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tst (洛之秋·相逢犹恐在梦中), 信区: Poetry
标  题: 北岛:《今天》二十年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05日17:23:27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北岛:《今天》二十年         
北岛  
   
        
1978年冬,一场大雪复盖北京。东郊一个仅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隔着条肮脏的河与使馆区遥遥相望。它位于农村与城市交界处,在严密的控制下几乎是个盲点。其中一间小屋的窗户被破布遮住。昏暗的灯光下,七个小伙子围着一台破旧的油印机忙碌。我是其中一个。苦干三天三夜,1949 
年共产党执政以来第一份非官方的文学刊物《今天》诞生了。我们骑车到 
  市内的一家饭馆,悄悄举杯庆祝。第二天,我和两个朋友去张贴。出发前,为避免警察找麻烦,我们修改了自行车牌照。1978年12月23日,《今天》出现在政府机构、出版社、大学区和天安门广场上。随后,我们混在读者中间察言观色。这类作品,尤其是诗歌,已在中国绝迹了三十年
。出乎意料,读者反应热烈。         
    历史应追溯到六十年代末         
    
《今天》的历史应追溯到六十年代末。毛泽东为了平息造反带来的全国性混乱,把城里的中学生送到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其结果,刚好和毛的意愿相反。从社会的顶峰跌到谷底,以及底层现实与国家谎言的矛盾,在昔日的红卫兵中间引发了一场深刻的信仰危机。他们到
书中找真理,用写作表达迷惘。每年冬天农闲,他们返回北京,交换书籍与作作品,形成各种文化沙龙。         
    
我还记得20岁那年读到食指的诗作时的激动。他长我一岁,自1967年开始写作,无疑是其后三十年诗歌新浪潮的开拓者。他的诗第一次和我们自幼习以为常的说教脱钩,写出青春的困惑。其意象新鲜,琅琅上口,让年轻人着迷,通过手抄本广泛流传。多年后我见到食指,他已得了精神病,
在家与医院之间奔走。         
    
我写诗,是在读了食指的诗后不久。那时我是建筑工人,在离北京约三百公里的山区建发电厂。在封闭的环境中,内心的骚动需要一种形式。当时在年轻人中,写旧体诗曾风靡一时,这大概受到作为诗人的毛泽东的影响,其旧体诗几乎人人会背。我也写过旧体诗,但很快发现,由于格律的
束缚,除了赠别怀旧,难以表达更复杂的主题。         
    越禁止越有吸引力         
    
写作是一种禁止的游戏,甚至要冒生命危险,而越是禁止的越有吸引力。在建筑工地,我和几十人住工棚。深夜酣声起伏,我在用草帽制成的台灯下读书写作。工地宣传组借我去搞摄影展览。根据我的要求建的暗室,让我暗自狂喜:厚重的窗帘把世界隔开,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短短几
个月,除了写诗,我还完成了一部中篇小说。         
    
我的朋友赵一凡被捕。他是地下文学作品的收藏家。警察抄走了每一张纸片,其中包括我的诗和小说。我被踢回原班组监督劳动。我开始转移信件手稿,和朋友告别,随时做好坐牢的准备。半夜,汽车驶过,我会吓然惊醒,再不能入睡。那是漫长的等待。但最坏的事情并未发生。后来才知
道,警察根本看不懂那些诗,请来文学所的专家,也看不懂,专家们断言:这是从西方抄来的。我们辛免。         
    青春期的阅读经验具有决定意义         
    那也是一个禁止读书的年代。书从公共场所消失。我们去关闭的图书馆偷书,到废品收购站找书,向其他沙龙和个人借书。出现了个新词“跑书”,即为了找到本好书,得四处奔跑,得有足够的耐心,得谈判、承诺和交换。         
    
青春期的阅读经验对每个人的一生都具有决定意义。起初饥不择食,转而挑剔,最后我们把目光转向“黄皮书”。这套黄色封皮的翻译丛书近百本,系统地介绍了西方现代文学和苏联东欧的解冻文学,是专为高干出版的,印数少,发行范围受到严格控制,但随文化革命的混乱流传到民间。
黄皮书成了北京文化沙龙里带有特权意味的猎物。那时常有这样的情况,一本书经过某个沙龙仅短短几天,大家排着队,废寝忘食。好书一到,我和朋友们只好泡病号,服下对身体有害的药丸,换取时间。         
    
黄皮书不仅为地下作家在精神上找到对应的风景,也为他们发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官方话语的文体:翻译文体。49年后,某些作家弃笔改行,从事外国文学的翻译和研究,其中包括四十年代后期中国诗歌最出色的诗人(后来被称为“九叶派”),如穆旦,袁可嘉,陈敬容,郑敏等。翻译文体
成为创作欲望和新的语言的载体,为地下文学提供了必要的基础,接上   传统之链。         
    地下文学终于浮出地表         
    
1978年秋,上层的权力斗争造成政治松动。以《今天》为代表的地下文学终于浮出地表,和美术,摄影等民间团体,形成冲击官方话语的巨大浪潮。《今天》是以诗歌为主的刊物,其重要诗人有芒克,顾城,多多,舒婷,严力,杨炼,江河等。由于印刷设备差,编辑部成了手工作坊,不少
年轻人来帮忙。到1980年底被查封时,《今天》共出版了九期刊物和四   种丛书,还举办了各种文学活动。每月一次的作品讨论会吸引着众多大学生。    
    1979年的春天和秋天,《今天》在北京玉渊潭公园举办了两次露天朗诵会。导演陈凯歌那时还是电影学院学生,也来帮我们朗诵。在警察严密的监视下,近千名听众兴致盈然地欣赏那些费解的诗作。自1949年以来,举办这样的朗诵会还是头一次。         
    “蒙胧诗”引发全国性论战         
    
共产党和民主的蜜月很快过去了。邓小平下令逮捕了魏京生和其他民运领袖。《今天》于1980年12月被迫关闭。而我刚从青岛度蜜月回来,因拒绝写检查,被所在单位停职反省。晚上回家,一个朋友从树后闪出来。他得到可靠消息:我随时会被捕。跑不跑?我和妻子商量到深夜,还是决定
留下,看事态发展。不久政治风向又转了,我再次幸免。         
    
《今天》虽被查封,但其诗作开始出现在官方刊物上,被统称为“蒙胧诗”,引发了一场持续好几年的全国性论战。在官方评论家眼里,它无异洪水猛兽。适得其反,批评引来更多的读者。被官方话语窒息的年轻人,终于找到呼吸的可能。有一阵在大学几乎人人写诗,办诗社,出诗集。直
到商业化浪潮卷来,诗歌重新退到边缘。         
    
《今天》也成了更年轻一代写作的阴影。84年,“第三代”诗歌以反叛《今天》诗歌的姿态出现。与《今天》诗人不同,“第三代”诗人成长于文化革命后,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卸掉历史包袱,更注重现在时态,用小调代替大调。其中重要诗人有柏桦,张枣,西川,欧阳江河,宋琳,翟
永明,韩东,张真等,多来自四川。我和其中不少人成为朋友,发现我们在诗歌上的共同之处远多于分歧。         
    1989年天安门广场开枪。第二年春天,一些中国作家在挪威首都奥斯陆开会,决定恢复出版《今天》。二十年过去了,从《今天》的问世到死而复生,似乎成为中国当代诗歌的隐喻:被释放的魔鬼再也无法关进小瓶子里去了。 (1998年2月于加利福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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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天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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