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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聊斋志异·卷二》聂小倩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14 13:01:51 1998), 转信
《聊斋志异·卷二》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
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
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
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
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
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
“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
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
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黑曷】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
“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
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
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
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
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
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
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
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
黄金一铤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
“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
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
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妆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
妆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典见】颜向
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
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
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
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妆
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妆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
不从,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
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左衤,右璞去王旁】,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
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鼻句】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
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目炎】闪。宁惧,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
窗上石棂,【炎欠】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
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
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
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
“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
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
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
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
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狐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
陵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
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
“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
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
“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
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
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
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
‘’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户,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
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俗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
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
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妆少诵《楞严经》,今强半
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
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订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
眉颦蹙而欲啼,足【亻匡】【亻襄】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
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匚也】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
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
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左饣,右拖无扌】。
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
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
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
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
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
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
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
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订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
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
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忄栗】。”乃悬之。
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炎欠】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
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目炎】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
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
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
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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