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对当代中国新诗一些具体话题的讨论
沈浩波 侯马 李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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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1999中国新诗年鉴》
沈浩波:《1999中国新诗年鉴》出版不久,在网上就出现了种种评论,其中不乏批评的
声音,有人认为年鉴缺乏公正性,倾向性太明显。他们觉得既然是年鉴,怎们能有这么
明显的倾向性呢?尤其是现在年鉴市场已经很大,去年发行了两万册,今年估计还会有
突破,在公众中有了很大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之下,到底是想作为一个比较权威的选
本,还是干脆作为一个有倾向性的选本,以及如何面对这样一些批评,也成了一个话题
。我跟侯马作为编委,对于这个问题很重视,那么侯马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侯马:我觉得这个年鉴不公正之说,以及这种批评态度,其前提,无非是选谁没选谁。
我觉得如果把这个作为是否公正的标准的话,那么年鉴做得还不彻底还不够,实际上,
年鉴做到现在,已经是最大限度地体现了自己的艺术立场,但是仍然不够,立场还没有
最坚决。
现在就是说,我们年鉴,力图实现的就是“选诗”而不是“选人”,首先是从诗歌本身
来定选谁,然后再从诗歌本身确定入选的的篇数。但是现在这个年鉴仍然还有一个谁谁
谁入选不入选的问题,虽然它已经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选诗”的标准。所以我觉得这个
批评只能从反面激发我们更加坚决的贯彻自己的艺术立场。公正?公正体现在诗中,过
去的很多人,应该说是浪得虚名,不过是混了个脸熟,他们在很多圈子里是大名鼎鼎,
但是我们确实发现,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他们究竟写过什么作品,只知道他是诗人,他以
一个诗人的招牌在那里行走,没有真正的作品。年鉴将来务必在这点上,贯彻一个更鲜
明的态度,对于诗人,不管名声大名声小,有没有名,一视同仁,完全从作品本身出发
。
此外《1999中国新诗年鉴》,它要延续传统,不可避免地受到1998年鉴编选的影响,而
98年鉴,除了艺术的立场特别鲜明外,还有一个就是,情绪的姿态,那个情绪的姿态我
认为是及其必要,在当时那个令人窒息的诗歌环境中,情绪的姿态是非常必要的,实际
上这也是一种争论的姿态,如果争论继续下去,我们仍然需要这种情绪的姿态。如果诗
坛腐朽的空气始终挥只不去,那么我们这种姿态就应该始终保持。
沈浩波:我觉得所谓的公正,应该是一个有立场的公正,如果没有立场,它就不是公正
了,就是一个虚伪的东西,就是在一个虚伪的环境下,大家一起来玩。那就不是艺术的
立场,而是一种很无聊“天下大同”。所以坚持艺术立场的公正,就必须是一个有立场
的公正。
年鉴选诗,是按艺术的标准来选诗,所以像那些知识分子写作、泛学院写作的东西就很
难入选。这种摒弃,不存在公正不公正的问题,首先是立场,然后才存在公正。有些人
长期以来暗合了九十年代保守的时代氛围,所以他们大名鼎鼎,但事实上他们写的究竟
是不是诗歌,真诗歌还是伪诗歌,都很成问题。
比如说王家新,名声这么大,但实际上他写的诗是非常糟糕,根本是一种文学青年式的
东西,很虚假,他那种情绪完全是刻意做出来的,他写痛苦就是一种“我痛苦啊我痛苦
”的姿态,一直在告诉别人。真正的艺术是不会这样做的。再比如说西川,他自己觉得
自己还不错,评价徐志摩,说徐志摩是一位三流诗人,但是假如西川的文本和徐志摩的
文本的话,那就可以说西川是一位八流诗人了。因为徐志摩的诗和西川的诗,人们所熟
知的都是那些很唯美很优雅的东西,而唯美和优雅是靠不住的,如果把这些东西剔除掉
,剩下来的诗歌一拚的话,我们会发现,徐志摩的诗在当时是具有时代意义的,放在今
天来看,也是有血有肉,而西川的诗没血没肉,没有生气,什么都没有,就只是设置那
种玄奥的迷障,完全是一种中世纪修士的声音,没有任何时代感,那你西川,如果严格
来说,就是一个四流诗人,甚至干脆就是八流诗人,如果放到当前诗坛上来比的话,西
川其实根本不行。所以为什么要选他呢,不选他才是公正的。而事实上99年鉴还选了他
的诗,这反而是另外一种不公正,一种不彻底。那么2000年鉴吸收了我跟伊沙这样的编
委,我们俩姿态一向是非常鲜明的,所以2000年鉴会比99年鉴更加立场化,更加姿态化
,我认为会是更公正。
李红旗:我对具体的诗人知道的不多,我关心的就只是每一首诗,而对诗人关心不多。
我认为诗人应该是在诗后面的,他不是站在诗前面。侯马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一
个诗人写了一首好诗,他就是个好诗人,如果一个诗人一辈子写了无数首烂诗,可能他
名声很大,但是这个人我觉得就像个“废物”!我从骨子里讨厌那些学院化的“制造”
东西特别多的人,我只是从根本的地方去看,我觉得诗出现的时候,是一种很质朴的东
西,跟现在所谓的诗,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觉得咱们应该做的就是,把诗做到它原来的位置,那才是真正的诗。而不是像现在这
种,现在的诗,你看,所谓的知识分子和学院派的东西,他们好像自己进入了头脑里组
成的东西,而头脑里组成的东西来源是历史,我觉得历史特别不可靠,而且是历史越长
,这种东西就越不可靠,我觉得应该是抛开历史,抛开那种有记载的历史,真正地去面
对诗或者是去面对其他的艺术形式,直接地面对。就像有一条河一样,我站在这边,我
就没资格跑到那头去说,我觉得一些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的人,他们没有能力去做到,他
们认识不到一个问题:什么是诗?我觉得这是最根本的。
沈浩波:所以严格的说来,他们(知识分子)写的就是伪诗歌,不必姑息他们。刚才李
红旗说的,诗歌最起码的一个点,就是本质、原创。这些他们都没有,诗应该是本质的
,诗歌是一种第一次的东西,而他们已经到了第八次第九次了,已经是很无聊,已经变
质了。
年鉴的意义在于此,它推出了许多很本质很有原创性的诗歌,尤其是年鉴对于年轻人的
推举,比如说(年鉴)每年的第一卷,全是推出很年轻的诗人的作品。我看今年年鉴,
就有很多76年、78年出生的诗人的作品放在了第一卷里面,而且篇数很多。我觉得这个
姿态非常好。而且这些诗人的起点很好,他们中很多人回到了一种很自然很本质的状态
。这种诗作的推出,也表明了年鉴的一种立场、一种态度。我认为无论是推新人的举动
也好,还是这种立场态度也好,作为一本年鉴都是革命性的。作为一本全新的年鉴,会
赋予“年鉴”这个词以一个全新的意义。
关于现代诗歌和读者的关系
侯马:年鉴应该是一个标准的意义。而不是资料积累室。同时我觉得,关于年鉴,公正
问题不应该作为一个重要问题,首先我觉得这个年鉴应该是面向读者的年鉴,圈子里孤
芳自赏的东西,纯粹那种作者即读者的那种东西应该是被彻底地摒弃,面向读者就贯彻
着这样一个理念:艺术上我们认为好诗在民间,好诗来源于民间,也应该还给民间。这
是一种规律性的东西。就是说,这种东西它有它的艺术价值,那么必然相应的找到喜欢
它的人。
我们高度强调的就是好诗的标准,好诗的标准是一个最直接、最感性、也是一个最准确
的标准,现在就是说,讳言好诗,任何一种作品到那之后,他都不评论是好是坏,然后
却都能说出一二三四,四三二一,甲乙丙丁,就可以做一篇论文,分析得头头是道,读
起来味同嚼蜡,根本就不顾审美的感受,根本不顾阅读的感受,这是一个抛弃了感受的
一个阐释时代。我觉得这种东西全是伪的,不值得一提。可有些人就看它的可分析性,
很荒唐。
沈浩波:学术化的东西!
侯马:这种学术化的东西,在很大一个领域里有它的市场,已经铺张开了。包括现在有
些读者。比如说,上次有一个“两千年视线”的记者他问我,他说你对我们读者有什么
话说,我说你相信你自己,他说他有时候读到一首好诗,他说真的就是这么简单么,真
的就是这样么?不敢相信,不敢下判断,而当他读到讨厌的诗,云山雾罩,深不可测,
然后他就被吓住了,他说他心里面不喜欢它,但他想这可能是那种比较高级的东西吧!
我觉得这些都是学术的和文化的东西,对人的生命力的一种戕害。比如说大家见到一幅
画就会说它好看或者不好看,但一读到诗就变成了一种隔绝的东西了,我觉得这跟诗歌
观念的狭隘偏执有太大关系了!它变成一种隔膜的东西,人人都觉得,啊,这是诗,我
是不读诗的,我不可能读懂诗,我放弃。其实,这正是多年以来一类诗歌强大的存在或
者说一种虚张声势的存在造成的结果。这种氛围必须打破。
沈浩波:刚才说到面向读者的问题,现在有很多人,因为这本年鉴很畅销,他们就这样
说,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是不是因为里面有很多媚俗的东西,媚俗的姿态?其实不是
这样的。你只要编了真正的好诗,真正有血有肉,很本质的很简单的好诗之后,那么读
者是会喜欢的。
为什么读者长期以来对于现代诗歌很排斥,就是觉得诗歌什么玩艺,诗歌跟我没什么关
系。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就是因为现代诗歌被学院写作,被没有生命力的东西给搞傻
了。
而实际上真正的好诗很简单,写出来之后马上你就知道它的好坏。我觉得现在判断一首
诗的好坏不妨用一个更为极端的前提,就是看它简单不简单,如果它太复杂了,肯定好
不到哪去。学院写作就是这样,它偏把自己打扮得很强大,把简单的东西,简单的存在
、简单的事实、简单的日常生活的参与,搞得絮絮叨叨的,用那些修饰性的技巧掩盖自
己的虚弱。
李红旗:说到这点,我觉得,可能我看问题比较简单,我觉得诗是流露出来的东西,不
是锻造出来的。我特别讨厌锻造的东西,可能说大了就有点过了,比如说文明的发展,
我本身就仇视这种东西,我喜欢那种自然而然的东西。
反正觉得,说知识分子都说得腻了,其实没必要再说了,但是有时候你还得去说,因为
他们太让人看得难受,他们就是把东西锻造出来,就像做一件产品一样,他把所有的东
西全部都收集起来,他自己一辈子就像一个锻造的工人,他把一些东西收集起来,咔嚓
咔嚓做一大通,然后就说这是自己的东西。
这些东西,还是那句话,跟真正的诗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他自己可能是被自己给迷住了
,被自己的那种工作给迷住了。如果他是个清醒的人的话,他会明白他的诗狗屁都不是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东西,但是他给自己迷住了,所以傻了。我觉得这是
他们自己头脑本身的问题,脑子有问题。
沈浩波:智商低!
李红旗:对,就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他会明白自己在写什么东西,他明白了就不会
再写那种东西了!我觉得诗人绝对不应该是一种职业,如果成为了一种职业会很可怕,
否则诗就一点力量都没有了!如果你是一个小说家的话,你可以写故事,会找到读者,
当然我也讨厌那种职业作家那种说法。我觉得人首先的一点就是诚恳,如果你不诚恳的
话做什么东西都很难做好,没人会去读你的东西的。
沈浩波:而且更可怕的是,比如说很多诗人他们在自己的文章里一直在强调诗歌是一门
手艺,他们要达到怎么怎么样。还有一个诗人在文章里这么写,“天知道我掌握了多少
技艺”,还有人说“我把能掌握的技艺都掌握了”。(笑)这种傻逼的话竟然也是诗人
说的,这些人肯定是伪诗人!现在我们敢不敢下出断言,当我们面对一个写诗的人,能
不能说他是伪诗人,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搞清楚,比如说很多强调诗是手艺的人,强调
自己做的是手艺,我觉得这根本不是诗人。
关于“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写作”
侯马:有人认为诗歌是词语的冒险,还有人说诗歌的秘密在于词语,这纯粹故弄玄虚。
刚才红旗说到知识分子和民间论争,我觉得我还想补充几句。红旗觉得谈腻了,(沈:
真是谈腻了!)浩波也觉得谈腻了。但我觉得这真正是个严肃的问题,就是说这是咱们
必须去谈的问题,这个东西不仅关系到诗歌正义的问题,诗歌也有正义。另外确实是诗
歌内部的问题。
争论到了今天,浩波在文章里说让争论沉下来,我觉得正是沉下来的时候,一些严肃的
命题提出来了,比如说徐江提出“一个人的战争”,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命题,
韩东提出“独立精神”,或者说一种自由创造,民间的魂。民间的魂在哪里,包括伪民
间的问题,现在都作为一个严肃的问题提出来了,那么就是说真正的探讨开始了。
从这一点来说,争论才刚刚开始。
但是同时我注意到,有些论争的对方坦言后悔,我就不知道他们后个哪门子悔!你要是
早后悔你当初就别争论,这就活活暴露了当初艺术态度不坚决,对诗歌理论准备不足的
一种投机倾向,可以毫无疑问这样说。
李红旗:他们是一些虚弱的人!
侯马:对!我想强调的是什么呀,我想强调的就是从争论的表面上来看吧,大概就是沈
浩波最早的一篇文章——《谁在拿90年代开涮》,引起了反响,然后伊沙、于坚、徐江
、沈奇、谢有顺,包括后来韩东写的《论民间》等等,都是在争论前沿的锋线上,似乎
是只有他们在争。
但是我觉得实际上真正的诗人都会思考这个问题,在内心掀起一场波澜,大家应该得出
一个什么结论呢,就是说,真正的诗人,有志于中国新诗创作的人,我们需要的不光是
跟谁谁谁论争,更重要的是跟自己论争。我觉得知识分子写作不是哪几个人发明,也不
是说就是命名的那几个人,而是与诗歌一直相随的一个大敌,是随时会在每个写诗的人
身上复活的一具僵尸,当我侯马混不下去的时候,我也会用文化用技艺来伪饰自己,那
么我敢不敢戳破我这个皮,我敢不敢终生面对自己的灵魂,最大的限度地面对自己的灵
魂,这就是你(李红旗)所说的诚恳。
所以这个问题,绝不是可以轻言后悔或者是腻了。我觉得这个问题将在我们和我们的诗
歌身上反复轮回式地得到证明,同时我们也根本不要奢求会有胜利的一天,绝对没有胜
利。文化这种作为一个又复杂有 庞大的东西,永远是一种存在,这种存在永远是在一种
包围、浸淫、突破、创造新的、形成城府传统等一系列复杂的扭曲变化当中,这个过程
是无穷无尽的,就是说永远没有胜利和失败可言。
所以说,一个心理准备充分的诗人,应该学会在斗争中求生存求发展,在斗争中体会到
斗争的快乐,这个快乐就是跟自己斗,为诗歌的真价值负责任。
沈浩波:另外一方面,为什么我们不能说我们谈腻了,因为这种知识分子的写作,或者
说这种学院化的东西,不光是在诗歌中存在,(侯:对!)而是全社会的一个东西,是
一个整体的存在,而且必将永运存在下去,而且永远在文化的正面存在,所以我们这个
斗争肯定是长期的,绝对的。我在《下半身》杂志的发刊词里就这样说:我们永远要在
文化的背面。你只要一到或者一想到文化的正面去就成了那种(知识分子写作),因为
那种东西永远是在文化的正面。而我们往往以无赖、流氓的姿态出现,并且永远得这么
干下去。
侯马:我还想特别正式地谈谈所谓的专业追求问题,现在所谓的民间立场,经常会被诬
蔑为市井之徒,认为是一种媚俗的东西。而事实上,真正的民间写作,绝对是对诗歌本
身负责的一种专业创作,但是,它是以一种变化的形式。
上次去广州的路上,浩波和孟繁华在探讨的时候,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是说,这
种专业追求,首先体现在一个灵魂层面上,就是灵魂的深邃。同时,在语言的层面上,
也是负责任的,它不是刻意地追求一个什么技巧,而是它对现代语言、当下语言最有活
力的部分的一种捕捉,一种升华成型。同时诗歌本身也应有内在的本质,一般读者会认
为这是诗意,那么即使是诗意也该是传统诗意之外的诗意,就是在传统的诗意之外寻找
诗意,这是一条风险的路,但也是一条自觉的诗人应该承担的使命。
我们不是在做一种应和筹答,不是在展露才华,不是在求偶写作,不需要那些所谓的诗
意。为什么很多人为唐诗宋词迷醉,认为新诗远远达不到那个标准,我觉得这种人完全
是一种活在传统诗意中的人,没有真正的诗歌意识,没有什么诗歌感觉。
沈浩波:刚才侯马提到了民间立场,那么我觉得首先有个问题就是特别需要澄清,到底
什么是民间立场。我认为,民间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我刚才说的,永远在文化的
背面,永远反抗的一种精神。那么有人会说,民间的对立面应当是官方啊!错了,官方
这个词是一个社会性的词,而从历史的观点来看,民间所对抗的,正是学院,正是知识
分子,对抗的正是这种文化传统。
侯马:包括时尚!
沈:啊,对!包括这种对时尚的对抗。这是一种永远不断的叛逆,是一种对一切已成秩
序和传统的东西的叛逆,是对任何一个时代文化上强势话语的叛逆,是对所有文化正面
的叛逆。这才是民间立场。比如在广州,有人说,你们说你们是民间写作,我看我们才
是民间呢,你看我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我们才是民间怎么怎么着。还有一个家伙,
在网上说民间就是那些地下的渣滓呀什么的。这很可笑,那些不是民间呀!那些只是一
些阴暗的角落里的渣滓,不要把我们说的民间立场跟那些东西混淆。
民间也不是人民,真正的艺术家从不为人民而创作。我们所说的民间,是有所指的,是
一种精神,而不是那些东西。而一些看似在民间活动的诗歌写作者,它们从骨子里不是
民间的,他们一直向往着知识,向往着话语权,向往着权力体制,他们永远是以文化自
命的。所以在那些拥有权力的人面前,他们就会自卑。那么这样的人根本不具备我们所
说的民间性,他们具备的是一种孱弱的文化向往。
李红旗(笑):骨子里也是所谓的知识分子!
沈浩波:所以一旦论争开始以后,很多写诗的这些人,他们马上会支持知识分子写作,
为什么支持?因为他们向往这种东西。我说的民间肯定是少数人的,甚至是精英的人物
。
侯马:民间哪,民间绝对不是进入秩序之前的预备役队伍,而现在普遍存在的就是进入
秩序之前的预备役心态。我不得不强调韩东的观点,我觉得“伪民间”这个概念的提出
非常重要。韩东提出必须有三个反对,第一个就是坚决反对把民间当作一种争夺利益的
场所;第二个就是坚决反对把民间当作一种平庸者相互庇护的场所;第三个,可能对某
些人来说,更重要一些,民间绝对不是一个自我感动的姿态。
李红旗:对,民间是坚决的精神。我还想强调的是这种精神中怀疑的品质,民间应当是
怀疑一切的,怀疑所有那些现存的东西。
我现在对知识这种东西特别怀疑,就是目前所谓的知识,这种知识到底是谁需要的东西
?谁需要知识,谁需要学问?这是一个大的问题。小的问题是,谁在需要诗?
沈浩波:它应当是一种自然而产的东西,一种身体本身的需要,我的身体需要它,表达
出来的东西,很简单的一种表达。
侯马:就是一种个体呈现的问题。个体生命精彩,本身就是一份人的试验标本,非常漂
亮的一份试验标本出来了,就是一种思想的渲染力,对民族的精神缔造就会起到作用,
这个很简单,就是更开放的人,更解放的人,(沈:就是更牛逼的人!)(笑)
关于艺术中的身体性和“下半身写作”
沈浩波:我觉得世纪末的这场论战之后,一批原来极其无名或者原来被遮蔽的诗人已经
全面的为人所看到了,这个,我把它命名为中国诗歌新的生长点,开始了全面的崛起,
这个新的生长点,是长期在腐朽的东西压迫之下,其实是早已存在,现在终于露了出来
。
这个生长点,首先是由具体的诗人构成,这些诗人本身非常健康,在精神上非常自由,
非常开放,非常强大。这样他们的作品出来以后,本质的东西出来了,接近时代的东西
出来了,具有原创力的东西出来了,包括很酷的东西,很感性的东西,全出来了,有血
有肉的东西出来了。
这种生长点的出现就是争论的一个功劳,争论使那些东西全都出来了。争论的意义已经
开始无疑的呈现了。那么现在更关键的一个话题是,如果我们抛开争论不谈,我们从先
锋诗歌的本身出发,现在出现的这批诗人,在先锋性上也好,在作品本身也好,他们身
上有什么更新的东西?有没有比前代,比如,比八十年代的“他们”、“非非”更新的
东西?我觉得应该关心这个问题。
在我看来,中国诗歌的真正走向,是沿着很先锋的方向走的,比如说从朦胧诗到第三代
,就是一个先锋性上的超越。那么80年代的第三代,我认为这是一个语言的时代,就是
说,它发现了“语言”,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就是把那种跟意识形态相关的东西
抛弃,包括对文化的态度也出来了:反文化。他们回到语言本身,就是回到一个纯诗的
东西,艺术本身的东西。应当说这是一个革命,语言是一种发现。比如说,“非非”诗
派中,杨黎、何小竹的诗,就是用语言本身的魅力,来构成诗歌,包括韩东那些诗,比
如那首著名的《甲乙》就是语言本身构成了杰作。他们是对语言的发现和确认,这是一
个很大的革命。
那么现在,他们在语言的探索上已经非常成功,艺术上的先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
,有没有新的东西?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在八十年代,是无可厚非的,但到了九
十年代,时代需要新的东西,什么东西?我认为是“身体”。而这个东西在九十年代,
十年,一直没有为人所指出,但是一直有人在实践。80年代的反文化精神是先锋的,但
到了现在,反文化不仅仅是一种姿态,而是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我们面对身体本身
,便意味着与文化的决裂。这是一种更彻底的拒绝。
侯马:你是说“身体”自然会有,就不存在拒绝什么的问题,它天然就是拒绝着的?
沈浩波:就是说,不要想着我要写什么宏大的命题,我就是写我身体范围内的东西,你
比如说有人问李红旗,“你写小说,为什么只写形而下不写形而上?”我觉得这个问题
很简单,现在的文学只需要形而下的东西,不需要形而上。我认为这是一个时代需要的
品质。
我跟红旗、盛兴和朵渔、南人他们最近就提出“下半身写作”这个概念,还要做一个杂
志,就叫《下半身》。甚至于,我们开始对我们的身体都怀疑了,因为我们的躯体可能
已经是一具文化躯体了,就是说身体本身都可能成为一种被文化取决的东西。那么这个
时候,我们就不说身体,而是强调肉体,强调一种动物性的存在,强调“下半身”。
从下半身出发,从肉体本身出发,我认为这是艺术的第一推动力。而什么思想啊,什么
哲学啊,什么意味深长啊,什么韵味无穷啊,诗意啊,修远啊,文化啊,我认为这些东
西,都不要考虑。让艺术回到动物性的形而下,到这为止。
李红旗:就是到达了目的地。
沈浩波:对,这就是我们到达的目的地。
李红旗:从一个人,回到了一个动物,从所谓的一个社会性的人,回到了一个动物。纯
粹是动物,感知自己周围的东西。
沈浩波:我觉得动物性是最本质的。
李红旗: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目的地了。
沈浩波:也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艺术第一次在这里,最后一次也在这里。
李红旗:我认为这是对“诗到语言为止”的一次超越,那还是一个文化层面上的比较彻
底的提法。但这个就回到人本身了,就是作为一个动物的人的东西。可能有人会误解,
伊沙说不拒绝误读,我觉得我不赞同,我拒绝误读,让别人真正的去明白,不要给他误
读的机会。
沈浩波:但也必须意识到,文化这东西太强大了,很难完全摆脱,所以我们必须一点点
摒弃自己身上腐朽的文化性,向着这个目标,向着这个从肉体出发到肉体为止的目标努
力。
就是如侯马所说的,我们要做艺术家而不是文人。现在很多人,包括我们,依然是文人
的状态,我们虽然提出来了,但事实上我们可能还是文人的状态。但我们怀疑到了,我
们正在追求。不管是做是流氓也好,无赖也好,甚至畜生也好,就是回到这种状态。这
是一种艺术的追求,而不是文人的追求,彻底是两回事。
李红旗:文人跟艺术当然是两回事。
沈浩波:如果你是个文人,那么就跟艺术远了。
李红旗:今天这个问题还是谈的特别好,有价值。
侯马:总而言之吧,我觉得这是个实践的问题,身体力行的问题。
李红旗: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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