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孤堡札记
　
1
森林的缄默迫使我们
从一条羊肠小路上退回来，
（练骑术的人从花园一侧无声地驰过）
正午的黑暗加深。
在这里你是时间的囚徒，
同时你又取消了时间。
早上的德式面包，正午的中式面条，
晚上的梦把你带回到北京——
在那里骑者消失，
你恍然来到一个你不再认识的国度，
言词的黑暗太深。
2
一个修辞学意义上的诗人
将如何修辞？一阵阵香水味飘过之后，
在露天酒吧刀叉杯盏的碰撞中
形成的并非诗的音韵。
而你生来是个唱挽歌的人，为了
从古堡上空再次展开的秋天，
为预先失去的爱情，
为黄昏时一辆亮起金色灯光，到达、离去的公共汽车，
为再次前来找你的记忆……
3
一瓶从中国带来的鸵鸟墨水
培养了我的迷信。一支英雄牌钢笔
一天要喝三次它的奶汁。
“汉语”，你对自己说“我得
养活它。在这里它是我可怜的哑巴，
它说不出话来，但它要吃……”
而墨在历史中闪耀。墨比
金子珍贵。一瓶从记忆中带来的墨水
吸收了时间中的黑、血中的黑，
它甚至会迫使死者拿起笔来，
——它倾刻就会分娩出你的怀乡病，
和一个个与你相望的词……
4
死亡天使，秘密的使者
仍来回走动在里尔克的诗中，
他们偶尔也在你这里停下
　　当你从一个睡不醒的大梦中
抬动沉重的眼皮。
你什么也不会看到，
但是醒来后风景却变得异样，
风起云涌的天空和山峦也在召唤你上路，
直到在一阵暴雨的震撼中，在一道
雨后迸放的光中，你恍然忆起了
　　一个人的前生，和你自己
所久久经历的黑暗……
5
帝国的版图日渐收缩，
　　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件衣服，
穿起来仍嫌过大。
为了赞美你需要学会讽刺，
为了满天飞雪有一个马厩就必须变黑，
为了歌德你还必须是卡夫卡。
合上书本时，或是撕毁那些你写下的
　　苍白文字后，你会看到一个孩子
在悬崖的威胁下开始了他的路程，
而冬天也会跟着他向你走来。
6
渐渐地，在巴洛克台阶上眺望星空
与在古堡的地窖里出没的，
已不是同一个人。在这里转身
　　　　　　　　　　　向东或向西，
经历着飞雪与日落的人，
已知道怎样化恐惧为平静。
黑暗的中世纪，仍拥有它不朽的兵器。
爱神，被削去脸和双乳
仍被供奉，为人类的绝望作证。
而你，在结束与一个金发女孩的罗曼史后发现
她原来是从一幅画中向你走来。
哦渐渐地，夏天转向了别的国度，
而橡树在雪后显出黑色……
7
一封早年写下的情书，多少年后
也许会返回到写信人那里——
你自己，原来就是那个收信人。
而电话中也会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
“我仍爱你”，词儿没有变，听起来
已不是滋味。但你并不想
从身体中发展出一种“讽刺”的恶症。
你写作。你恐惧。你深入到一场
记忆的大雪中。你要从一个人的前生
找到爱、找到可以赞美的东西
从而创造出你的拯救……
你写呀写，就像从乌云中去找雷电的种子。
你从中出来时，瞅瞅窗外，天空明亮
太阳却变黑了……
8
呵，歌者！让我向你致礼
因为在秋日的光中，在这要把一切
带走的长风中，你的歌
已抵达到这里。
虽然“苦难未被认识，
爱情也未被学成，那从死亡中
远离我们的一切尚未露出本相”，
但是让我向着你的歌走去。
我愿在你的歌中去经历一棵树的剧烈变化，
我还必须最后一次伏向这苦涩的泥土……
因为，因为在这满天飞起的落叶中，
在我的放弃中，
在我的愈加不可挽回的失败中，
我又听到了你的赞颂……
9
在我写完这首诗后，冬天
就会顺着林中大道径直向我走来，
冰碴也将从夏日的花园渗出。
大雪封山之前，
人们还会纷纷离去。
但是石像仍会留下，偶尔的黄昏
也会涂亮古堡的最后一扇窗户……
如果你仍会做梦，你梦到的会是一匹马，
正艰难地陷在半山道的积雪里。
如果你发信，它将永不到达。
如果你想呼喊——为人类的孤独，雪
就会更大、更黑地降下来……
10
穿行在这些大理石的头像
和胸像之间，似乎只一步，就回到
二千年前。这些古希腊的武士、智者
或诡辩家，注视着我
却不问我从什么地方来。
我来自一个你们不曾想象到的国度，
在那里智者来自黄土、归于黄土，
在那里女皇只给自己留下无字碑……
而一尊青铜或大理石塑像能否战胜时间？
我想问。哦，当我发问，我看见
时间的深渊正照亮你们静默的额头……
我像一个迟到的孩子又潜回到早年的
课堂，并在那里听到一声：“嘘——”
11
弗兰达，一场早已准备好的
　　雪，将在我们分手前下下来；
一列通向弗罗伦萨的国际列车，
也将正点发车。
而我只能看着你离去，无可阻止地……
我只能回到我的汉语中来。
我也不想与你在但丁的天空相逢。
我只有一途：把你写入我的诗中——
写你的为严冬的寒气笼罩不住的脸，
写你明亮的眼神、起伏的胸……
我写，直到你在我的汉语中开始呼吸，
直到你在我的写作中变成另一个人……
因为，你活着，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即是我的怀乡病。
12
这是无数个冬天中的一个
这是冬天中的冬天。
你写到雪，雪就要落下，
你迎接什么，什么就会到来；
这是滞留者的歌，一会儿就要响起，
这些是词，已充分吸收了降雪前的黑暗；
这是在楼梯上嗡嗡作响的吸尘器，一会儿
　　就会移入清凉的室内，
这将是另一首诗：伐木者在死后醒来。
这已是我看不清的马厩，正从古堡那边向我靠近，
这些是无辜的过冬的畜牲，
在聚来的昏暝中，在我的内心里，
它们已经紧紧地偎在了一起……
　　　　　　　　　　　斯图加特，Solitude
　　　　　　　　　　　　　　　1997.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