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wanp (我有一个爱我的女人), 信区: Poem_ci
标 题: 一个人怎样飞起来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24日02:40:1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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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诗的语言来写人好难
中国的学生或知识分子应该再次进入结伴漫游的年代
徐敬亚:一个人怎样飞起来
来源:本站首发
我经历了王小妮近20年来的全部时空,全部背景。
我亲眼看到了一个个字,从白纸上浮现出来,像手冲破水。
一行行白栅栏一样的诗,像小院子似地围着她,像浓荫的城堡,簇拥着她。
她,像街头上任何一个人那样活着,安详地洗衣、煮饭。读着字,写着字。她把一
些字,从天堂的辞典里,像沙场秋点兵一样轻柔地取出来,巧妙地抽出一丝丝纤细的光
。她靠纺织着那些光,额外地活着。她自造了帝王的高傲,用来默默地抵御着漆黑无边
的庸碌和盲昧。她把一个无比精密的工作室,深深地设置在灵魂的最上方。一幅幅像定
意画一样的汉字,像她一样柔和、灵透。在用手一撇一捺写出来的笔划中,散发着我妻
子那一层常人看不见的、蓝幽幽的光晕。
我似乎一直拖欠着一种正视。
我一直与她的工作室相邻。我却从未公开专注过她的诗。我是一个麦田里武断挥刀
的收割者,我却一直没有为世界收获身边这一串金黄的麦穗。
不是由于暧昧的亲情,不是因为形而下的得失。是一个更为严厉的声音,日日年年
,在我向着其它一切文本发出放肆的辨别时,它一直潜藏地对我进行着最近距离的拷问
。我离它们这样近,近得像端详着镜里我自己的容貌。我可能像惠特曼所写的三封自我
夸赞信那样承受世俗的误解。更加可怕的是,在与它无微不至的接近中,我可能恰恰承
担着一种危险的篡改,我旋转的文体可能会伤害它的宁静,我偏激的目光可能丢开它而
进入自我编造。或者更加细腻地说,在最近的溶解中,我个体的判别意识本身,很可能
成为它万有引力般的第二个同谋。
我曾经等待。然而,我等待到的那种失望,几乎是对群体的失望。一只只仅仅会拆
解零件的机器之手,在扑动着的蝴蝶面前,除了说出“美丽”两个字外,一筹莫展——
可悲的是,我自己至今的全部智慧,也包含在这一只笨拙的手里。
那一把进口的直尺,那用来测量齿轮的理性机器,在它的面前找不到缝隙。我常常
以为抓到它,最终发现,抓到的仍然是我自己的全部手指。它似乎是一团带着谜的雾,
含着巫术一样不着边际的光晕。它,像一个最好的朋友那样难于品评。
这光晕,是她唯一的、无二的诗的光晕。在当代中国艺术界,没有一个人能取替她
。她可能走出了人们已经习惯的视野。
门前,我们亲手种下的树,已经长到了四层楼的高度。它像一把倒立着的扫帚,每
天清洁着那遥远高渺的白云。两个人,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年坎坷与散漫的日子,有无数
次的眼睛与灵魂的对望。我只是知道:诗,是她一生也离不开的、特定的活法儿。
捕捉智慧的蝴蝶,一直是我个人的爱好。我明知道,追赶那两瓣交错、闪动着的薄
片,可能一次次扑空跌倒,但我相信能抓到它。
现在,我只能像她一个最近的邻居那样,替她的那些不明飞行物填写某种注释式的
履历。
最初的真诚和清新
在中国,一个叫王小妮的人写起了诗,可能是这个国家在六、七十年代中一次城市
向农村人口倾泄的一个小小艺术后果。
久居都市的王小妮,在六十年代末那场大雪中,突然变成了一名农村泥房子学校里
的中学生。那些保持着自汉代以来耕种方式的农业景观,使流放般的生存中露出了一种
揭开皮肉的生命新鲜。从来没听说过、没有看到过的天地相映、人畜互怜的自然风貌,
不能不使一个初级都市人的意识发生某种倾斜与偏离。
两年后重新回到城市,是由于国家对落魄干部们,包括他们的家属所发出的一次微
笑。而再过两年后她从城市中学毕业只身又一次返回农村,则是由于一种认为青年背离
了农民的时代不安还没有消散而引的。
最初的被发现,不是由于诗,而是由于画。在编辑一份知青小报的几年中,王小妮
成为那个丘陵县里山野闻名的小小画家与文人。
七十年代末,作为被中断了的高等教育第一批科举制的受惠者,王小妮离开县城时
,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成功后的眷恋。而正是在那时,一种全面审视历史与文化的目光,
正在中国思想界和高等学府里大面积地浮起。在东北那所大学里,曾经有一个名为《赤
子心》的七人诗社,应合着全国几十所大学里的社团波澜,在整整四年中,这个诗社在
艺术与学术的双重意义上与当时全国诗歌的最高兴奋保持着同步。
在小小的七星中,王小妮的光,独特而美丽。
她总是埋着头,把老师絮絮的声音也深深地埋进桌面。她站起来,走过我桌子旁边
,飞快地扔下一迭纸……她又回到了某个小村。她说她还是村里那棵玉米,她还是灶里
的那堆柴禾……她看见山坡上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在用火的方式偷吃年轻的黄豆。她看见
他们的嘴很黑很黑,他们的镰刀很白很白……她能写得极快!她几乎可以一天写出十几
首诗。
七个学生诗人之间最早的文艺批评,并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肆意地、胡乱地,甚
至带着残酷,在每一个人的诗上写出恶毒的攻击,是我们最得意、最快速的“中央全会
”和“首长批示”。当然,在被某一精彩光斑击中时,每个人都发出过完全丧失尊严、
丧失自信的不由自主的吹捧。
她写得极快,改得也极快。收回遭到了满篇攻击的涂改诗稿后,她可以在几个小时
之内,把原来的一切几乎全部推翻。她在那再次飞快扔下的纸上写着:传阅!
在中国重建一种人文秩序的前夜,王小妮以她的天资敏感与发自内心的善良,无疑
地充当了一个农业文明的救赎者。她把轻柔的善意之光,倾泻在她曾沐浴过的纯朴民心
与自然之中。她,从来不是一个温吞吞的灵魂!即使在最早期的那些诗中,连她的善良
与同情,也含着尖锐的刀刃。那些缝合着城市与乡村的直白表述之针,细而深入。
在装腔作势的八十年代初,王小妮口语化的诗,显得格外醒目。被后来很多诗集大
量选刊的她那两首“印像诗”,向后人证明了她早期所达到的抽像高度。她绝不是一个
只会写白色炊烟的人。那些平凡句子里深藏着的某种锐利锋刃使人们感到了她内存的深
度。“赤子心”诗社的人都会记得,在1980年春那令她心脏不宁的清明节,在白色的医
院里,她曾写出过几批与《我感到了阳光》、《风在响》等具有同等水准的短诗。
诗的直觉,是俗人不可逾越的天才素质。但在最初起步时,她与朦胧诗的中坚者之
间,的确存在着相当的差距——这差距,不是素质的差距!只是时间与机会的差距。
北京,作为朦胧诗的主要策源地,它从来就没有与外省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在六
、七十年代的中国,在全国都胆小怕事般地蒙昧之际,从1970年初冬起,几本暗含着反
叛意识的书,就先后在北京的文学青年圈子里流传——《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
的火车票》,以及后来传达着西方诗智的《娘子谷及其它》、《洛尔珈诗抄》、贝克特
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它》及复印纸上的《法国像征派诗选》……这种暗中的
文化反叛,可以一直追溯到1962年,张郎郎曾与张明明(张恨水之女)、戴咏絮(戴望
舒之女)和被捕自杀的郭士英(郭沫若之子)一起组成过一个半地下的诗社《太阳纵队
》……。可以设想,如果没有那些书和前代暗含的启发,以北岛为代表的《今天》诗歌
先锋们,一直到“四五”平反时,恐怕还在昆明湖的水边像普希金一样忧郁,在皇城的
角落里像中学生样抒情。
1980年夏天,我和王小妮在京城里第一次读到了那批复印的法国像征派诗歌,读到
了韩波、瓦雷里和阿波里奈……而那些书开始流行的1970年冬,王小妮正在漫天大雪的
东北边远省份的土房子里读着破旧的中学课本。
诗歌的眼睛,恰恰是一点就破的精灵!它那简短的分行传染病,是一种比白喉还快
速,比霍乱还凶猛的意识流行性感冒。在艺术的领域里,互相的启动感染,是群鸟飞上
蓝天的必要空气——这就是我们身边最近的传统!是一步就可能站在巨人身上的梯子!
王小妮的早期创作,没有沾到这一步上天之梯的一根羽毛。她是一个绝对自发的诗
人。她有的,只是特殊年代里一个普通灵魂所感受到的沉闷与压抑。她灵敏地抓到了时
代给予她的遭遇,提升着诗人先天的素养与才华。在她早期的创作中,她几乎不知道通
向天空的其它方式。
王小妮,这一条朴素情感的诗歌小溪,代表了那个年代许多外省才子们的艺术起源
。这也是“崛起的诗群”们最初在跑道上出发的情景:北京与外省,并没有听到同一声
发令的枪响。后者,在前者抢跑久久之后才傻乎乎出发。
因此,王小妮最初的诗,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普通百姓般的真诚,而缺少那种极易
引来评论的贵族式优雅。她类似一个天资脱颖的中学生,以深陷自我细节的笨拙的课堂
作文方式,出现在诗界。其实,这一缺感,也使它具有更多的、本体上的人之真诚。这
一点,今天仍然重要。
起步于略显乡野自发的浓重人文关怀,王小妮最初的诗,必然带着一种评论意义上
的小气与笨拙。带有救世倾向的对麻木农业文明的怜惜,一度使王小妮的诗歌空间过于
狭小,使她早期就显露了的、第一流的透明感觉,没有找到更广泛博大的依附。她的飞
翔,与得益于流云的鸟儿相比,像受挫于某种依恋的囚室。即使这样,王小妮,以她淳
朴的诗人素质,创造了一种平白清新的诗感,打动了当年那相当于今天业余水准的诗歌
界,并加入了中国天空中的第一排雁阵。
十多年后,我痛感:时间的无情,超过了世上心肠最狠毒者。
忽然的阴影与迷乱
最初的王小妮,写出的,是“善良”。
她的诗,弥散着青年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善意之光,它带着一个诚实机敏的人的真
挚与诚恳,也带着那时代耿耿直直的忧患。她的诗,浮动出一层早晨空气一样的清新。
正是在中国诗歌最沉重的时刻,在惨烈的时代气氛中,王小妮的平白无华,打动了
躲在躁动不安背后、人类共有的基本美感。在现代诗一片新开垦出来的早春泥土上,她
清癯、灵动的小花,开得分外显眼。
这不算什么。20多岁的人写出几首不坏的诗,在人类中屡见不鲜。
是她,突然自己打断了自己!
是她那过于苛刻的人格自尊,中断了它们。
1980年以后,她的意识空间以惊人的速度开扩着。智力冲撞的大学,思潮对抗的学
术、急遽演变的人文……她像一个超常敏感的海绵体,一天天飞快地越过着自己界限的
横杆。当那些诗引起一片喝彩时,她感到了一种近于侮辱的误解——她曾对我说过:“
我感到了一种套路。按照这样,我可以写很多。但我一首也不想再写了。”
那本是一条通向小小桂冠的平坦之途,但她阻挡了自己。这曾使很多对她寄予愿望
的人,包括善良的关注者,大失所望。由于艺术和人格上的双重背离,王小妮与声名显
赫的桂冠,一天天相互地、加速度地背道而驰。
显然,她认定了一条更为曲折的路。她把另一种真诚,深深地包裹在注定遭受冷漠
的内心。像一个互动着的画面——硕大的背景正从她身上移去。另方面,她自己也在飞
快地逃离。分崩与离析,仿佛被命中注定。她,撕裂了自己为人称道的诗歌外衣,正是
她的灵魂在逐日羽化般增长。
一个诗人,一步步爬上正统的殿堂,或是退缩着保持在野的姿态,绝不单纯地取决
于艺术。那是两种完全不同人格的驱使。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种破裂的危险,一次外部的袭击,正朝她降临!
诗的背后,归根到底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真实的、负载着全部灵魂辎重的肉体—
—世俗的眼睛,在专注肉体时,极易省略从它里面飘渺出来的灵魂。而另一种形而上的
书呆子目光,常常忘记了灵魂之烟之所以能袅袅升起,是因为它下面有一团生存的火焰
在燃烧。那火花,可以照亮整个天空,但是,任何一盆肮脏的水,都能轻易地将它熄灭
……
正在一天天旺盛不息发出生命的熊熊火光之时,二十几岁的王小妮,突然地、无法
选择地经历了一次炼狱!
一场自天而降的恶毒之液,发着某种咝咝断裂的威胁,猛然地泼上了她安祥拂荡着
的火焰嫩苗……一股惨白的、含着消防气味的浓烟,从她身后滚滚升起!
它如此怪烈。它所带来的惊愕,足以刚刚建立起来的整个世界剧烈摇晃。这是一个
超常惨烈的化学反应——对一个诗人的破坏,可能导致某种夸张了的效果。与人间更多
的不平相比,它其实算不得太重的创伤。但它却触到了最真诚、最敏感的人类痛点之上
。正由于她把万物看得过于善良和美好,她六月的心中,才骤然飘下了漫天大雪!
略带狡猾的农民,曾经以清贫的表情,轻意地打动了她的怜悯。王小妮过于秩序良
好的童年与少年,使她在细小的波动与敏感中,一直保持着一种孩子式的善意与平静。
文革中,由于年龄的矮小,自高空压下来的时代重闸,反而没有给她造成更多的个人性
伤害。而作为复辟性的高等教育的恢复,竟使她偶然地成为一个时代的受惠者。
受惠,按照一种契约,至毕业止。
一个阴影,从此开始追随。
她,仅仅成为另一个“危险”者的某种影子。但在她供职单位的大会上,她却无辜
地被作为“半个”危险者而直接点名。她,虽然懂得人类历史上的一切冤狱,但她仍然
无法不被身边的恶行而惊吓得变了脸形——明晃晃的欺骗软刀、频频暗示的威胁幻影、
白纸黑字上指鹿为马的从容、人性中突然的背弃与静悄悄的告密……这些她从来没经历
过的冷酷概念,带着突然的秩序闯入她的生存:她那先天的、在针尖上行走的感觉,足
以使她在一瞬间推翻全部真理而进入荒谬。
应该垂泪鼓掌的是:历史伤害一个诗人,可能意外地打破了她诗的一种僵眠状态。
它在制造人间苦难的同时,可能恰恰送给了诗一根根飞起来的羽毛。尽管这羽毛上会滴
下带血的泪水。常人身上的伤痕,总会脱闸总会痊愈。而诗人发达的泪水却永不会干涸
。她那带着深深划痕的精神丝绸,不安地起伏着,在比常人更加疼痛的精神之病的翻滚
中,她将孕育出心中强大的反力,从而把一种可怕的不安气息,通过伤心的渠道,无形
地注入时代。
诗人,它的肉体在代替着自己灵魂受难。而它自己的灵魂却在代替其它的肉体超度
。那灵魂常常越过了它本身的伤疤,而把放大了的恶毒呼吸,喷向全体人类。
这不是灵魂的高尚,也不是肉身的心胸狭隘,更不是形而下的报复——这仅是历史
唤醒诗人的另一种不友好的方式。也同时是诗人作为证据,交付给人类文明法庭的一滴
真实眼泪。
其实,艺术也完全同堕落之水一样,它的某种成功,是它心满意足地倾斜的最好理
由。它头朝下地滑向庸俗的惯性,也同样像任何脏水一样顺理成章地急切。它贫图着苟
且、安逸的神态,一点也不比奸商更犹豫。历史上,无数人,曾踩着诗那娇小的弦梯,
一步走向成功:桂冠与乌纱之间,常常难以辨认。艺术峰巅与“人民头上”,无比相似
!哪个弹冠相庆的诗人,哪个居高显赫的才子,不是在追捧中被自己的心满意足之水活
活淹死。他们胸中那发臭的才子,不是在追捧中被自己的心满意足之水活活淹死。他们
胸中那发臭的艺术,以打不开的降落伴那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因此,苦难对于诗人的
提醒,任何勋章也不能代替。
在不幸降临之时,我也曾伏在我的肉体上哭泣,但我现在却简直庆幸:回头凝望那
走过来的人生崎岖,我宁愿发自内心地为凶手们追赠变了形的奖杯。
正是在历史那露出了马脚的伤害中,王小妮确认到了这个不可救药的世界之本质!
这不是某时期、某集团的失误与不幸。这是人类肋骨上注定要出现的裂痕。有幸在跌倒
的一刹那中亲眼看到了这破绽的人,他与人类艺术的悲剧命运才在本质上合流。在心旷
神怡者可疑地编造着痛苦之际,通过那一条天赐的宝贵的缝隙,她肉体地领悟了前人的
一切苦难和文字中出现过的一切不幸!她的诗,正在升起,因为这星球上最隐秘的文明
罪恶,已经通过一个微小而痛楚的例子,在她真实的身体和精神中,一瞬间得到了全部
印证!
这是生命本身在改写着一个人的诗。她进入荒谬,怎么可能是矫情与做作?
1985年起,王小妮的诗风大变。
她的真挚中,带着一丝颤抖,带着孩子一样深深的疑惑与不平。她拿起每一个词时
,都不是为了装腔作势地修饰一朵花。而是为了编织一个自己的篮子,以承受那无力再
承受的灵魂重压!她用血作为水泥浆汁,浇铸着一行行竖立的路标,她只是为了支撑自
己快要倾斜的肉体与信念。这种诗,不可能是油滑才子和乖觉才女们的智力游戏。它是
一滴滴精选出来的血,是沿着眼泪爬上去的圣洁之峰。
那个冷秋天呵!
你的手
不能浸泡在冷水里
你的外衣
要夜夜由我来熨
我织也织不成的
那一件又白又厚的毛衣
奇迹般地赶出来
到了非它不穿的时刻!
那个冷秋天呵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 ……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
却必须收拢翅膀
变成一只巢
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
都看见
让他们看见
天空的深重
让他们经历
心灵的萎缩!
那冷得动人的秋天呵
那坚毅又严酷的
我与你这爱情
《爱情》
任何天才的文字编造,都不能给一个女人这种切肤的疼痛和坚毅!几年前,这只手
,曾像儿童一样勾描出一条条轻灵的游丝,是什么使它骤然化成了滂沱大雨之下沉甸甸
的棉絮?一种悲壮的酸楚,倔强而危难地立在生命的悬崖。她,仍然柔软,但那温和的
水,已经凝成了软铅……我终于相信了曾经读过的、历史上那些用苦难真情蘸着血写下
的诗篇。后代人的血性,已一天天被萎琐的存活杀伤与过滤。在二十世纪,灵魂深处的
叹息,比原始人头盖骨还要稀少。这种与每一根隐隐作痛的肋骨平行呼吸着的诗,与那
些笑嘻嘻拿出去发表评奖的一行行字,怎么能同日而语!在当代,没有一位女诗人经历
过这种精神的炼狱并反而用艺术深爱着它!
在善与恶的对抗中,王小妮以她无法摹仿的软韧之剑,更击中了对手那步步后退着
的良心!她把内心深处的正义与良知,珍藏着,以失败者之手在内心里把它高高举起。
第一次读这首诗,我首先为“诗”这种艺术感到骄傲!在苦难像鹅毛大雪一阵降临
时,谁能够解脱我们?什么艺术,能与它的柔弱与坚强相比?几百个字组成的短短几行
,代替了全部战争中的勇气,也代替了基督发出的全部饶恕……
王小妮,从来就不是柔弱的女人。虽然在人群中她从来都是在沉默中倾听,从来不
参与人间任何世俗的争夺。但她的思维格外清晰。为了坚守正义,她具有十二月党人妻
子们在大风雪中奔赴千里万里的信念与勇气!她的身上丝毫没有女人那种思绪的混乱与
纠缠。没有把自己作为低等动物向男人献媚或故作高深的、或卑或亢的作态!在人格与
人文的判定上,她的“善”、“恶”质牌,敏感而强硬。我个人只能用“烈女”这个不
恰当的词伪装地顶替她的这种人文价值的力度。虽然她最反对以男人与女人来划分世界
。她从来不愿进入“女诗人”狭隘的创作领域。
如果没有一道突然投下的阴影,王小妮八十年代中期的诗,不会蓦然出现一种陡峭
高墙般的险峻。苦难,使她在并不愉快的心情中一天天走上了自己的精神高台。平步青
云人,怎么能明白苦难为诗添加的不尽翅膀。正是从生存的意义上、生物的意义上,王
小妮才具备了继续高飞的足够理由。在一些以各种方式舒坦了的朦胧诗人们一天天意识
低落时,她抚着伤痛,横贯时空地飞过了中国诗歌灰色的天空。
罪恶,从另一个侧门,打开了一个人的全部智慧。
持续的苦难,终于挽救了一个行将渺茫的朦胧诗人。她表面和深在的生存,从此巨
变。她那由于受阻而更加有力地发出了波折的诗,将具有长久的、历史的回声……
1985年,是王小妮诗歌最凶险的一年。那一年,她写的是“恶”。
她笔下的善,步步后退。那美,似乎已无力、无意与恶对抗。不怀好意的万物,螃
蟹一样在她的纸上爬行。荒唐人世,像制幻剂一样腐蚀了美丽自然的一切轮廓:对阴谋
的防范,对龌龊的憎厌,对罪恶的闪避,对告密者的鄙视……把她的诗蒙上了一层荒谬
的迷光。她的句子中,风吹草动,阴气逼人!
只要看一看王小妮那一年诗的部分目录。就可以借用她一句诗——“写出来,心中
就已经悲凉”——如《谣传》;如《告别冬夜》;如《一瓶雀巢咖啡,使我浪迹黑夜》
;如《听力全是因为胆练出来的》;如《有人攀上阳台,蓄意篡改我》……
回想一下八十年代初,王小妮那些像泥土新新、露珠滚荡一样的清新之诗,不是让
人感到恍若隔世吗?!
超然的放逐与游离
整整十二年前,我和王小妮一起离开北方,来到中国最南方的这座新城。
又一次、经历数年、威胁生命的慌乱过去之后,王小妮确定地成为了该城普通市民
的身份。
在这个形而下的城市里,王小妮最终完成了她作为第一流诗人的全部蜕变。她的人
格,找到了稳定、安详的根基。她的艺术空间,在长达几年的混浊阵痛之后,化成一片
澄静的天空。
王小妮,先天具有一种排斥群体的性格。过去的年代,不但在时间中过去,更在空
间上被她的一双手推向了远方。遥远的天空上,全部的星辰像散落的纽扣一样纷纷脱落
。这个曾划过闪电雷鸣的天空,如今只剩下两颗丢失了对手的太阳。
割断一切向天空发出的电波,包括朋友们遥远放出的风筝。王小妮像清风一样活着
,像村前静静的流水那样,只把水围着自己的家园。她,更在游离者之外,在所谓官方
、民间的圈子之外。
她只是在抽像的意义上热爱着人群。现在,她找到了一种与他们最深、最远、也最
近、最无间的距离方式——写字。
1988年1月8日,王小妮写出了她八十年代最优秀的一部油印的诗集《我悠悠的世界
》——我至今不明白:那时,又一次的慌乱并没有过去。在横跨两年的秋冬和夏末,她
一个人离居南方。那一年,她却写出了最飘逸的诗!
在诗中:她已是一个沉默无声人(《不反驳的人》);一个不知道怎样过下午的人
(《晴朗温长的下午怎样过》);一个深圳最可疑的人、一个语言的炼金士、一个只在
房间写字的“东方帝王”(《这样想然后那样想》)……
——开始,她还让世界拉着她过去的那只手——后来,她的神经一点点松脱——终
于,她全部抽回了自己!
那就是她的世界,是她仿佛一点目的也没有的、荡着秋千的悠悠时空。
正像在后来的随笔集《放逐深圳》中王小妮写过的那样:“一些人这样想的时候,
总是有一些人那样想”……“对于公众来说,他背离群体,选择了放逐人格”。
苦难,在它迎面而来时,它脸孔一片迷惘。当它转过身去之后,它的名字可能叫飞
翔。
走投无路之后,一个人是否才可能慢慢离开地面,把道路指向第三维的天空?
在我把一个女人几乎推崇为一个圣徒的时候,王小妮,恰恰正深深地陷落在一个她
全心热爱着的家庭之中。那热爱,也是一种由不尽的琐事组成的温暖泥淖。她,是这个
家庭24小时的钟点工,是一个全天候的母亲、一位全日制的妻子。她像一位上帝派来的
第一流保姆,兢兢业业地看守着无数个电、水、气的开关,管理着五六个不容窥视的房
门。一日三餐,她按时地从她的天空之梯上和顺地走下来,在菜市场、洗衣机和煤气炉
之间,她带着充分溶化了似的由衷母性,为她的两个亲人烧煮另一种让双方心里温暖的
作品。在这一切之后,她才是一个世界上全职的诗人。
……王小妮把一张纸贴上厨房的墙壁。在炒锅的油烟中,她能飞快地抢救出那一闪
而过的句子……她把儿子开玩笑一样书写封面的“妈妈灵感本”,真的放在了枕头下…
…她有在黑暗中用左手摸写,以至于把那黑暗中的蝌蚪写上了床单……
一个不会下任何棋打任何牌的人,一个拒绝唱卡拉OK的人,一个没有饰物没有化妆
品的人,一个连自行车也不会骑的人……在最看重名声与利益的年代,她几乎用与自己
的私念战斗就可以安然默默地写作。而王小妮认为,这样活着,已经十分美好。她明确
地不喜欢被猜测,不愿被包围。她说,诗歌内心的本意,可能扫外围人兴致的。她相信
一个诗人能自己产生动力。
1993年,在沉默数年后,王小妮写出了沉郁、伤感的长诗《看望朋友》。那是她的
第一部长诗,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对那个在京城里生着重病的朋友,她
寄托了几年来的人文积郁。在组诗《活着》、《回家》中,她的诗神秘地走在事物的上
空,词语的上空。
1994年末起,她忽然想从诗那吝啬、细密的网络中“解放”一下她的另一部分意识
。在随笔集《放逐深圳》中,她用轻灵、精当的笔触,高举着灵魂之核,以精神守卫者
的纯粹姿态,反叛着遍地的物欲。与某些“反投降”的人不同,她把反物质的异端之说
,软着陆一样地落在世情与人理之中。
1995年,她用了整整一个春天,在一日三餐洗衣烧饭买菜的家务繁忙中,以每天60
00字的高速度写出了25万字的《人鸟低飞》。那是她所喜爱的东北女作家萧红的一生。
她用诗和散文般的超然、惊悸、尖利,为当代传记文学留下了一个诗人的写作范本。那
一年,她还同时写出了几组诗。在组诗《重新做一个诗人》中,她把自己一边缩小,一
边放大成一个提水挑担的禅师一样的家庭主妇。
1996年,我再次在王小妮的诗中看到了中国九十年代诗歌的经典:如《一块布的背
叛》,如《我并没有说我要醒来》,如她的第二部沉重、超达的悼念性长诗:《与爸爸
说话》。
王小妮近二十年来,我与你日日对话,但现在,我却要向你发出一种纸上的声音:
你,和你那为数不多的可怜的诗人们——你们的肉身,正铺伏于这个落后国家最纷乱、
无助的年代。你们的精神,却自我受领了人类至今最高的灵魂使命。你们,将注定的苦
难,哪怕你们强颜微笑。你们,将终生羁绊,哪怕你们佯飞在高空。将会有无数只手,
把遗憾与惋惜 指点上你们的脊梁。但是同时,也会有一只莫名之手,穿天而来,取走你
们为之冥思苦想的全部天堂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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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用诗的羽毛把我呵醒
让我看见雪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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