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论穆旦的诗
王佐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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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想起穆旦,我就想起三四十年代之交的昆明。那时抗日战争正在进行,我们同是
从北方来的流亡学生,在那里完成了大学学业。但那时他已经有过不寻常的经历,其一
是他是从长沙步行一千多公里来到昆明的,其二是他曾参加远征军去缅甸,又从那里撤
退到印度。他的身体经受了一次大考验,但终于活着回到昆明,去做他历来爱做的事—
—写诗。
  早在北方,当他还是少年,穆旦就已开始写诗,写的大部分是雪莱式的抒情诗。战
争使他兴奋,也是他沉思。他的笔下多了老百姓的痛苦,这在《赞美》一诗里就已明显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老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了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也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此诗写于1941年,内容是战时中国农民的痛苦和坚韧,形式上也有特点:每行
都很长,自由奔放,每节都以“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作结。这个复句给了全诗一种
秩序,也是意义的重点所在。
  当然,他还有别的意境,方式也有所不同。他能写得很有声色光影之美,例如: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这最后一行是有着一个年轻人的全部忧伤和希望的。
  他也能写暴力,如在《五月》里:
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
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
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欢乐,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就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曲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这是充满现代意识的诗行,然而又伴随着历史感,奇异的形象(“历史的扭曲的弹道里
”),出人意料的拚合(“绝望后的快乐”),短短几行,写出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
处境和心情。
  也是在《五月》里,出现一种奇异的对照:
负心儿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订誓盟
而今独自依栏想
落花飞絮满天空
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
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感伤性的旧的爱情场面被当代政治压倒了,当中的工业性形象(“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和典型化的人物(“谋害者”)宛如W·H·奥登的诗。奥登和艾略特正是那些年代
里被穆旦和其他昆明诗人热切地读着的外国诗人。
  这就使人们想到一个问题,即四十年代现代主义在昆明的兴起。穆旦和他的朋友们
不但受到西方现代派诗的影响,而且他们身边还有更直接的影响,来自他们的老师威廉
·燕卜荪。这位英国诗人兼文论家那时在西南联大教书,开了一门课,叫做“当代诗歌
”。他不讲自己的诗,他的学生当中能够读懂他那结合着现代科学和哲学的诗的人也不
多。但是通过教学和他的为人,学生们慢慢学会了如何去体会当代敏感。他们正苦于缺
乏学习的榜样——当时新月派诗的盛时已过,他们也不喜欢那种缺乏生气的后浪漫主义
诗风——因此当燕卜荪在课堂上教他们读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奥登的《西
班牙》和十四行诗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的新的题材和技巧!但是战
局在恶转,物价在腾飞,在那样艰苦的生活环境里,这些青年知识分子最终也没有找到
一个可以庇护艺术的象牙塔。他们倒是把从西方现代主义学到的东西用来写中国的现实
了。
  对于穆旦,现代主义的重要性在与它多少能看到表面现象以下,因此而有一种深刻
性和复杂性。从1942年起,他开始写得不同,常把肉体的感觉和玄学的思考结合起
来,例如在《诗八首》里: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中国过去没有过这样的爱情诗,后来也罕见。穆旦在中国诗歌的不断滚流里抓住了另一
个绝对完美的一瞬间了。
  这也是他的语言的胜利。他避用陈词滥调,但是对普通白话也作了一番修剪,去其
罗嗦而保其纯朴,炼出了一种明亮的、灵活的、能适应他的不断变化的情绪的语言。词
汇是简单的,但它们的配合则不寻常,形象更常令人惊讶——“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
年”,“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等等。有时他
的诗不能一读就懂,那只是因为他所表达的不是思想的结果,而是思想的过程。有时他
显得不那么流畅,那也只是反映了他内心的苦涩。由于这一切,他的风格是新鲜的,活
泼的,常带戏剧性,有它独特的韵味。
  他注重创作实践,对于理论家们不甚理会,自己也没有谈过诗学。人们可能有一个
初步印象:他过分倾向艾略特和奥登的写法了,特别是奥登——可是在三十年代哪个青
年能不喜欢作为欧洲反法西斯文学前卫的奥登呢?只不过奥登有时显得故作姿态,而在
穆旦身上人们只见一种高雅、一种纯真,它们是绝不允许摆弄任何姿态的。毕竟,他的
身子骨里有悠长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即使他竭力避开它的影响,它还是通过各种渠道
——读物,家庭,朋友等等——渗透了过来。他对于形式的注意就是一种古典的品质,
明显地表露于他诗段结构的完整,格律的严谨,语言的精粹。
  这也就是说,在穆旦身上有几种因素在聚合。虽然他已写了不少好诗,人们期待他
写得更好。他是那个时期最有发展潜力的诗人之一。然而生活环境却变得不能忍受了。
抗日战争胜利之年,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发现自己处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
三十诞辰有感》)。他“想要走,走出这曲折的地方”,于是去了芝加哥,在那里学了
俄语,学到能译普希金的程度。五十年代之初,他回到中国大陆,看到当时诗坛的情况
,感到自己过去的写法不能再继续下去,于是潜心于诗的翻译。政治运动冲击了他,而
且时间比别人早。身处逆境,他却更加坚韧地偷空翻译,多少年过去,他终于成为新中
国最有成就的诗歌翻译家之一,译了普希金、雪莱、济慈、叶芝、艾略特、奥登,最后
还把拜伦的《唐璜》全部译了过来,译文的流畅、风趣和讽刺笔法与原作相称,以至我
们今天如提中国译诗的突出成就,名单上少不了它。
  朋友们有点放心了,但不免想问:他自己的诗创作又怎样?难道他的诗才的源泉就
真的干枯了?
  当然没有。事实上,他的译诗之所以出色,正因为他把全部的诗才投了进去。此外
,他并没有完全断绝写诗。1976年左右,朋友们手里流传着他的手写稿,上面有《
智慧之歌》、《秋》、《冬》等诗。
  三首都是好诗。经过了三十年的沉默,他的诗并未失去过去的光彩。语言的精练,
形式的严谨,都不减当年,只是情绪不同了——沉静,深思,带点忧郁,偶然有发自灵
魂的痛叫声。《智慧之歌》中就有沉痛的一问: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秋》有秋天的宁静,不过到了末尾“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书”。等到《冬》真的来
到,它的情调是哀歌式的,其第1部分起迄两段是这样的: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但是他没有能够尝到“感情的热流”所能给的“温暖”。1976年初,他从自行车上
摔下,腿部骨折了。1977年2月,在接受伤腿手术前夕,他突然又心肌梗塞。一个
才华绝世的诗人就这样过早地离去了。
选自《穆旦诗全集·序》李方编,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王佐良另有《谈穆旦的诗》一文,似为上文的最后修定稿,内容无大差别,文笔较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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