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楼
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
,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
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
桔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
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
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
着看天空的行去,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买船去玩。船不止
一种:有普通的双浆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 canoe),有
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
: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
。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
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
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绉眉!也不知
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
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
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
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那里肯听话
,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
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
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
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
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
,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徽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
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轻盈
,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支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
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
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
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揣着他们的女友,在船
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红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
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
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
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
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芽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
。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
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
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喂,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
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
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
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
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
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
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
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
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那一株婆娑
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只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
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
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 “洞
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
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
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
──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
,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
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
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
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
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
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赐吗?曾经有多少个清
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
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
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调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
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
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
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
子目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
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
的原野,望见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镘形的小山掩
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
。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帮中部的平原,地形
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
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
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
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
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音,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
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
幕(最好是微汲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
、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
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
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
。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
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
“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
“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
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
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伶伶的小
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
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
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缦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
比中国,那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
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
、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
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已有车,没人要偷。)任
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
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
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这里的
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
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
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期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
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
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蕃
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
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
去──你能想像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
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
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
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
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
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
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耳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
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
,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
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
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剩这不可逼
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
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
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
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光,阳光从褐色
云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霎那
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
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想不别
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
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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