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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Poetry
标  题: 从华尔特·惠特曼到罗伯特·勃莱---沈方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7月16日15:04:55 星期一), 站内信件

● 从华尔特·惠特曼到罗伯特·勃莱
  沈 方


  再一次遭遇勃莱,是在《世界文学》杂志上偶然读到勃莱的一首诗《梦见弱智儿童》:“
那天下午,我独自一人垂钓/……我远离家乡。/后来,我几次在鹅鸣中醒来。/我梦见弱智孩
子们玩耍,有一个走近我,/还有她的老师,单纯的脸,浅色的头发。……醒来时,我感到自
己多么孤单。……”随后,我又读到了董继平翻译的《罗伯特·勃兰诗选——从两个世界爱一
个女人》(敦煌文艺出版社列入世界百年经典诗歌丛书,1998年12月出版)。我原以为已经远
离诗歌,落入尘网,淹没于日常琐事之中。然而,我感到了一种震动,“我就象水靠近雷声那
样颤抖,就象在地球板块移动时水井那样颤抖,或象五十只鸟儿同时飞离时树那样颤抖。”
  居住在重庆市的董继平,是热心介绍勃莱的翻译家,勃莱的《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是
他研究、翻译勃莱的成果。这本诗集,可以说是勃莱诗歌世界的一个典型文本。我知道并且注
意到勃莱,应该说是从柯平那里开始的。在文学交往中,柯平也极力鼓动董继平翻译罗伯特·
勃莱的诗歌。这次勃莱诗选出版,在我居住的城市里,一家书店进来数本勃莱诗选,柯平捷足
先登将勃莱诗选全数席卷而去。早几年,柯平送过我一份董继平翻译的勃莱诗歌复印件,当初
我读的就是其中的50首诗。
  我看到过一张勃莱的照片,那形象使我想象到,勃莱在明尼苏达的农场上骑马,或者四处
弹琴朗诵的情景,不免会令人神往。在勃莱那里,诗歌首先是一种生存形式,是一种脱离了现
实、超越了现实的生活。试图从一种理念出发,在现实中寻找、发现诗歌,必然是笨拙的,同
时也是伪善的。那样的诗,不过是偶然的机遇,是零碎的片断而已。诗歌存在于诗歌的世界之
中,勃莱存在于勃莱的世界。庞德说过,大诗人的诗不可能每一首都是好诗。庞德的话可以这
样理解,一个诗人生话在他的诗歌世界里,诗歌从那里象植物一样生长出来,但是不可能每一
种植物都开出花朵。在一首诗中,勃莱有这样的诗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倚而坐;因此
他们呼吸他们喂养那我们不认识的某人,我们认识的某人,我们从未见过的某人。”在这里,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事物,你没有办法从现实中找到它的形象。甚至围
绕在我们身体四周、渗透在我们的呼吸里的空气也不可能是这种事物,空气毕竟仅仅是空气。
勃莱的感受是“某人”,这首诗的标题是《第三躯体》。

  我曾经狂热地将惠特曼当作偶像,贪婪地阅读《草叶集》,试图以惠特曼的方式来言说我
的南方。我如此写道:“我伫立于江南,瞻望古老的帆船航过了温柔的湖泊/而多年以后,如
果我是一滴水,成为浪潮的元素/那时我在这边会看到什么风景呢/由远而近的浪潮哟,枯了又
绿的芦苇哟/修船的木锤哟,父兄们的背脊/象上岸的船只渴望升帆哟/我曾经充满仰慕”。但
是那既不可能是惠特曼,也不会是我自己。我收集了《草叶集》或《草叶集》选的多个版本,
还有两种《惠特曼传》、一种《惠特曼研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楚图南翻译《草叶集
选》和李野光先生补译而成的《草叶集》全译本中,分别有两幅照片。一幅就是那张著名的,
曾出现在《草叶集》初版中的惠特曼画像,他头戴草帽,衬衫领子敞开,双手插在裤袋里,纯
粹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形象。另一幅是鬓发苍苍的惠特曼晚年肖像,大概是在《草叶集》出版临
终版之后了。看了这两幅照片,对于理解《草叶集》无疑是有帮助的。诗人写诗,一方面是由
于诗意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为了表达的方便,常常会出现“我”如何如何。惠特曼的“我”
,是“一个宇宙,曼哈顿的儿子,粗暴、肥壮、多欲、吃着、喝着、生殖着,不是一个感伤主
义者,不高高站在男人和女人的上面,或远离他们”。把惠特曼说成是南北战争前后美国的时
代主旋律,显然是幼稚可笑的。反过来,我们也不能把《草叶集》中的城市、乡村、黑人奴隶
、林肯、布鲁克林、巴门诺克、蓝色的安大略湖当成了那个时代的美国。两者都是错误的,往
往将人引入歧途。惠特曼是这样的诗人,他是一种精神,是不能从技术上进行操作的另一个世
界。我们甚至可以借用史学的用语来表达,惠特曼是人类精神世界历史上出现的一个文明。我
们唯一可做的就是,通过阅读吸取一种力量。我们不可能完全进入《草叶集》的世界,假使是
惠特曼本人也已经不可能再一次进入其中。历来许多关于诗歌是什么的理论,是一些在诗歌的
外在形式上绕圈子的、近乎盲人摸象的概念。与其十分勉强地、可笑地对诗歌下定义,不如用
排除的方法来剥落贴在诗歌上面的种种伪象,反而有可能相对地接近诗歌。在金斯伯格的《加
利福尼亚超级市场》中,“今夜想起你思绪万千,华尔特·惠特曼,那天我走过小巷从树下穿
过带着心底的隐痛遥望浑圆的月亮。忍着饥饿的疲乏购置意象我走进霓虹水果市场梦想着你一
一数点过的一切。”在当代美国,金斯伯格面对公路上的蓝色汽车,梦想着曾有过爱而今一去
不复返的美国,惠特曼成了他亲爱的父亲、胡须灰白孤单苍老勇气的导师。

  卡尔·桑德堡和芝加哥诗派是效法惠特曼的一些诗人,他的《芝加哥》一诗是这样开始的
:“世界的屠夫/工具匠,小麦商/铁路的运动家,民族的运输工/暴躁,魁梧喧闹/宽肩膀的城
”。惠特曼的时代过去了。诗歌的列举法,几乎已经完全被惠特曼占有。有人把惠特形容作讲
演、歌剧、海洋。惠特曼的诗歌形式,象不可抵挡的灵感激流,同时也泥沙俱下。桑德堡试图
在豪放与婉约、雄辩与抒情之间找到一种新的平衡。尽管桑德堡说:“美国人民……从我血管
里走过,就象是语声嘈杂地从大街上走过。”但是,除了在吸收技巧、尝试形式方面,有些小
小的变化之外,更多的是对惠特曼的重复。芝加哥诗派,成了惠特曼的空洞的回声。
  还有哈特·克兰据说也是惠特曼的追随者,他化费七年时间写了毕生的力作《桥》。在希
望与失望之间,哈特·克兰心中的“美国神话”实际上已经不再存在。“我在桥墩上,在你的
影子下等待,在暗处你的影子变得十分清晰。”哈特·克兰得到了一些影子,最后这位极有才
华的诗人投海自杀了。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是从惠特曼那里寻找力量的人,他在诗歌写作中坚持本土的口语,
用简明清晰的意象,用松散、自由的短句,反对复杂沉重的内部结构和象征体系。“要事物不
要思想”。惠特曼成为威廉斯与学院派抗衡的武器。我们很难进入威廉斯的长诗《斐德森》,
相反,对于《去传染病院的路上》,我们感受到“冷风——从东北方向/赶来蓝斑点点的/汹涌
层云。远处/一片泥泞的荒野/野草枯黄,有立有伏”。《贫贱的老妇人》在威廉斯诗中的出现
:“在街上啃着一颗/梅子手里还提着/一袋/味道对她来说真好/味道真好/对她来说味道/对她
来说真好”。威廉斯比惠特曼更具体一些,不过他已经与惠特曼大相异趣。
  我们可以这样来看,金斯伯格是惠特曼在现代美国社会的一个变形体。金斯伯格的意义在
于“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他只有对着向日葵嚎叫,或者在“曼哈顿闹市区
,清彻的冬天下午,……一夜未眠,谈啊,说啊,大声颂读《祈祷》”。金斯伯格并非是一个
堕落者,他同样会象惠特曼那样躺在树下享受宁静的阳光,他在一首诗中写道:“这是什么棕
色的小虫左拐右拐地/爬在沐着阳光的白色苏东坡诗叶上/飞吧,小虫,尽管你是娇嫩的小生命
——我拿起书将你吹进目炫眼耀的空间”,他进入一种宁静状态。晚年的金斯伯格曾经无私地
帮助过一些刚刚起步的年轻人,最后他只带了极少的几件日常用品,离开他的住所,重新一无
所有地走在惠特曼的大路上。

  在读过这许多诗人之后,勃莱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对个人生活的抚慰,就显得清新而亲切
。勃莱的道德力量,使我们平静下来。勃莱是从一个激进主义者走过来的,在他流畅的诗中,
柔和的“深度意象”无非是一种个人性的生存体验。就连他的《反对富人之歌》也已经排除口
号、放弃嚎叫,“我活着,天天都有汪洋般的光明/升起,我仿佛看见/石头噙着泪水,好象我
的眼睛在地下面凝视”。 阅读勃莱的诗歌,可以感到从每天清晨开始,诗歌就飞翔于日常生
活,“哦,在一个清晨我认为我将永生!我裹在我欢乐的肉体中,就象草丛裹在绿色的云里”
,他把握了一个世界。勃莱的诗是同勃莱的生存方式结合在一起的,勃莱并没有制造出一种勃
莱的生活,勃莱本人就是诗歌。对勃莱的阅读,具有一种消毒作用。
  勃莱在明尼苏达的小镇上洗马、驱车漫游、林中散步、玉米地猎雉,以个人的孤独和隐居
方式,把美国中西部的自然景观带入到诗歌中。勃莱对中国诗人陶渊明、王维非常推崇,在《
菊花(为爱菊的陶渊明而植)》一诗中,勃莱写道“当我进入我的书房,在门边,白色的菊花
在月光下”。勃莱大概不会如我们那样在家中种上一盆菊花,这一朵“白色的菊花”是勃莱对
陶渊明进行阅读之后,出现的幻象。在这首诗中,勃莱“今夜我再次骑马奔驰在月光下!”,
“从苍白的公路上归来”,感到“躯体活着,象一株植物”,只是进入书房中,“白色的菊花
”才出现在月光下。陶渊明在这里已经变化成勃莱“身体周围的光”。
  陶渊明的《诸人同游周家墓柏下》一诗是这样的:“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下
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殚。”陶渊明从春日郊游
中得到的快乐,就是面对死亡也不改颜色,生动活泼。现在,陶渊明式的郊游已经被旅游公司
的商业性旅行代替。在陶渊明的时代,郊游是居家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居住在城市公寓里的
我们,所做的只是在阳台上、客厅里种植花草,从园艺公司搬回一些形状怪异的盆景,在玻璃
缸里养几尾热带鱼,或者是抱着一条宠物犬逛逛街而已。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对大自然的偷窥。

  而勃莱在隐居生活所得到的,是与大自然默契的交流。明尼苏达的橡树、枞树、蕨和薄荷
味的草在勃莱的生活中,是随心所欲的客观诗歌存在。一道穿过天空的光线,一条在田鼠身后
的雪地中的痕迹,一件具有朴素的欲望的事物,一种或两种需要的东西,某种从敞开的窗口进
来的东西,勃莱一个也不放过,都会感觉到。勃莱的恋人将会“带着幼苗进来”,勃莱爱情的
声音随即会响起“你的声音是星星下面开阔的水,由丰富的雨水聚积而成,流向低地。夜晚潮
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树林沉默,今夜我爱你”。勃莱诗歌的日常性,使我们在向往之后
对身边的一切重新产生信心,日常生活的客观事物在精神光芒的照耀下,楚楚动人。勃莱的《
与友人畅饮通宵达旦后》一诗使我认识到诗歌是如何降临,“我们在黎明荡一只小舟出去/看
谁能写出最好的诗来/这些松树,这些秋天的橡树,这些岩石,这水域晦暗而又为风所触动—
—/我象你一样,你黑色的小舟,漂过那被凉凉的泉水所喂养的水域。大片的水下,自孩提时
代起,我就梦见过奇异的黑色珍宝,梦见的不是黄金,或奇石,而是真正的/馈赠,在明尼苏
达苍白的湖下。”这样的精神,我们已好久没有了。
  正如海德格尔说的:“诗意地生活在大地上”。明尼苏达的勃莱在某一时刻会这样来表达
自己:“我们将是两粒果核,并且不会被种植。我们停留在房间里,关上门,灭掉灯。我与你
一起流泪,没有羞愧,也没有自尊。”勃莱达到的高度,是天然物成的实在,又是不可捉摸的
幻象。“我现在一个人独处,树黑黑的,英雄的时代结束了。夜风把我拖出来,我从白日中被
拉走;我象一只欲睡的软木塞,浮于水流,平静和疯狂之中”。没有谁能够侵犯勃莱,“我将
留在这儿,你将在你留下我之处找到我”。要勃莱就有勃莱,不要勃莱就没有勃莱。
勃莱诗歌中的爱情也是勃莱式的,“一个女人向我低语,催促我说实话。‘我怕你对我不诚实
。’……我企图找到;我十岁时把我的某些部份丢掉了,二十岁时丢掉了别的部份,二十八岁
时丢掉了很多部份。我想自己变得象钢丝那样纤细。我现在剩下的足够诚实吗?”。勃莱也是
大胆的,“我是在蕨群中认识到了永恒。你的腹下有一个卷曲之处。通过你我学会了去爱那岸
上的蕨,去爱那鹿蹄留在沙土里的曲线。”勃莱始终是透明的,是一种没有杂质的水晶状的物
质,同时又是朴素的。是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而不是从一个世界爱两个女人。

  当然,勃莱不是可以被操作的。勃莱不可能被复制。阅读的勃莱的意义,在于形成新的诗
歌。在阅读勃莱的过程中,不存在所谓借鉴之类的东西。形式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种精神、
一个世界。形式或者勃莱提出的“深度意象”,不过是勃莱的生活习惯。这就是我对勃莱的认
同的所在。在我与勃莱之间,有渐渐靠近之处,又始终存在不可逾越的距离。阅读勃莱是一种
需要。因此,我要感谢董继平把这本210页的勃莱诗选,送到了我们的书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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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胆琴心,以观沧海 
                 是非成败,付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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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wildwolf 於 07月16日15:05:11 修改本文·[FROM: as.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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