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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xas (百无禁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回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Sep 13 21:14:52 1999), 转信

                    第三回 走穷途忽遇良朋 谈仁路初闻怪状

    却说我搬到客栈里住了两天,然后到伯父公馆里去打听,说还没有回来。我只得耐心再
等。一连打听了几次,却只不见回来。我要请见伯母,他又不肯见,此时我已经住了十多
天,带来的盘缠,本来没有多少,此时看看要用完了,心焦的了不得。这一天我又去打听
了,失望回来,在路上一面走,一面盘算着:倘是过几天还不回来,我这里莫说回家的盘缠
没有,就是客栈的房饭钱,也还不晓得在那里呢!
    正在那里纳闷,忽听得一个人提着我的名字叫我。我不觉纳罕道:“我初到此地,并不
曾认得一个人,这是那一个呢?”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十分面熟的人,只想不出他的姓名,
不觉呆了一呆。那人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连我都不认得了么?你读的书怎样了?”我
听了这几句话,方才猛然想起,这个人是我同窗的学友,姓吴,名景曾,表字继之。他比我
长了十年,我同他同窗的时候,我只有八九岁,他是个大学生,同了四五年窗,一向读书,
多承他提点我。前几年他中了进士,榜下用了知县,掣签掣了江宁。我一向未曾想着南京有
这么一个朋友,此时见了他,犹如婴儿见了慈母一般。上前见个礼,便要拉他到客栈里去。
继之道“我的公馆就在前面,到我那里去罢。”说着,拉了我同去。
    果然不过一箭之地,就到了他的公馆。于是同到书房坐下。我就把去年至今的事情,一
一的告诉了他。说到我伯父出差去了,伯母不肯见我,所以住在客栈的话,继之愕然道:
“哪一位是你令伯?是甚么班呢?”我告诉了他官名,道:“是个同知班。”继之道:
“哦,是他!他的号是叫子仁的,是么?”我说:“是。”继之道:“我也有点认得他,同
过两回席。一向只知是一位同乡,却不知道就是令伯。他前几天不错是出差去了,然而我好
象听见说是回来了呀。还有一层,你的令伯母,为甚又不见你呢?”我说:“这个连我也不
晓得是甚么意思,或者因为向来未曾见过,也未可知。”继之道:“这又奇了,你们自己一
家人,为甚没有见过?”我道:“家伯是在北京长大的,在北京成的家。家伯虽是回过几次
家乡,却都没有带家眷。我又是今番头一次到南京来,所以没有见过。”继之道:“哦,是
了。怪不得我说他是同乡,他的家乡话却说得不象的很呢,这也难怪。然而你年纪太轻,一
个人住在客栈里,不是个事,搬到我这里来罢。我同你从小儿就在一起的,不要客气,我也
不许你客气。你把房门钥匙交给了我罢,搬行李去。”
    我本来正愁这房饭钱无着,听了这话,自是欢喜。谦让了两句,便将钥匙递给他。继之
道:“有欠过房饭钱么?”我说:“栈里是五天一算的,上前天才算结了,到今天不过欠得
三天。”继之便叫了家人进来,叫他去搬行李,给了一元洋银,叫他算还三天的钱,又问了
我住第几号房,那家人去了。我一想,既然住在此处,总要见过他的内眷,方得便当。一想
罢,便道:“承大哥过爱,下榻在此,理当要请见大嫂才是。”继之也不客气,就领了我到
上房去,请出他夫人李氏来相见。继之告诉了来历。这李氏人甚和蔼,一见了我便道:“你
同你大哥同亲兄弟一般,须知住在这里,便是一家人,早晚要茶要水,只管叫人,不要客
气。”此时我也没有甚么话好回答,只答了两半“是”字。坐了一会,仍到书房里去。家人
已取了行李来,继之就叫在书房里设一张榻床,开了被褥。又问了些家乡近事。从这天起,
我就住在继之公馆里,有说有笑,免了那孤身作客的苦况了。
    到了第二天,继之一早就上衙门去。到了向午时候,方才回来一同吃饭。饭罢,我又要
去打听伯父回来没有。继之道:“你且慢忙着,只要在藩台衙门里一问就知道的。我今日本
来要打算同你打听,因在官厅上面,谈一桩野鸡道台的新闻,谈了半天,就忘记了。明日我
同你打听来罢。”我听了这话,就止住了,因问起野鸡道台的话。继之道:“说来话长呢。
你先要懂得‘野鸡’两个字,才可以讲得。”我道:“就因为不懂,才请教呀。”继之道:
“有一种流娼,上海人叫做野鸡。”我诧异道:“这么说,是流娼做了道台了?”继之笑
道:“不是,不是。你听我说:有一个绍兴人,姓名也不必去提他了,总而言之,是一个绍
兴的‘土老儿’就是。这土老儿在家里住得厌烦了,到上海去谋事。恰好他有个亲眷,在上
海南市那边,开了个大钱庄,看见他老实,就用了他做个跑街——”我不懂得跑街是个甚么
职役,先要问明。继之道:“跑街是到外面收帐的意思。有时到外面打听行情,送送单子,
也是他的事。这土老儿做了一年多,倒还安分。一天不知听了甚么人说起‘打野鸡’的好
处,——”我听了,又不明白道:“甚么打野鸡?可是打那流娼么?”继之道:“去嫖流
娼,就叫打野鸡。这土老儿听得心动,那一天带了几块洋钱,走到了四马路野鸡最多的地
方,叫做甚么会香里,在一家门首,看见一个‘黄鱼’。”我听了,又是一呆道:“甚么叫
做黄鱼?”继之道:“这是我说错南京的土谈了,这里南京人,叫大脚妓女做黄鱼。”我笑
道:“又是野鸡,又是黄鱼,倒是两件好吃的东西。”
    继之说:“你且慢说笑着,还有好笑的呢。当下土老儿同他兜搭起来,这黄鱼就招呼了
进去。问起名字,原来这个黄鱼叫做桂花,说的一口北京话。这土老儿化了几块洋钱,就住
了一夜。到了次日早晨要走,桂花送到门口,叫他晚上来。这个本来是妓女应酬嫖客的口头
禅,并不是一定要叫他来的。谁知他土头土脑的,信是一句实话,到了晚上,果然走去,无
聊无赖的坐了一会就走了。临走的时候,桂花又随口说道:‘明天来。’他到了明天,果然
又去了,又装了一个‘干湿’。”我正在听得高兴,忽然听见“装干湿”三个字,又是不
懂。继之道:“化一块洋钱去坐坐,妓家拿出一碟子水果,一碟子瓜子来敬客,这就叫做装
干湿。当下土老儿坐了一会,又要走了,桂花又约他明天来。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桂
花留他住下,他就化了两块洋钱,又住了一夜。到天明起来,桂花问他要一个金戒指。他连
说:‘有有有,可是要过两三天呢。’过了三天,果然拿一个金戒指去。当下桂花盘问他在
上海做甚么生意,他也不隐瞒,一一的照直说了。问他一月有多少工钱,他说:‘六块洋
钱。’桂花道:‘这么说,我的一个戒指,要去了你半年工钱呀!’他说:‘不要紧,我同
帐房先生商量,先借了年底下的花红银子来兑的。’问他一年分多少花红,他说:‘说不定
的,生意好的年分,可以分六七十元;生意不好,也有二三十元。’桂花沉吟了半晌道:
‘这么说,你一年不过一百多元的进帐?’他说:‘做生意人,不过如此。’桂花道:‘你
为甚么不做官呢?’土老儿笑道:‘那做官的是要有官运的呀。我们乡下人,哪里有那种好
运气!’桂花道:‘你有老婆没有?’土老儿叹道:‘老婆是有一个的,可惜我的命硬,前
两年把他克死了。又没有一男半女,真是可怜!’桂花道:‘真的么?’土老儿道:‘自然
是真的,我骗你作甚!’桂花道:‘我劝你还是去做官。’土老儿道:‘我只望东家加我点
工钱,已经是大运气了,哪里还敢望做官!况且做官是要拿钱去捐的,听见说捐一个小老
爷,还要好几百银子呢!’桂花道:‘要做官顶小也要捐个道台,那小老爷做他作甚么!’
土老儿吐舌道:‘道台!那还不晓得是个甚么行情呢!’桂花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包
有个道台给你做。’土老儿道:‘莫说这种笑话,不要折煞我。若说依你的事,你且说出
来,依得的无有不依。’桂花道:‘只要你娶了我做填房,不许再娶别人。’土老儿笑道:
‘好便好,只是我娶你不起呀,不知道你要多少身价呢!’桂花道:‘呸!我是自己的身
子,没有甚么人管我,我要嫁谁就嫁谁,还说甚么身价呀!你当是买丫头么!’土老儿道:
‘这么说,你要嫁我,我就发个咒不娶别人。’桂花道:‘认真的么?’土老儿道:‘自然
是认真的,我们乡下人从来不会撒谎。’桂花立刻叫人把门外的招牌除去了,把大门关上,
从此改做住家人家。又交代用人,从此叫那土老儿做老爷,叫自己做太太。两个人商量了一
夜。
    到了次日,桂花叫土老儿去钱庄里辞了职役。土老儿果然依了他的话。但回头一想,恐
怕这件事不妥当,到后来要再谋这么一件事就难了。于是打了一个主意,去见东家,先撒一
个谎说:‘家里有要紧事,要请个假回去一趟,顶多两三个月就来的。’东家准了。这是他
的意思,万一不妥当,还想后来好回去仍就这件事。于是取了铺盖,直跑到会香里,同桂花
住了几天。桂花带了土老儿到京城里去,居然同他捐了一个二品顶戴的道台,还捐了一枝花
翎,办了引见,指省江苏。在京的时候,土老儿终日没事,只在家里闷坐。桂花却在外面坐
了车子,跑来跑去,土老儿也不敢问他做甚么事。等了多少日子,方才出京,走到苏州去禀
到。桂花却拿出一封某王爷的信,叫他交与抚台。抚台见他土形土状的,又有某王爷的信,
叫好好的照应他。这抚台是个极圆通的人,虽然疑心他,却不肯去盘问他。因对他说道:
‘苏州差事甚少,不如江宁那边多,老兄不如到江宁那边去,分苏分宁是一样的。兄弟这里
只管留心着,有甚差事出了,再来关照罢。’土老儿辞了出来,将这话告诉了桂花。桂花
道:‘那么咱们就到南京去,好在我都有预备的。’于是乎两个人又来到南京,见制台也递
了一封某王爷的信。制台年纪大了,见属员是糊里糊涂的,不大理会;只想既然是有了阔阔
的八行书,过两天就好好的想个法子安置他就是了。不料他去见藩台,照样递上一封某王的
书。
    这个藩台是旗人,同某王有点姻亲,所以他求了这信来。藩台见了人,接了信,看看他
不象样子,莫说别的,叫他开个履历,也开不出来;就是行动、拜跪、拱揖,没有一样不是
碍眼的。就回明了制台,且慢着给他差事,自己打个电报到京里去问,却没有回电;到如今
半个多月了,前两天才来了一封墨信,回得详详细细的。原来这桂花是某王府里奶妈的一个
女儿,从小在王府里面充当丫头。母女两个,手上积了不少的钱,要想把女儿嫁一个阔阔的
阔老,只因他在那阔地方走动惯了,眼眶子看得大了,当丫头的不过配一个奴才小子,实在
不愿意。然而在京里的阔老,那个肯娶一个丫头?因此母女两个商量,定了这个计策:叫女
儿到南边来拣一个女婿,代他捐上功名,求两封信出来谋差事。不料拣了这么一个土货!虽
是他外母代他连恳求带蒙混的求出信来,他却不争气,误尽了事!前日藩台接了这信,便回
过制台,叫他自己请假回去,免得奏参,保全他的功名。这桂花虽是一场没趣,却也弄出一
个诰封夫人的二品命妇了。只这便是野鸡道台的历史了,你说奇不奇呢?”
    我听了一席话,心中暗想,原来天下有这等奇事,我一向坐在家里,哪里得知。又想起
在船上遇见那扮官做贼的人,正要告诉继之。只听继之又道:“这个不过是桂花拣错了人,
闹到这般结果。那桂花是个当丫头的,又当过婊子的,他还想着做命妇,已经好笑了。还有
一个情愿拿命妇去做婊子的,岂不更是好笑么?”我听了,更觉得诧异,急问是怎样情节。
继之道:“这是前两年的事了。前两年制台得了个心神仿佛的病。年轻时候,本来是好色
的;到如今偌大年纪,他那十七八岁的姨太太,还有六七房,那通房的丫头,还不在内呢。
他这好色的名出了,就有人想拿这个巴结他。他病了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候补道,自己陈
说懂得医道。制台就叫他诊脉。他诊了半晌说:‘大帅这个病,卑职不能医,不敢胡乱开
方;卑职内人怕可以医得。’制台道:‘原来尊夫人懂得医理,明日就请来看看罢。’到了
明日,他的那位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来了。诊了脉,说是:‘这个病不必吃药,只用按
摩之法,就可以痊愈。’制台问哪里有懂得按摩的人。妇人低声道:‘妾颇懂得。’制台就
叫他按摩。他又说他的按摩与别人不同,要屏绝闲人,炷起一炉好香,还要念甚么咒语,然
后按摩。所以除了病人与治病的人,不许有第三个人在旁。制台信了他的话,把左右使女及
姨太太们都叫了出去。有两位姨太太动了疑心,走出来在板壁缝里偷看。忽看出不好看的事
情来,大喝一声,走将进去,拿起门闩就打。一时惊动了众多姨太,也有拿门闩的,也有拿
木棒的,一拥上前,围住乱打。这一位夫人吓得走头无路,跪在地下,抱住制台叫救命。制
台喝住众人,叫送他出去。这位夫人出得房门时,众人还跟在后面赶着打,一直打到二门,
还叫粗使仆妇,打到辕门外面去。可怜他花枝招展的来,披头散发的去。这事一时传遍了南
京城。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那么说,这位候补道,想来也没有脸再住在这里了?”继之道:“哼,你说他
没有脸住这里么?他还得意得很呢!”我诧异道:“这还有甚么得意之处呢?”继之不慌不
忙的说出他的得意之处来。
    正是:不怕头巾染绿,须知顶戴将红。要知继之说出甚么话来,且待下文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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