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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美人计吴宫宠西施 言语科子贡说列国
话说越王勾践欲访求境内美女,献于吴王,文种献计曰:“愿得王之近竖百人
,杂以善相人者,使挟其术,遍游国中,得有色者,而记其人地,于中选择,何患
无人?”勾践从其计。半年之中,开报美女,何止二十余人。勾践更使人覆视,得
尤美者二人,因图其形以进。那二人是谁?西施,郑旦。那西施乃苎萝山下采薪者
之女。其山有东西二村,多施姓者,女在西村,故以西施别之。郑旦亦在西村,与
施女毗邻,临江而居,每日相与浣纱于江。红颜花貌,交相映发,不啻如并蒂之芙
蓉也。勾践命范蠡各以百金聘之。服以绮罗之衣,乘以重帷之车,国人慕美人之名
,争欲识认,都出郊外迎候,道路为之壅塞。范蠡乃停西施、郑旦于别馆,传谕:
“欲见美人者,先输金钱一文。”设柜收钱,顷刻而满。美人登朱楼,凭栏而立,
自下望之,飘飘乎天仙之步虚矣。美人留郊外三日,所得金钱无算,悉辇于府库,
以充国用。勾践亲送美人别居土城,使老乐师教之歌舞,学习步容,俟其艺成,然
后敢进吴邦。时周敬王三十一年,勾践在位之七年也。
先一年,齐景公杵臼薨,幼子荼嗣立。是年楚昭王轸薨,世子章嗣立。其时楚
方多故,而晋政复衰,齐自晏婴之死,鲁因孔子之去,国俱不振。独吴国之强,甲
于天下。夫差恃其兵力,有荐食山东之志,诸侯无不畏之。就中单说齐景公,夫人
燕姬,有子而夭,诸公子庶出者,凡六人,阳生最长,荼最幼。荼之母鬻姒贱而有
宠,景公因母及子,爱荼特甚,号为安孺子。景公在位五十七年,年已七十余岁,
不肯立世子,欲待安孺子长成,而后立之。何期一病不起,乃属世臣国夏、高张,
使辅荼为君。大夫陈乞,素与公子阳生相结,恐阳生见诛,劝使出避。阳生遂与其
子壬及家臣阚止,同奔鲁国。景公果使国、高二氏逐群公子,迁于莱邑。景公薨,
安孺子荼既立,国夏、高张左右秉政。陈乞阳为承顺,中实忌之,遂于诸大夫面前
,诡言:“高国有谋,欲去旧时诸臣,改用安孺子之党。”诸大夫信之,皆就陈乞
求计。
陈乞因与鲍牧倡首,率诸大夫家众,共攻高、国,杀高张,国夏出奔莒国。于
是鲍牧为右相,陈乞为左相,立国书、高无平以继二氏之祀。安孺子年才数岁,言
动随人,不能自立。陈乞有心要援立公子阳生,阴使人召之于鲁。阳生夜至齐郊,
留阚止与其子壬于郊外,自己单身入城,藏于陈乞家中。陈乞假称祀先,请诸大夫
至家,共享祭余。诸大夫皆至。鲍牧别饮于他所,最后方到。陈乞候众人坐定,乃
告曰:“吾新得精甲,请共观之。”众皆曰:“愿观。”于是力士负巨囊自内门出
,至于堂前。陈乞手自启囊,只见一个人,从囊中伸头出来,视之,乃公子阳生也
。众人大惊。陈乞扶阳生出,南向立,谓诸大夫曰:“‘立子以长’,古今通典。
安孺子年幼,不堪为君,今奉鲍相国之命,请改事长公子。”鲍牧睁目言曰:“吾
本无此谋,何得相诬?欺我醉耶?”阳生向鲍牧揖曰:“废兴之事,何国无之?惟
义所在。大夫度义可否,何问谋之有无?”陈乞不待言终,强拉鲍牧下拜。诸大夫
不得已,皆北面稽首。陈乞同诸大夫歃血定盟。车乘已具,齐奉阳生升车入朝,御
殿即往,是为悼公。即日迁安孺子于宫外,杀之。悼公疑鲍牧不欲立己,访于陈乞
。乞亦忌牧位在己上,遂阴谮牧与群公子有变,不诛牧,国终不靖。于是悼公复诛
鲍牧,立鲍息,以存鲍叔牙之祀。陈乞独相齐国。国人见悼公诛杀无辜,颇有怨言
。
再说悼公有妹,嫁与邾子益为夫人。益傲慢天礼,与鲁不睦。鲁上卿季孙斯言
于哀公,引兵伐邾,破其国,执邾子益,囚于负瑕。齐悼公大怒曰:“鲁执邾君,
是欺齐也。”遂遣使乞师于吴,约同伐鲁。夫差喜曰:“吾欲试兵山东,今有名矣
!”遂许齐出师。鲁哀公大惧,即释放邾子益复归其国,使人谢齐。齐悼公使大夫
公孟绰辞于吴王,言:“鲁已服罪,不敢劳大王之军旅。”夫差怒曰:“吴师行止
,一凭齐命,吴岂齐之属国耶?寡人当视至齐国,请问前后二命之故。”叱公孟绰
使退。鲁闻吴王怒齐,遂使人送款与吴,反约吴王同伐齐国。夫差欣然即日起师,
同鲁伐齐,围其南鄙。齐举国惊惶,皆以悼公无端召寇,怨言益甚。时陈乞已卒,
子陈恒秉政,乘国人不顺,谓鲍息曰:“子盍行大事,外解吴怨,而内以报家门之
仇?”息辞以不能。恒曰:“吾为子行之。”乃因悼公阅师,进鸩酒,毒杀悼公,
以疾讣于吴车曰:“上国膺受天命,寡君得罪,遂遘暴疾,上天代大王行诛,幸赐
矜恤,勿陨社稷,愿世世服事上国。”夫差乃班师而退,鲁师亦归。国人皆知悼公
死于非命,因畏爱陈氏,无敢言者。陈恒立悼公之子壬,是为简公,简公欲分陈氏
之权,乃以陈恒为右相,阚止为左相。昔人论齐祸皆启于景公。诗曰:
从来溺爱智逾昏,继统如何乱弟昆?
莫怨强臣与强寇,分明自己凿凶门。
时越王教习美女三年,技态尽善,饰以珠幌,坐以宝丰,所过街,香风闻于远
近,又以美婢旋波,移光……等六人为侍女,使相国范蠡进之吴国。夫差自齐回吴
,范蠡入见,再拜稽首曰:“东海贱臣勾践,感大王之恩,不能亲率妻妾,伏侍左
右。遍搜境内,得善歌舞者二人,使陪臣纳之王宫,以供洒扫之役。”夫差望见,
以为神仙之下降也,魂魄俱醉。子胥谏曰:“臣闻‘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
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国之物,王不可受!”夫差曰:“好色,人之同心。勾
践得此美女不自用,而进于寡人,此乃尽忠于吴之证也。相国勿疑。”遂受之。二
女皆绝色,夫差并宠爱之,而妖艳善媚,更推西旋为首。于是西施独夺歌舞之魁,
居姑苏之台,擅专房之宠,出入仪制,拟于妃后。郑旦居吴宫,妒西施之宠,郁郁
不得志,经年而死。夫差哀之,葬于黄茅山,立祠祀之。此是后话。
且说夫差宠幸西施,令王孙雄特建馆娃宫于灵岩之上,铜沟玉槛,饰以珠玉,
为美人游息之所。建“响屟廊”。何为响屟?屟乃鞋名,凿空廊下之地,将大瓮铺
平,覆以厚板,令西施与宫人步屟绕之,铮铮有声,故名响屟今灵岩寺圆照塔前小
斜廊,即其址也。高启《馆娃宫》诗云:
馆娃宫中馆娃阁,画栋侵云峰顶开。
犹恨当时高未极,不能望见越兵来!
王禹偁有《响屟廊》诗云:
廊坏空留响屟名,为因西子绕廊行。
可怜伍相终尸谏,谁记当时曳履声!
山上有玩花池,玩月池。又有井,名吴王井,井泉清碧,西施或照泉而妆,夫
差立于旁,亲为理发。又有洞名西施洞,夫差与西施同坐于此。洞外石有小陷,今
俗名西施迹。又尝与西施鸣琴于山巅,今有琴台。又令人种香于香山。使西施与美
人泛舟采香。今灵岩山南望,一水直如矢,俗名箭泾,即采香泾故处。又有采莲泾
,在郡城东南,吴王从西施采莲处。又于城中开凿大濠,自南直北,作锦帆以游,
号锦帆泾。高启诗云:
吴王在日百花开,画船载乐洲边来。
吴王去后百花落,歌吹无闻洲寂寞。
花开花落年年春,前后看花应几人?
但见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堕行尘。
年年风雨荒台畔,日暮黄鹂肠欲断。
岂惟世少看花人,从来此地无花看。
又城南有长洲苑,为游猎之所。又有鱼城养鱼,鸭城畜鸭,鸡陂畜鸡,酒城造
酒。又尝与西施避暑于西洞庭之南湾,湾可十余里,三面皆山,独南面如门阙。吴
王曰:“此地可以消夏。”因名消夏湾。张羽又有《苏台歌》云:
馆娃宫中百花开,西施晓上姑苏台。霞裙翠袂当空举,身轻似展凌风羽。遥望
三江水一杯,两点微茫洞庭树。转而凝眸未肯回,要见君王射麋处。城头落日欲栖
鸦,下阶戏折棠梨花;隔岸行人莫倚盼,干将莫邪光粲粲。
夫差自得西施,以姑苏台为家,四时随意出游,弦管相逐,流连忘返。惟太宰
嚭、王孙雄常侍左右,子胥求见,往往辞之。
越王勾践闻吴王宠幸西施,日事游乐,复与文种谋之。文种对曰:“臣闻‘国
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今岁年谷歉收,粟米将贵,君可请贷于吴,以救民饥。
天若弃吴,必许我贷。”勾践即命文种以重币贿伯嚭,使引见吴王。吴王召见于姑
苏台之宫,文种再拜请曰:“越国洿下,水旱不调,年谷不登,人民饥困。愿从大
王乞太仓之谷万石,以救目前之馁,明年谷熟,即当奉偿。”夫差曰:“越王臣服
于吴,越民之饥,即吴民之饥也。吾何爱积谷,不以救之?”时子胥闻越使至,亦
随至苏台,得见吴王,及闻许其请谷,复谏曰:“不可,不可!今日之势,非吴有
越,即越有吴。吾观越王之遣使者,非真饥困而乞籴也,将以空吴之粟也。与之不
加亲,不与未成仇,王不如辞之。”吴王曰:“勾践囚于吾国,却行马前,诸侯莫
不闻知。今吾复其社稷,恩若再生,贡献不绝,岂复有背叛之虞乎?”子胥曰:“
吾闻越王早朝晏罢,恤民养士,志在报吴。大王又输粟以助之,臣恐麋鹿将游于姑
苏之台矣。”吴王曰:“勾践业已称臣,乌有臣而伐君者?”子胥曰:“汤伐桀,
武王伐纣,非臣伐君乎?”伯嚭从旁叱之曰:“相国出言太甚,吾王岂桀、纣之比
耶?”因奏曰:“臣闻葵邱之盟,遏籴有禁,为恤邻也。况越,吾贡献之所自出乎
?明岁谷熟,责其如数相偿,无损于吴,而有德于越,何惮而不为也?”夫差乃与
越粟万石,谓文种曰:“寡人逆群臣之议,而输粟于越,年丰必偿,不可失信!”
文种再拜稽首曰:“大王哀越而救其饥馁,敢不如约。”文种领谷万石,归越,越
王大喜,群臣皆呼“万岁!”勾践即以粟赐国中之贫民,百姓无不颂德。
次年,越国大熟。越王问于文种曰:“寡人不偿吴粟,则失信;若偿之,则损
越而利吴矣。奈何?”文种对曰:“宜择精粟,蒸而与之,彼爱吾粟,而用以布种
,吾计乃得矣。”越王用其计,以熟谷还吴,如其斗斛之数。吴王叹曰:“越王真
信人也!”又见其谷粗大异常,谓伯嚭曰:“越地肥沃,其种甚嘉,可散与吾民植
之。”于是国中皆用越之粟种。不复发生,吴民大饥。夫差犹认以为地土不同,不
知粟种之蒸熟也。文种之计亦毒矣!此周敬王三十六年事也。越王闻吴国饥困,便
欲兴兵伐吴。文种谏曰:“时未至也,其忠臣尚在。”越王又问于范蠡,蠡对曰:
“时不远矣!愿王益习战以待之。”越王曰:“攻战之具,尚未备乎?”蠡对曰:
“善战者,必有精卒,精卒必有兼人之技,大者剑戟,小者弓弩,非得明师教习,
不得尽善。臣访得南林有处女,精于剑戟;又有楚人陈音,善于弓矢,王其聘之。
”越王分遣二使,持重币往聘处女及陈音。
单说处女不知名姓,生于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不由师傅,自然工于击刺
。使者至南林,致越王之命,处女即随使北行。至山阴道中,遇一白须老翁,立于
车前,问曰:“来者莫非南林处女乎?有何剑术,敢受越王之聘?愿请试之!”处
女曰:“妾不敢自隐,惟公指教!”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
竹折,未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以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
声而去。使者异之。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坐,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
,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
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
。”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习军
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或
曰:“天欲兴越亡吴,故遣神女下授剑术,以助越也。”
再说楚人陈音,以杀人避仇于越。蠡见其射必命中,言于越王,聘为射师。王
问音曰:“请闻弓弩何所而始?”陈音对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生于
古之孝子。古者人民朴实,饥食鸟兽,渴饮雾露。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有孝
子不忍见其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时为之歌曰:‘断木续竹,飞土逐肉
。’至神农皇帝兴,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以立威于四方。有弧父者,生于楚之荆
山,生不见父母,自为儿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于逢蒙,
逢蒙传于琴氏。琴氏以为诸侯相伐,弓矢不能制服,乃横弓著臂,施机设枢,加之
以力,其名曰弩。琴氏传之楚三侯,楚由是世世以桃弓棘矢,备御邻国。臣之前人
,受其道于楚,五世于兹矣。弩之所向,鸟不及飞,兽不及走。惟王试之!”越王
亦遣士三千,使音教习于北郊之外。音授以连弩之法,三矢连续而去,人不能防。
三月尽其巧。陈音病死,越王厚葬之,名其山曰陈音山。此是后话。髯仙诗云:
击剑弯弓总为吴,卧薪尝胆泪几枯。
苏台歌舞方如沸,遑问邻邦事有无。
子胥闻越王习武之事,乃求见夫差,流涕而言曰:“大王信越之臣顺,今越用
范蠡,日夜训练士卒,剑戟弓矢之艺,无不精良。一旦乘吾间而入,吾国祸不支矣
。王如不信,何不使人察之?”夫差果使人探听越国,备知处女、陈音之事,回报
夫差。夫差谓伯嚭曰:“越已服矣,复治兵欲何为乎?”嚭对曰:“越蒙大王赐地
,非兵莫守。夫治兵,乃守国之常事,王何疑焉?”夫差终不释然,遂有兴兵伐越
之意。
话分两头。再说齐国陈氏,世得民心,久怀擅国之志。及陈恒嗣位,逆谋愈急
,惮高国之党尚众,思尽去之,乃奏于简公曰:“鲁邻国而共吴伐齐,此仇不可忘
也。”简公信其言。恒因荐国书为大将,高无平、宗楼副之,大夫公孙夏、公孙挥
、闾丘明等皆从。悉车千乘,陈恒亲送其师。屯于汶水之上,誓欲灭鲁方还。时孔
子在鲁,删述《诗》、《书》。一日,门人琴牢字子张,自齐至鲁,来见其师。孔
子问及齐事,知齐兵在境上,大惊曰:“鲁乃父母之国,今被兵,不可不救!”因
问群弟子:“谁能为某出使于齐,以止伐鲁之兵者?”子张、子石俱愿往,孔子不
许。子贡离席而问曰:“赐可以去乎?”孔子曰:“可矣。”子贡即日辞行,至汶
上,求见陈恒,恒知子贡乃孔门高弟,此来必有游说之语,乃预作色以待之。
子贡坦然而入,旁若无人。恒迎入相见,坐定,问曰:“先生此来,为鲁作说
客耶?”子贡曰:“赐之来,为齐非为鲁也。夫鲁,难伐之国,相国何为伐之?”
陈恒曰:“鲁何难伐也?”子贡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狭以浅;其君弱;大臣无
能;士不习战,故曰‘难伐’。为相国计,不如伐吴。吴城高而池广,兵甲精利,
又有良将为守,此易攻耳。”恒勃然曰:“子所言难易,颠倒不情,恒所不解。”
子贡曰:“请屏左右,为相国解之。”恒乃屏去从人,前席请教。子贡曰:“赐闻
‘忧在外者攻其弱,忧在内者攻其强。’赐窃窥相国之势,非能与诸大臣共事者也
。今破弱鲁以为诸大臣之功,而相国无与焉,诸大臣之势日盛,而相国危矣!若移
师于吴,大臣外困于强敌,而相国专制齐国,岂非计之最便乎?”陈恒色顿解,欣
然问曰:“先生之言,彻恒肺腑。然兵已在汶上,若移而向吴,人将疑我,奈何?
”子贡曰:“但按兵勿动,赐请南见吴王,使救鲁而伐齐,如是而战吴,不患无词
。”陈恒大悦,乃谓国书曰:“吾闻吴将伐齐,吾兵姑驻此,未可轻动,打探吴人
动静,须先败吴兵,然后伐鲁。”国书领诺,陈恒遂归齐国。
再说子贡星夜行至东吴,来见吴王夫差,说曰:“吴、鲁连兵伐齐,齐恨入骨
髓。今其兵已在汶上,将以伐鲁,其次必及吴。大王何不伐齐以救鲁?夫败万乘之
齐,而收千乘之鲁,威加强晋,吴遂霸矣。”夫差曰:“前者齐许世世服事吴国,
寡人以此班师。今朝聘不至,寡人正欲往问其罪。但闻越君勤政训武,有谋吴之心
。寡人欲先伐越国,然后及齐未晚。”子贡曰:“不可!越弱而齐强,伐越之利小
,而纵齐之患大。夫畏弱越而避强齐,非勇也;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也;智勇俱
失,何以争霸?大王必虑越国,臣请为大王东见越王,使亲橐鞬以从下吏何如?”
夫差大悦曰:“诚如此,孤之愿也。”
子贡辞了吴王,东行至越。越王勾践闻子贡将至,使侯人预为除道,郊迎三十
里,馆之上舍,鞠躬而问曰:“敝邑僻处东海,何烦高贤远辱?”子贡曰:“特来
吊君!”勾践再拜稽首曰:“孤闻‘祸与福为邻。’先生下吊,孤之福矣,请闻其
说。”子贡曰:“臣今者见吴王,说以救鲁而伐齐,吴王疑越谋之,其意欲先加诛
于越。夫无报人之志,而使人疑之者,拙也;有报人之志,而使人知之者,危也。
”勾践愕然长跪曰:“先生何以救我?”子贡曰:“吴王骄而好佞,宰嚭专而善谗
。君以重器悦其心,以卑辞尽其礼。亲率一军,从于伐齐。彼战而不胜,吴自此削
矣;若战而胜,必侈然有霸诸侯之心,将以兵临强晋。如此,则吴国有间,而越可
乘也。”勾践再拜曰:“先生之来,实出天赐。如起死人而肉白骨,孤敢不奉教!
”乃赠子贡以黄金百镒,宝剑一口,良马二匹。子贡固辞不受。还见吴王,报曰:
“越王感大王生全之德,闻大王有疑,意甚悚惧,旦暮遣使来谢矣。”夫差使子贡
就馆,留五日,越果遣文种至吴,叩首于吴王之前曰:“东海贱臣勾践,蒙大王不
杀之恩,得奉宗祀,虽肝脑涂地,未能为报!今闻大王兴大义,诛强救弱,故使下
臣种,贡上前王所藏精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勾
践请问师期,将悉四境之内,选士三千人,以从下吏。勾践愿披坚执锐,亲受矢石
,死无所惧。夫差大悦,乃召子贡谓曰:“勾践果信义人也。欲率选士三千,以从
伐齐之役,先生以为可否?”子贡曰:“不可。夫用人之众,又役及其君,亦太过
矣。不如许其师而辞其君。”夫差从之。
子贡辞吴,复北往晋国,见晋定公,说曰:“臣闻‘无远虑者,必有近忧。’
今吴之战齐有日矣。战而胜,必与晋争伯,君宜修兵休卒以待之。”晋侯曰:“谨
受教。”比及子贡反鲁,齐兵已为吴所败矣。不知吴如何败齐,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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