汉语(古文)的所谓胜利
已经是一个几十年的事实,但现代汉语--至少作为诗歌语言--仍然没有被有些人当
成“中文”。
蔡:你的意思是说……?
陈: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人们只把古汉语当成中文,或者从古汉语出发去衡量现代汉语
的“中文性”,当然会觉得现代汉语太不像中文了,用现代汉语写的诗,也太不像(中
文)诗了。一谈到“中文”的诗,人们想到的就是古诗。唐诗宋词被视为“中文”诗的
唯一和最高标准。人们也用这个标准要求现代汉语的诗歌。但所谓“白话诗”或“新诗
”跟古诗词是完全不同的,于是,就会有人说现代汉语的诗歌是不成立的。实际上,现
代汉语是跟古汉语相对照的另一种中文;现代汉语的诗歌是跟古诗词相对照的另一种“
中文诗”,一种正是以抗拒古诗词为出发点的现代诗。就像应该去发明不同于古汉语的
现代汉语的中文性;应该去追寻的,是不同于古诗词的现代汉诗的标准。从现代汉语的
中文性和现代汉诗的诗歌标准来看那个“现代汉语的诗歌”是否真正成立的问题,你会
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蔡:那么什么是现代汉语的中文性和现代汉语的诗歌标准呢?
陈:这是一个难以在这里回答的大问题。实际上我并没有一个可以用几句话说清楚的确
切答案。答案在具体的诗歌写作里。现代汉语的诗歌如此特殊,它不是一个自发成长起
来的东西,它是一个反传统的发明和尝试。在“中文”里面,一开始,现代汉诗的语言
和诗体都是无根无据的;在“中文”里面,现代汉诗语言和诗体的根据都在它的未来。
现代汉语的诗歌这种从未来获得证明的特殊性,在《尝试集》刚刚问世的年代尤为明显
,如果没有后来的诗人们卓有成效的写作,最早的“白话诗”就只不过是几句白话。
蔡:那么现在的写作呢?
陈:现在的写作,在我看来,已经没有了《尝试集》那个年代可能的随心所欲和革命性
。像张枣的一句诗:“此刻早已是未来”,我们的写作已经处在现代汉诗由未来给出的
传统之中,或者说,我们现在的写作,会使得现代汉诗的传统变得丰富和深厚。而这主
要是因为,现在的写作,使得现代汉语的诗歌拥有了更开阔的未来。
蔡:对现在的写作来说,现代汉诗的过去主要是由什么构成的?
陈:除了过去年代诗人的写作,我想,现代汉诗最主要的过去是那些翻译诗。我不认为
翻译诗不是现代汉诗的一部分。被用现代汉语译出以后,它们就不再是什么外国诗了,
它们成了现代汉诗里一个重要的存在。而那些优秀的翻译家,则应该是现代汉语的特殊
和优异的诗人……
蔡:我们民族诗歌的范围被无限扩大了……
陈:我们在谈的是现代汉语的诗歌,而不是中华民族的诗歌。在这种谈论中,作为参照
的是用古汉语(文言)写成的古诗词。相对于古诗词,翻译诗的诗歌语言不仅亲近于现
代汉诗,而且就是现代汉诗的。在翻译诗里,我们能找到现代汉语的诗歌范例。而关于
我们的民族诗歌,我们暂不涉及它们吧,相关的谬论太多了。
蔡:实际上,你刚才谈到的已经有一些是针对那些谬论的了。
陈:跟古汉语和古诗词不同,现代汉语和现代汉诗里的中国已经是更为复杂和多面的,
是所谓现代的和“世界之中国”的了。现代汉语和现代汉诗的开放和包容,真的会使我
们的民族诗歌有近乎无限的可能性,会使我们民族的诗歌范围向未来无限地扩大。
蔡: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认识,你才强调你“写下的只是现代汉语的诗歌”?
陈:我这样说,是想表明我在写作中对现代汉语作为一种诗歌语言的关切,我希望以我
的写作去追寻我们的诗歌语言--现代汉语的中文性。
蔡:如果这种“现代汉语的中文性”并不能够从古汉语找到依据,那么它的依据是什么
呢?
陈:这种依据不可能来自现代汉语之外的什么语言,而只能在现代汉语本身。现代汉语
是一种被有意识地自觉发明的语言,它既大量吸收和借用了古汉语、外来语和方言口语
,又近乎坚决地排斥着这三个方面的负面影响。我想,现代汉语,尤其当它是诗歌语言
的时候,它是在跟古汉语、外来语和方言口语的对话和对照中确立自身的。“现代汉语
中文性”的依据,正在于这种对话和对照。
蔡:你的这一说法,似乎纠正了你在《回顾现代汉语》一文里的偏激。
陈:《回顾现代汉语》并不是什么偏激的文章,不过,也许有点必要的片面。实际上那
只是半篇文章,剩下的半篇,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去写。我现在的说法,大概对它有所补
充吧。
蔡:在那篇文章里,你断言现代汉语、现代汉诗跟古汉语和古诗词的关系特征是一种断
裂。可是,你的一些诗,特别是短诗,却被认为是借鉴甚至承袭古诗词的成功之作。
陈:我的有些诗作的确是就古典精神发言的。我热爱我们的古代文明,我不断诵读那些
古诗词,我相信我仍然保有所谓的东方情怀……。正因为这样,你才更能体会到我们的
“现代性”,我们的写作、我们要写下的诗歌和所用语言的“现代性”,而这种“现代
性”的产生,是反动于古典的结果。我想,对现代汉诗来说,借鉴或化用古典是必须去
做的事情,但承袭古诗词却要不得,而且不会成功。现代汉诗正是对承袭的革命,而我
要写的,刚才说过了,是现代汉语的诗歌。
蔡:能否谈谈影响你写作的因素?
陈:那一定包括我的全部经历和阅历。
蔡:你曾经说你是通过阅读进入写作的。阅读是不是对你的写作有决定性的影响。
陈: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是通过阅读进入写作的,阅读对我们每个人的写作都是决定性的
。譬如诗歌这样一种写作样式,在我们进入写作之前老早就已被创造出来了,我们的诗
歌写作,就必然是从阅读中学来的,是被这种阅读决定了的。谁也不能说他的写作并不
受到阅读的影响,是全然的独创或原创。
蔡:在阅读中,你受到谁的影响更大一些?
陈:我受到我读过的许多文学作品的影响,古典文学的,现代文学的和翻译文学的,我
无法一一列举,太多了。不过我想提出几种我在一些“关健时刻”读到的东西:我读到
的第一本书,实际上是在我三、四岁时由我父亲讲读给我听的《西游记》;我进入少年
时代的当口读到的《红楼梦》;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现代汉语的诗之欢乐的闻一多的《奇
迹》;促使我决定去写诗的、刊于《世界文学》(1980/1)的埃利蒂斯的《俊杰
》(李野光译);以及,促使我坐下来写一些随笔、散文的苏东坂的《记承天夜游》。

蔡:理论和批评著作呢?有没有对你有深刻影响的?
陈:有一篇不长的文章,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释意》。最近我整理自己的藏书,惊异
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理论书,而其中的许多是我根本没看过的,有一些我只是翻看了几
页。
蔡:在谈论你最初的诗歌写作时,人们免不了要把你和埃利蒂斯联系起来。
陈:首先是我自己不能不提到埃利蒂斯。他不仅把我引向了诗歌写作,而且把我引向了
超现实主义。不过,如果说埃利蒂斯曾经是我的诗之太阳,那么他在很久以前就落山了
。这颗太阳在我写作中的正午是1984年的《赞颂》。那是一首对他的感激之情表露
无遗的长诗。
蔡:还有对诗和音乐的赞颂。我想那首长诗第一次充分展示了你诗歌语言的一大长处:
音乐性。
陈:“诗之音乐”是我在写作中追寻的目标。在古诗词里,我们品尝到的常常是古汉语
这种诗歌语言的韵味,而现代汉语这种诗歌语言,应该更有利于“诗之音乐”的奏鸣。
在最初的写作里,我有过对音乐的模仿。《赞颂》则是在结构布局上对奏鸣曲式的一个
有所省略的套用。
蔡:在展示“诗之音乐”方面,《赞颂》和后来的《即景与杂说》、《雨和诗》、《八
月之诗》、《孔雀七章》,特别是《夏之书》,都是做得很成功的。大概可以把你到1
988年《明净的部分》的写作看作你诗歌写作的一个阶段。这一阶段的写作成果,在
于一种独具音乐性的诗歌语言的出现和完善。
陈:为什么是“独具”音乐性呢?……我想,“诗之音乐”并不仅仅指诗歌语言的音乐
性。意义即形式或形式即意义,以及作品的不可复述性,才是我对“音乐”的理解。在
你刚才所说的那个阶段,我确实致力于一种诗歌语言的塑造,但这种诗歌语言之所以像
你说的“独具”音乐性,是因为它想获得的是现代汉语的“中文性”……
蔡:韩东在写于1989年的《第二次背叛》一文里提及你那个阶段的诗歌,说你“爱
好奇怪、华丽、优美的词藻,并发现了一套组合它们的方式。懂得效果。”并说你的一
些诗达到了对“超越”、“崇高”、“文化”、“传统”这些倾向“多方面不留痕迹的
融合”。你怎样看待这一评价?
陈:我应该对这样的评价抱有好感吧。诗人们总是更爱听别人议论其长处,哪怕议论得
不太中肯。实际上我认为这是一个过高的评价。至少在那个阶段,我对“组合”我诗歌
中词语的“方式”之“发现”还没有能够达成我想往的“效果”,我的综合能力,我“
不留痕迹”地“融合”多种倾向的能力,还有待加强。在写了《明净的部分》以后,我
有了一丝厌倦,或者说有了想要令自己的写作面貌有一个大改观的意愿。我需要对诗歌
语言有“新的发现”,我得用“新的融合”把我对这个世界的不同体验纳入写作……
蔡:那正是《倾向》创刊前后,想要使写作改观的意愿是否跟那篇《〈倾向〉的倾向》
有关?
陈:那是《倾向》的发刊辞,虽然由我执笔,其中的许多说法(诗歌理想主义、知识分
子精神、节制和自觉写作的秩序原则)却不是我的。当然,我同意那些说法,但包括我
在内的《倾向》的诗人们对那些说法的理解各有不同。现在看来,那是一篇草率的“急
就章”。我要使自己的写作有所改观的意愿一定在那篇“急就章”里有所流露。不过,
幸亏,我是在缓慢地改观我的写作,并非“急就章”式的。写于1989年的《秋天是
迷宫向西的部分》和《春天:场景和独白》跟前一段的写作有所不同,但前一段的惯性
还在起作用。现在看来,这非常必要,它使得我的写作不至于断裂。
蔡:可是,把《再获之光》那样的诗跟你写于九十年代的《喜剧》、《傀儡们》、《炼
丹者巷22号》和《月全食》放在一起,会被人认为不是出自同一个诗人。
陈:然而它们是同一个诗人所为,在它们中间有一种连贯性。你不能跳过《序曲》、《
秋歌二十七首》和《插曲》这些写于1990至1994年的诗。还有,从1990年
开始,我写了一点以前根本不相信这种文体的有效性的散文诗,我也开始写随笔和散文
、直到我所谓的散文作品。
蔡:也许从《秋天是迷宫向西的部分》到《插曲》是一个过渡性的写作阶段?
陈:长达五年的过渡?我一定是在做比麦哲伦更艰难的环球航行。--我从来不用哪一
件作品去进行过渡,我想我并没有一个什么过渡期。写做继续着,写作中的改观是写作
的必然。就是说,写作的继续和写作的改观是互为理由和条件的。回头看起来,从一首
诗到另一首诗的写作是那样的理所当然,那样的事出有因,它们之间的嬗递和跳跃是那
样的只能如此这般……,但是,在写作的现在进行时态里,一切都毫无道理可言,一切
都只是语言和诗的欲望和本能,是不计后果的写作,就像……你马上会想到的那种比喻
。我的意思是,我的写作性质绝不是(譬如说)从《诗篇》出发途经《插曲》到达《月
全食》的,每一首诗的完成都是终点,又同时是起点。当然,如果你认为那样更方便谈
论我的写作,那就尽管分期吧,譬如说,再把从《喜剧》到《月全食》和我正在写的《
解禁书》划归另一个时期。
蔡:你是说你对自己的写作并没有一个总的规划?
陈:我是说我并没有一幅写作行程的地图。我有一个更像猴头去寻仙访道、而不同于唐
僧去西天取经的目标,我也并不确知走哪一条道路更有可能抵达。旅行中的每一步都是
即兴,是信马由缰的,不过,因此也是深思熟虑的。总的来说,我根据我的需要去写作
,这一点在我写起散文来的举动中有明显的体现。
蔡:似乎你把你的散文写作也看成一种诗歌写作。
陈:那是就写作的心态和状态而言。尽管我严格区分这两种文体,但是在写作中我愿意
把它们混淆起来。写散文是因为我意识到“诗歌对于我已经不够”。散文成了我诗歌的
延伸,但却并不是一种补充……
蔡:你的散文是否跟你的诗一样,也努力要达到一种抽象?
陈:一种散文的抽象,这主要是指像《幻术人物臆写》、《地址素描和戏仿》、《晨泳
者札记》这些“散文作品”。我甚至希望写出真正枯涩、密不透风和不能卒读的散文作
品来,从而能接近一种“写作的抽象”。
蔡:而当你努力在“散文作品”中接近“写作的抽象”的时候,你的诗,像《喜剧》、
《傀儡们》和《月全食》等等,却有了一种“叙事的具体”。
陈:似乎我把散文和诗的位置互换了。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现在许多人喜欢谈“九十年
代的诗歌”(也许不久就不喜欢谈了),我想我九十年代的诗歌仍然追寻我心目中“诗
歌的抽象”或曰“诗之音乐”,只不过,它从对“语言的抽象”的侧重,转向了“本地
的抽象”或如《炼丹者巷22号》和我正在写的《解禁书》那样的“本人的抽象”。你
提到的那几首诗的确有叙事的一面,但并不是什么“叙事诗”。我记得《喜剧》的写作
,它缘起于我想写一首叙事诗的愿望,但在写成以后,我告诉朋友们,那只不过是一首
“所谓的叙事诗”。--我最终要把所叙之事变成一件不可复述之事,要把那个本地故
事从语言中打发掉,留给读者的,我希望,是那首题作《喜剧》的“诗”。
蔡:为什么题作《喜剧》呢?
陈:那首诗的主题,部分来自但丁的《神曲·炼狱篇》,部分是“反其意而用之”。所
以刚写好时的题目叫《炼狱故事》,它的布局,每节七行,每七十七行构成一章,一共
七章,也是对应和戏拟于七层炼狱山的。后来将题目改成《喜剧》,也一样是出自但丁
(《神曲》又译作《神圣的喜剧》)。实际上,在还没有动笔之时,它的题目就叫《喜
剧》,后来将这个题目改回来,是我听从了钟鸣一封来信的劝说。
蔡:而《炼丹者巷22号》这个诗题,来自卡夫卡?
陈:那是卡夫卡曾经在其中写作的一间小书房的地址。在开始写这首长诗的时候,我没
有合适的诗题。有一天,我正在琢磨用一个怎样的题目的时候,收到了欧阳江河的一封
来信,其中有一帧他游览布拉格时在炼丹者巷22号门前拍的照片。照片上的那条巷子
,跟我当时居住的上海七浦路一幢石库门旧楼前的巷子十分相像。这使我决定用那个地
址来做诗题。在我的心目中,它变得双关了,正像诗本身要双关于两座城市,两条巷子
和两个写作者。
蔡:我在《今天》(1998/3、4)和《花城》(1999/5)上都读到过《炼
丹者巷22号》,很不一样,它们显然是两个版本。
陈:《花城》上的是改订过的,我现在愿意承认的版本。我说过,应该把刊物上的作品
视作还未完成的作品。
蔡:你的有几首诗,诗题就叫“未完成”。
陈:因为写作还未完成……
蔡:但是你好像停滞下来了。《炼丹者巷22号》完成于1996年,直到最近,你才
又写了《月全食》。
陈:从1997年开始,我把精力花在题作《流水》的作品上,直到1998年夏末,
《流水》才告完成。但实际上《流水》并未用去那么多时间,其中有一段时间,我完全
没有写作,因为没有了写的可能性。我过着不同的日子,仿佛《流水》的写作中有一个
洞,而我噩梦般地掉了进去。你知道,每一个身处当代的中国诗人的写作生涯中都有这
么一个黑暗的洞,有些人从洞的边上绕过去了,有些人却绕不过去。但愿年轻一辈诗人
的写作路途上不再有那种丑陋的洞了。大概是在洞里,我想到了《月全食》,不过,写
成的作品跟当初的设想出入很大。
蔡:在《月全食》里,事件被更成功地从语言中打发掉了吗?
陈:对事件似是而非的叙述是这首诗的一种形式。在它以前的那几首长诗里,我也努力
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事件,不过,《月全食》做得更好一些,这是我自己的感觉。
蔡:说说你对短诗和长诗的看法。
陈:我以前谈过这个话题。而且在那次回答中我说自己没有再写长诗的计划了,可是紧
接着就又写起了长诗。--一个诗人的写作首先是一种个人需要,当你有写长诗的需要
时,即使你明知那是不可为的,你还是会写。实际上,像爱伦·坡“长诗是不存在的”
这种说法会使得长诗成为诱惑,有时候我就被长诗所惑。长诗更易于展示一个诗人的抱
负或野心,他的综合能力、制作和结构的想像能力及平衡能力、耐力和体力。不过我认
为一个没写出优秀短诗的诗人不该被视为优秀的诗人,也就是说短诗是一种尺度,可以
量出诗人技艺的高低,一个当代诗人的确立必须依靠其短诗的引人注目。我偏爱短诗,
因为说到底,短诗……才是诗。
蔡:就是说你不相信长诗?
陈:不相信。这种不相信里也包含着不相信长诗真的不可能存在的意思。这层意思成为
我写长诗的又一个理由。
蔡:长诗的写作不是对一个诗人技艺的考验吗?
陈:打一个比方,如果写短诗是跑步,写长诗就是骑自行车。要想把车骑得更快,你的
脑筋会主要动在改进自行车上。--长诗写作中的技艺问题,不像短诗那样是切身于诗
人的。我觉得,长诗写作中碰到的技艺方面的问题,不如短诗的技艺那么迷人。
蔡:而散文呢?在散文写作中你碰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陈:如果在诗歌写作中我面对的常常是怎么写的问题,在散文写作面前,我就常有写什
么这样的问题。而像你说的那样,我把散文写作也当成了一种诗歌写作,所以,我在散
文写作中也碰到跟诗歌写作一样的问题。
蔡:碰到写什么的问题,也就是说你有时候不知该写什么,那么为什么还要写作?
陈:为什么写作永远是问题。实际上我前面涉及了这个问题。“一个诗人的写作首先是
一种个人需要……”。在我这儿,写作的确像吃饭一样是一种需要,或者叫欲望。你需
要吃东西了,然后才想到该吃什么……
蔡:不知该怎样去读你的“散文作品”,特别是十几万字的《流水》。我总觉得它们不
仅仅是散文,甚至根本就不是散文。
陈:我自己觉得,《流水》是我写得较有意思的一个作品。它是一个戏仿,结构布局是
对古曲《流水》的戏仿,在写法和内容上,则戏仿了那种以小见大,以抒情说理,声东
击西谈玄论道、特别是揭示所谓艺术真缔的方式,其中二十七首诗的语言,也有对古琴
文字谱语言的戏仿,它的插曲,还包括对所谓有着宇宙意识的科幻的戏仿,而它最大的
戏仿对象,当然是那个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故事……
蔡:然而似乎又不仅是戏仿。
陈:或首先不是戏仿。因为我谈到的这些东西也是我要在写作中严肃对待的东西。所以
,它的题辞“戏仿的严肃性”含有两层意思,--对严肃性的戏仿和以严肃性为前提的
戏仿。在文体上,《流水》是诗和散文的混合,但在总体和许多局部我认为它已有小说
的影子,或者说,它是一种最边缘化的小说。我的《幻术人物臆写》、《地址素描和戏
仿》和《晨泳者札记》,大概也近于边缘化的小说。然而,我想说,它们对于我最终仍
会是诗,因为散文写作对我也仍是一种诗歌写作。我在文体上尽可能让我的散文作品远
离诗歌的一个后果可能是“南辕北辙”的,或者说,绕地球一圈后,散文有可能又汇入
了诗歌。
蔡:我把几个也许你不感兴趣的问题放在最后,用它们来结束这次访谈。你如何看待九
十年代诗歌和八十年代诗歌的区别?
陈:这是个没意思的问题。九十年代诗歌跟八十年代诗歌的区别就像一棵树的今天和它
的昨天之间的区别,也就是说,在我看来,它没什么区别,它只不过经历了昨天的模样
才长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它其实是同一棵树。九十年代是八十年代的延续。
蔡:就是说,你认为不该强调它们间的区别?
陈:区别是有的,但不是反对的关系。那种抓住现在,然后用一种懊悔的口气谈论过去
的表演是拙劣和可笑的,让人想起那个在吞下第三个大饼后终于吃饱的傻子懊悔吞下了
第一、第二个大饼。况且,我不认为今天的诗歌就一定比昨天胜出一筹。总体而言,九
十年代的诗歌要单调乏味得多,只是在个别经历了八十年代诗歌写作的诗人那里,九十
年代的诗歌写作才是丰硕的。之所以丰硕,是因为它包含着八十年代的诗歌成果。。而
那些在九十年代破土成长的新人,包括几个“中年新人”在九十年代的终于破土成长,
也正有赖于八十年代为他们开垦出来的诗歌土壤。
蔡:有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歌唱玫瑰”,说因为诗歌中“玫瑰”这个词是从彭斯那儿
来的。你有什么感想。
陈:我倒是写到过玫瑰,在诗里用到过这个词。我想“玫瑰”是一个现代汉语中的词汇
,指的是一种我们在现实生活里能嗅到其香味,能把它摘到手里的花朵。如果因为彭斯
用到过这个词,就不敢再去使用它,甚至否认玫瑰在我们生活和语言中的存在,那个诗
人是否对自己太没有自信了?尽管,“强力诗人霸占词语”,可是如果你有足够的能力
,你是可以把被霸占的词语夺过来的。为什么不去试一下呢?
蔡:你对有人说读你的诗“无聊”和“不知所云”有什么看法?
陈:我没什么特别的看法。读者的反应属于读者,我管不了。有人错把我的诗当成了可
以让他不无聊的东西和他能够读懂的东西,我大概也不必抱歉。也许我可以建议他去找
能让他感到充实的东西和对他的理解力来说不太难的东西。
蔡:当我们正在这间屋子里进行这个访谈的时候,有一场关于“民间写作”和“知识分
子写作”的争论正在诗人间进行着。据我所知,这场争论也涉及到了你,你想说些什么
吗?
陈:我知道这件事,我认为它实际上跟我无关。而且,所谓“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
写作”之争并不存在,他们争的是一些别的东西。可以玩味的是挑起争论者的心态,这
让你明白了诗歌写作对有些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不谈那种争论吧,它太不重要了。

蔡:它应该结束了……?
陈:它并不存在。
蔡:那么我的访谈该结束了。
陈:拖得太长了。
蔡:很抱歉。也很感谢。
■〔寄自上海〕
 
转自终点诗刊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0.988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