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  马悦然推崇的长诗——韦丛芜的<<君山>> 


今年四月,马悦然先生给我发来一封电子邮件,说他几天前应邀参加了香港城市大学举
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刚返回瑞典。他认为会议很有意义。同时,他很高兴在会上
遇到不少老朋友,其中有台湾诗人痖弦、郑愁予、杨牧诸君,还有批评家刘再复等人。

马悦然先生的邮件还提及,在香港,他见到了商务印书馆的总编辑陈万雄先生,他说:
“我希望他能再版韦丛芜的爱情长诗《君山》,它最初作为《未名新集》中的第一本诗
集出版于1927年。在我看来,这部作品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非常独特。它的封面由林风
眠设计,并由卓越的画家司徒乔绘制出色的插图。这本书可能很难找到,但如有可能,
我建议你阅读。”
老实说,读罢马悦然先生的邮件,我简直是一头雾水。作为一个中国诗人,我非但懵然
不知有一首享誉海外汉学界的爱情长诗《君山》,也从未听说过诗人韦丛芜。其实不单
是我孤陋寡闻,随后数月我特地问过不少诗人和批评家,包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
业的教授,除了搞诗歌版本学的刘福春略知一二,对韦丛芜其诗可以说几乎无人关注,对
其人知道的也很少。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打算了解韦丛芜的生平和他的写作。毋须否认,这与马悦然先生
的推崇有关,他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中唯一的汉学家,这些年来通过马悦然先生的努力
,西方主流文学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特别是近二十年来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巨大成就的承
认,无论怎么说总是一个好的开端。 当然,毋庸置疑,西方评委们看好与否并非评价百
年中国文学的首要尺度,汉语写作最根本的是获得汉语读者的认同。但中国的文学问题
往往有特殊性,数十年里,许多作家作品湮灭也像他的肉身消失一样,属于“非正常死
亡”。八十年代初,尽管文革结束好几年了,大学里的文学史,对沈从文的成就依然一
语带过;而在徐志摩的家乡浙江海宁县,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在课堂上问他的学生:你们
有谁听说过徐志摩?满堂茫然,只有一个孩子举手大声回答,我知道,他是一个反革命
!曾几何时,一部《人间四月天》,不仅使徐诗人名满海峡两岸三地,同时他也被改写
成了家喻户晓的花花公子。所以阅读韦丛芜之前,我无从判断他的销声匿迹是由于别的
原因,还是读者自然选择的淘汰结果。
很快,朋友帮忙在北大图书馆查到了有关资料。孤本《君山》自然不可能借出,所幸80
年代中期安徽编了一套“皖籍作家丛书”,里边就有一本《韦丛芜文选》,收录了作者
创作的大部分文稿。当他的文本显山露水出现在我面前,我吃了一惊,因为韦丛芜非但
不是寂寂无名之辈,他在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贡献,完全可以用“斐然可观”四个字来作
评价。
早在1924年,年仅19岁的韦丛芜就翻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名作《穷人》,这是我国
介绍陀氏作品的发韧,鲁迅先生欣然为之作序,该书1926年收进《未名丛刊》出版。接
着,他又着手翻译了陀氏的代表作《罪与罚》,这个译本二十余年间未名社、开明、文
光等书局先后印行了十余版。终其一生,韦丛芜翻译了俄苏文学五十多部,以及美国作
家德莱塞的《巨人》,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等,这些译著有不少在50年代很有影
响。
同样,韦丛芜的写作一开始就可谓“闪亮登场”,他的长诗《君山》作为《未名新集》
丛书的第一部诗集于1927年印行,鲁迅先生给予了他相当高的赞赏和具体帮助,先生特
请林凤眠为《君山》设计封面,请司徒乔画了十幅插图。直至1934年,鲁迅在《忆韦素
园君》(素园是丛芜的亲哥)一文中还深情地回顾道:未名社“还印行了《未名新集》
,其中有丛芜的《君山》、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华夕拾》,在那
时候,也都还称是相当可看的作品。”韦丛芜还有不少作品发表在鲁迅主编的《莽原》
周刊、《语丝》等刊物上,1929年4月,未名社出版了他的第二本诗集《冰块》。
1946年,韦丛芜所译《罪与罚》第六版问世时,他曾在序言中写道:“巨石下的野草在
九死一生中挣扎着从侧缝里向外发展,也会摇曳在阳光与和风中,低吟着生之歌曲。…
… 巨石何时才能从野草上移去?”或许此时他并未料到,他写下的这段话,恰恰预言了
他一生坎坷的命运,他就是巨石下一棵饱经劫难的小草。1926年3月18日,北京爱国学生
和各界群众在天安门广场集会,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炮击大沽口的暴行。当他们游行到段
祺瑞军政府的国务院门前时,突然间子弹如飞蝗, 请愿者死四十多人,伤数百人,酿成
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韦丛芜那天也走在赤手空拳的队伍中,受了轻微枪伤
,被压在死伤的人堆里,得以脱险。在未名社期间,他因“宣传赤化”蹲过北洋军阀的
木笼。30年代初,他回家乡创办农业生产合作社,进行空想社会主义实验,一度被委任
为代理县长,可惜好景不长,即陷进牢狱之灾。然而,更大的悲剧还在后头,1955年,
肃反运动开始,时任出版社英文编辑的韦丛芜被公安机关拘留审查历史问题,半年后无
罪释放;1958年9月,他再度被捕,未经审讯关了1年零4个月。60年1月,从未审判他就
被两个公安人员带到一间屋子,当面宣布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2年,立即释放。4月,
全家被强令由上海迁居杭州,从此,他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工作,且再也躲不过被从文坛
抹掉的劫数,了无痕迹。
靠扫马路、摆地摊卖毛巾维持家人生计的韦丛芜穷困潦倒,给有关部门写过几十封申诉
信,全都杳无音讯。他哀求道:“我是个有选举权的公民,有50余年经验的翻译工作者
,我们伟大的党何妨给安排一个临时工作,给我一碗饭吃,让我也能在伟大祖国的社会
主义革命和建设中贡献一分小小的力量呢。”诺大国度,竟无一个艺术家立锥之地。如
今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文革结束后,浙江省政协于1978年12月安排韦丛芜到杭州丝绸学院任教,但此时他生命
的灯已经油干芯尽。仅十余天后,韦丛芜告别了多灾多难的世界,溘然辞世而去。1983
年,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撤销当初的错判,宣告为韦丛芜平反。早逝而晚复出,使他错
失良机,作品无缘“归来的歌”,文学史家们人云亦云,无心做发掘工作,大星流逝,
一颗文学陨石,被淹埋在历史尘埃中。
长诗《君山》诞生在中国新诗的草创时期,语言带有哪个时代的特点,但它摆脱了当时
主潮诗歌明显欧化的倾向,相当中国化,也很柔软。请读其中的两小节:“我随伊走进
楼来,/我随伊走出楼去;/伊的脚步何等轻盈,/伊的头发软得爱人。//我随伊走上楼来
,/我随伊走下楼去;/在伊的食指指处,/一切都是美丽的。”在布局谋篇上,其结构环
环相套,反复回旋,与一咏三叹的诗句呼应。作者显然具备了驾驭大部头的一定能力,
使之前的胡适和其后的刘半农、徐志摩等相形之下显得寒伧。这是一首相当纯粹的爱情
诗,应该说也是一部出色的作品,不足之处在我看来作品张力不够,包含的生活和精神
容量作为一首长诗显得有些单薄。
而诗集《冰块》里的几首短诗我相当喜欢,不仅具有90年代后诗人们声称“发现”的叙
述元素,而且比当下孱弱的诗更有悲剧的力量。兹录作者75年前写“三·一八”惨案的
两首诗于文后,与今天的读者共飨。
此,作为后学,谨以此文向诗歌的先行者致敬!
2001.8.12.清晨写于广州
注:有关韦丛芜生平参阅了韦德亮、韦德丰《怀念父亲韦丛芜》一文。
附录:韦丛芜的两首诗
我披着血衣爬过寥阔的街心
在伤亡的堆中,我左臂下压着一个血流满面的少年,右臂下
压着一个侧身挣扎着的黄衣女生;
左臂下的死身已硬,右臂下发出哀绝的“莫要压我!”的声
音。
挣扎,挣扎,我的头好容易终得向外伸引,我哀呼,“救我,
救我,先生!”
——呯呯……呯呯……凶恶的枪声又起了。
——嗳唷!……嗳唷!……我的背上又发出哀绝的叫痛的声
音。
挣扎,挣扎,我的最后的力量行将费尽!
挣扎,挣扎,尸身从我的上面倒下,鲜血淋淋;
挣扎,挣扎,从伤亡的堆中挤出我的上身;
挣扎,挣扎,我终于倒在伤亡的堆旁而爬行,——
爬行,爬行,我披着血衣爬向寥阔的街心。……
这时候,大街上已没有军警,没有行人,没有声音,
爬行,爬行,我披着血衣爬过寥阔的街心。……
(记三月十八日北京国务院前的大屠杀)
我踟蹰,踟蹰,有如幽魂
阴风惨惨地吹,
细雪纷纷地落,
这屠杀后的古都,
埋葬在死的恐怖。
繁华的哈德门大街,
此刻已无车马驰奔;
我,血衣依旧在身,
踟蹰,踟蹰,有如幽魂。
消不了的是生的苦恼,
治不好的是世纪的病。
惊魂未定的我呵,
耳鼓里尽鸣着嘈杂的声音。
“打倒帝国主义!”
“嘻嘻……嘻嘻……”
一阵的呼号,
一阵的嘲笑。
“呯呯……呯呯……”
“嗯嗯……嗯嗯……”
一阵的枪响,
一阵的哭声。
阴风惨惨地吹,
细雪纷纷地落。
耳鼓里尽鸣着嘈杂的声音,
在死街上我踟蹰,踟蹰,有如幽魂。
(记“三·一八”屠杀之次日的雪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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