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ittlewolf (以抒情的方式...), 信区: Poem_ci
标  题: 舒婷 --- 银河十二夜(电视诗)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Jun 28 19:43:05 1999), 转信


　　　　　　银河十二夜（电视诗）

　　　　
　　　　　一　初　约

　　1969年春
　　她
　　南方　公园废墟

　　泪汪汪的灯光
　　无力推开一圈黑暗
　　我抱着玉兰树，固执地
　　等待你的回答
　　　　石雕上的冷苔侵入我
　　　　向我缘生
　　你说，我明天向乡西北
　　路
　　在这里分岔
　　我摇摇头
　　不，这不是你要说的话
　　你叹口气
　　退后几步凝视我
　　隔一道看不见的铁栅
　　为什么，为什么
　　你说呀
　　……
　　残垣竖起一堵阴影
　　崩溃的星空象我压下
　　我跺跺脚就逃，谁
　　从背后拉了我一把
　　我愤怒地掖起裙子，才发现
　　是它挂住了篱笆
　　
　　你急忙俯下身
　　为我解开撕裂的裙裾
　　我拼命忍住眼泪
　　模糊看见几星花絮
　　粘在你
　　乱云一样的乌发
　　突然你的头
　　　　直沉下去
　　　　　　沉下去
　　在我染着草汁的裸足上
　　轻轻吻了一下

　　
　　　　　二　留　言

　　同日
　　他
　　红楼下

　　窗帘上，你的侧影
　　　　是一尊温暖的大理石
　　葡萄棚下，我的嘴唇
　　　　已咬出了血丝
　　夜
　　静静地流逝

　　你支着下颏，像吊钟花
　　　　在骞茎上垂首沉思
　　你的双手在我的胸前沛沛潺潺
　　　　又如一对扑腾不已的鸽子
　　我闭上眼睛
　　啊，往事……

　　风。雪。瘦伶伶的小路
　　　　父亲当年驻扎过的破洞
　　流失的土地、盼穿的眼睛
　　　　都在呼唤他们的儿子
　　我来了！
　　可是——

　　别了，我的南国之花
　　　　你经不起西伯利亚的迁谪
　　别了，我的第一首诗
　　　　你虽然美，但不现实
　　头也不回地我走了
　　露水把小街打湿


　　　　　三　寄　语

　　1971年
　　她
　　闽西山区
　
　　我已经敢于泅过激流
　　攀上那座红白相间的灯塔
　　亲爱的，你知道吗
　　我已经能够在夜间走遍林子
　　有独自冒着雷雨回家
　　亲爱的，你知道吗
　　我跋涉你心爱的书
　　细耘你说过的话
　　我扔下水晶鞋
　　走在血脉似的山路上
　　背着你指痕斑斑的破吉他
　　亲爱的，你知道吗

　　我悲愤的歌声
　　已打动了远近的山峰和流霞
　　但我羞怯而自尊的幸福
　　始终未曾发芽
　　站在暗中打开的窗前
　　我只请求：风啊，风啊

　　亲爱的，你知道吗


　　　　　四　札　记　（一）
　
　　1969--1975年
　　他
　　西北
　　
　　1. 高原。无遮无拦
    一株孤零零的小树
　　　　与风沙相持
　　土地吮吸着
　　两行汗淋淋的脚印
　　　　　　　　　　夕阳
　　　　　　　　　　　垂死

　　2. 从农民暴动的枪口
　　升起来
　　那希望的晨星
　　终于没能成熟为亘久不落的太阳
　　
　　革命三十年
　　犹踩着
　　半埋半截的石狮？

　　3. 那么，从《共产党宣言》开始
　　从
　　寂寞开始
　　直到油灯疲倦的彩晕
　　和窗棂上的银曦
　　融为一体

　　3. 梦是一汪春池
　　你忧喜参半的面影
　　　　被揉皱了
　　门外响起了
　　上工的哨子
　

　　　　　五　札　记　（二）

　　1975-1977年
　　他
　　西北

　　1. 她掸掸绣围兜走进来
　　把小镜框
　　　　放下
　　　　又拿起
　　口气漫不经心：你妹妹吗
　　眼睛
　　闪烁其词

　　2. 把你的像片翻个背
　　我怕在人前和你相视
　　
　　只要洪水不决堤
　　你的微笑
　　是我留给自己的唯一奢侈

　　3. 任南来的情雁
　　日日
　　在胸中鼓动无声的潮汐
　
　　4. 人生
　　历史
　　
　　乃至小麦浸种的初次失败
　　就是解不倦的练习题

　　5. 是什么渐行渐远，偶尔
　　云端一声长唳

　　是什么潜滋默诵，从地下
　　振动我的须根

　　6. 小河曲曲弯弯
　　丫丫的心事弯弯曲曲
　
　　汗衫在她的千揉百搓下
　　褪去热蒸蒸的阳光和油泥
　　男子汉的慷慨快肠
　　经她的百回千转
　　　　加添一点儿皎洁
　　　　一点儿迷离
　
　　啊，老金头的旱烟袋
　　有点儿辣嘴

　　　
　　　　　六　除　夕

　　1977年
　　她
　　闽西

　　三碗糯米酒
　　粽叶裹起热糍粑
　　山凤妹子送我到老祠前
　　问我独个儿守屋怕不怕
　　　　哦，怕只对院里桂树说话
　　　　　　愁常听窗下小溪悠悠
　　　　纵胸中有如家乡风旌浪摇
　　　　再垒丛山为坝

　　将门拴了又顶
　　捻亮油灯给你写信
　　头一阵晕
　　心一阵紧
　　　　哦，不知你在哪颗星子下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玉兰花
　　　　记不记得都由你
　　　　不该任我千呼万唤不回答

　　将你的琴横在膝上
　　无声摸着它
　　“勇敢”我对自己说
　　那怕为了不让你牵挂
　　　　哦，一年一年匆匆追赶
　　　　　　你的背影犹在天涯
　　　　若是有一天我的歌声找到你
　　　　亲爱的，你来吗


　　　　　七　呼　唤

　　1977年除夕
　　他
　　西北

　　“亲爱的，亲爱的……
　　　　什么？
　　　　谁！
　　　　别——
　　我带翻板凳
　　应声打开窗子
　　苍穹在一片纯净中屏息
　　满天寒星泪眼婆娑
　　是你吗
　　我的簌簌作响的小花儿
　　　　你　在　哪　里
　
　　你遇上了什么不幸
　　你的绝望和痛苦
　　通过什么
　　冥冥之间洞穿了我
　　弦弦张紧裂帛的
　　心

　　呵
　　预感和凶兆
　　乌压压
　　如饿雕争食
　　我徒然张开双臂
　　又能把谁
　　谁哭泣的头拦在怀里


　　　　　　八　小　云　雀

　　1978年秋
　　她
　　某音乐学院考场

　　在寒风里走着
　　我的心中没有忧愁
　　像报春的云雀
　　我欢乐地唱起歌
　　　　（那粗鲁地抓住我的手的
　　　　我没有退缩
　　　　我的温柔在他高烧地额上
　　　　是一片凉荫
　　　　一朵滋润的云）

　　漫长的山路呵
　　总有个尽头
　　蔚蓝的大海呵
　　在群山背后
　　　　（河岸上那支失伴的口琴
　　　　熟悉我无声的询问
　　　　它会换一支曲调
　　　　再换一支曲调，直到
　　　　将雨晨吹成一弧晚晴）

　　我暂时是孤独的
　　但我不怕寂寞
　　前面有足迹
　　我不是最后一个
　　　　（谁朦胧的面影
　　　　为我点灯驱蚊
　　　　谁健壮的手臂
　　　　抬着昏迷的我，攀越
　　　　四十里大山
　　　　擂破医疗站傲慢的门
　　　　被松明熏黑的面孔
　　　　我甚至叫不出姓名）

　　在寒风里走着
　　我的心中没有忧愁
　　像报喜的云雀
　　我欢乐地唱着歌
　　　　（这就是为什么
　　　　我活下来了，并且
　　　　决不放弃歌声）


　　　　　九　无　声　的　歌

　　1981年
　　她
　　演出之后
　
　　你
　　是我孤独之夜
　　　永不星移的光明
　　十年漫长又灼热的岁月
　　太阳
　　正焙熟我的声明，和
　　　　我的感情
　　——我亲爱的人

　　于是有一天
　　天空碎裂成焰火群
　　晕眩的我
　　被放射状地焊在
　　帷幕和脚灯之间
　　一只只鸟儿
　　从弦上起飞十年了
　　又纷纷回来，张翅
　　为落地的掌声
　
　　向新叶般的眼睛
　　谢幕
　　内心舞台上
　　空无一人


　　　　　十　选　举　之　后

　　1983年
　　西北
　
　　土地
　　在钢锉般的手指间
　　沙沙作响
　　知道、知道
　　呵，你不用发誓

　　让老乡吃饱
　　孩子有书读
　　这是朴素而又朴素的真理
　　也是中国
　　一个普通农民县长的政治

　　当然，将来会有
　　交响乐团和游泳池
　　一个蜂窝般的
　　“托拉斯”
　
　　站在新崛起的高峰上，兴许
　　能望见分别已久的大海
　　望见
　　蜿蜒一片落日之火的红房子
　　——嗳！现在哪有这个心思

　　到那时候，我一定老了
　　　　（想到老，这还是第一次）
　　就汲足你的丰厚长成一棵树
　　听成人讨论第四浪潮
　　给孩子讲土地革命史

　　准是丫丫来了
　　她的脚踝子你最熟悉
　　　　往事妨碍她走近我
　　可记忆中的姑娘，又不属于
　　我热爱的这块土地


　　　　　十一　“请把这张条子交给她”

　　1984年
　　他
　　首都剧院

　　在你的歌声中乍沉乍浮的
　　有我
　　和我的儿子
　　我还要留心实况转播
　　让我的妻子不要再剥老玉米
　　哦，在我们那个县
　　已有了热水瓶和电视

　　（我本想告诉你
　　一些梦，断断续续
　　一些属于西北高原的暖晴和雪意
　　一个发生在磁夜的
　　　　有关遥感的奇迹）
　　呵，不了
　　我甚至不愿告诉你
　　不愿你盛状的名字，在
　　　　海报上任雨水轻薄
　　我撑伞
　　站了一小时

　　祝贺你——
　　路灯在雨中淅沥
　　原谅我磕磕绊绊的字迹
　　（呵，颤抖的心
　　　　　颤抖的笔）
　　少年时代的青果
　　就让它落了吧
　　别让忧伤
　　　　投影你眼中的深潭
　　愿你的歌声
　　你的生命
　　　　重度春光花蕾满枝

　　加急电文
　　同夜，他，邮局
　　“丫丫，Ｘ日抵
　　你若不反对
　　即日便是婚期”


　　　　　十二　碧海青天夜夜心

　　同夜
　　她
　　剧院门口

　　细雨
　　零　丁　地下
　　灯柱难耐寂寞，水光淋漓地
　　开出满树玉兰花

　　一张纸松开
　　挣扎成白蝴蝶
　　翩翩斜斜飞去，终于
　　沉进水洼。

　　散场了
　　……

　　　　　　　　　　　　　　　1981年第一稿
                              1985年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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