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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白水滩名伶掷帽 青阳港好鸟离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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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里,正说兴中会党员陆皓冬,请他党友杨云衢,到燕庆里新挂牌子改名
曹梦兰的傅彩云家去吃酒解闷。在间壁房间里一班广东阔客口中,得到了陈千秋在
日本的消息,皓冬要向大姐阿毛问那班人的来历。我想读书的看到这里,一定说我
叙事脱了筝了,彩云跟了张夫人出京,路上如何情形,没有叙过。而且彩云曾经斩
钉截铁地说定守一年的孝,怎么没有满期,一踏上南边的地,好象等不及地就走马
上章台呢?这里头,到底怎么一回事呢?请读书的恕我一张嘴,说不了两头话。既
然大家性急,只好先把彩云的事从头细说。
原来彩云在雯青未死时,早和有名武生孙三儿勾搭上手,算顶了阿福的缺。他
们的结识,是在宣武门外的文昌馆里。那天是内务府红郎中官庆家的寿事,堂会戏
唱得非常热闹,只为官庆原是个绔袴班头,最喜欢听戏。他的姑娘叫做五妞儿,虽
然容貌平常,却是风流放诞,常常假扮了男装上馆子、逛戏园,京师里出名的女戏
迷。所以那一回的堂会,差不多把满京城的名角都叫齐了,孙三儿自然也在其列。
雯青是翰院名流,向来瞧不起官庆的,只是彩云和五妞儿气味相投,往来很密,这
日官家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用说老早的鱼轩莅止了。彩云和五妞儿还有几个内城里
有体面的堂客,占了一座楼厢,一壁听着戏曲,一壁纵情谈笑,有的批评生角旦角
相貌打扮的优劣,有的考究胡子青衣唱工做工的好坏,倒也议论风生,兴高采烈。
看到得意时,和爷儿们一般,在怀里掏出红封,叫丫鬟们向戏台上抛掷。台上就有
人打千谢赏,嘴里还喊着谢某太太或某姑娘的赏!有些得窍一点的优伶,竟亲自上
楼来叩谢。这班堂客,居然言来语去地搭讪。彩云看了这般行径,心里暗想:我在
京堂会戏虽然看得多,看旗人堂会戏却还是第一遭,不想有这般兴趣,比起巴黎、
柏林的跳舞会和茶会自由快乐,也不相上下了。正是人逢乐事,光阴如驶,彩云看
了十条出戏,天已渐渐的黑了。彩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恐怕回去得晚,雯青又要
罗嗦。不是彩云胆小谨慎,只因自从阿福的事,雯青把柔情战胜了她。终究人是有
天良的,纵然乐事赏心,到底牵肠挂肚,当下站了起来,向五妞儿告辞。五妞儿把
她一拉,往椅子上只一揿,笑着道:“金太太,您忙什么,别提走的话,我们的好
戏,还没登场呢!”彩云道:“今儿的戏,已够瞧了,还有什么好戏呢?”五妞儿
道:“孙三儿的《白水滩》,您不知道吗?快上场了!您听完他这出拿手戏再走不
迟。”彩云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孽缘前定,身不由主地软软儿坐住了。一霎时,锣
鼓喧天,池子里一片叫好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孙三儿扮着十一郎,头戴范阳卷
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满镶净色银战袍,一根两头垂穗雪线编成的白蜡杆儿当了
扁担,扛着行囊,放在双肩上,在万盏明灯下,映出他红白分明、又威又俊的椭圆
脸,一双旋转不定、神光四射的吊梢眼,高鼻长眉,丹唇白齿,真是女娘们一向意
想里酝酿着的年少英雄,忽然活现在舞台上,高视阔步地向你走来。这一来,把个
风流透顶的傅彩云直看得眼花缭乱,心头捺不住突突地跳,连阿福的伶俐、瓦德西
的英武都压下去了。彩云这边如此的出神,谁知那边孙三儿一出台,瞥眼瞟见彩云
,虽不认得是谁家宅眷,也似张君瑞遇见莺莺,魂灵儿飞去半天,不住地把眼光向
楼厢上睃,不期然而然的两条阴阳电,几次三番地要合成交流,爆出火星来。可是
三儿那场戏文,不但没有脱卯,反而越发卖力,刚刚演到紧要的打棍前面,跳下山
来,嘴里说着“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两句,说完后,将头上戴的圆
笠向后一丢,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用力太大,那圆笠子好象有眼似地滴溜溜飞出
舞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彩云怀里。那时楼上楼下一阵鼓噪,像吆喝,又像欢呼,
主人官庆有些下不来,大声叫戏提调去责问掌班。哪里晓得彩云倒坦然无事,顺手
把那笠儿丢还戏台上,向三儿嫣然一笑。三儿劈手接着,红着脸,对彩云请了个安
。此时满园里千万只眼,全忘了看戏文,倒在那里看他们串的真戏了。官庆却打发
一个家人上来,给彩云道歉,还说待一会儿戏完了要重处孙三儿。彩云忙道:“请
你们老爷千万别难为他们,这是无心失手,又没碰我什么。”五妞儿笑着道:“可
不是,金太太是在龙宫月殿里翻过身来的人,不像那些南豆腐的娘儿们遮遮掩掩的
。你瞧,她多么大方!我们谁都赶不上!你告诉爷,不用问了!等这出完了,叫孙
三儿亲自上楼来,给金太太赔个礼就得了!”回过头,眯缝着眼,向彩云道:“是
不是?”彩云只点着头,那家人诺诺连声地去了。不一会,真的那家人领了孙三儿
跑到边厢栏杆外,靠近彩云,笑眯眯地又请了一个安,嘴里说道:“谢太太恕我失
礼!”彩云只少得没有去搀扶,半抬身,眼斜瞅着道:“这算得什么!”两人见面
,表面上彼此只说了一句话,但四目相视,你来我往,不知传递了多少说不出的衷
肠。这一段便是彩云和孙三儿初次结识的历史。
后来渐渐热络,每逢堂会,或在财神馆,或在天和馆,或在贵家的宅门子里,
彩云先还随着五妞儿各处地闯,和三儿也到处厮混,越混越密切,竟如胶如漆起来
,便瞒了五妞儿,买通了自己的赶车儿的贵儿,就在东交民巷的番菜馆里幽会了几
次。还不痛快,索性两下私租了杨梅竹斜街一所小四合房子,做了私宅。在雯青未
病以前,两人正打得火一般的热,以致风声四布,竟传到雯青耳中,把一个名闻中
外的状元郎生生气死。等到雯青一死,孙三儿心里暗喜,以为从此彩云就是他的专
利品了。他料想金家决不能容彩云,彩云也决不会在金家守节,只要等遮掩世人眼
目的七七四十九天,或一百天过了,彩云一定要跳出樊笼,另寻主顾。这个主顾,
除了他,还有谁呢?第一使他欢喜的,彩云固然是人才出众,而且做了廿多年得宠
的姨太太,一任公使夫人,听得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单讲珠宝金钻,也够一生吃着
不尽了。他现在只盼彩云见面,放出他征服女娘们的看家本事来迷惑。他又深知道
彩云虽则一生宠擅专房,心上时常不足,只为没有做着大老母;仿佛做官的捐班出
身,哪怕做到督抚,还要去羡慕正途的穷翰林一样。他就想利用彩云这一个弱点,
把自己实在已娶过亲的事瞒起,只说讨他做正妻,拚着自己再低头服小些,使彩云
觉得他知趣而又好打发,不怕她不上钩。一上了钩,就由得他摆布了。到了那其间
,不是人财两得吗?孙三儿想到这里,禁不往心花怒放,忽然一个转念,口对口自
语道:“且慢,别瞎得意!彩云不是个雏儿,是个精灵古怪、见过大世面的女光棍
!做个把戏子的大老母,就骗得动他的心吗?况金雯青也是风流班首,难道不会对
她陪小心、说矮话吗?她还是馋嘴猫儿似的东偷西摸。现在看着,好象她很迷恋我
,老实说,也不过像公子哥儿嫖姑娘一样,吃着碗里,瞧着碟里,把我当做家常例
饭的消闲果子吧咧!”三儿顿了顿,又沉思了一回,笑着点头道:“有了,山珍海
味,来得容易吃得多,尽你爱吃,也会厌烦;等到一厌烦,那就没救了。我既要弄
她到手,说不得,只好趁她紧急的当口,使些刁计的了。这些都是孙三儿得了雯青
死信后,心上的一番算盘。
若说到彩云这一边呢,在雯青新丧之际,目睹病中几番含胡的嘱咐,回想多年
宠爱的恩情,明明雯青为自己而死,自己实在对不起雯青,人非木石,岂能漠然!
所以倒也哀痛异常,因哀生悔,在守七时期,把孙三儿差不多淡忘了。但彩云终究
不是安分的人,第一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独睡过,这回居然规规矩矩守了五十多天的
孤寂,在她已是石破天惊的苦节了。日月一天一天地走,悲痛也一点一点地减,先
觉得每夜回到空房,四壁阴森,一灯低黯,有些儿胆怯;渐感到一人坐守长夜,拥
衾对影,倚枕听更,有些儿愁烦;到后来只要一听到鼠子厮叫、猫儿打架,便禁不
住动心。自己很知道自己这种孤苦的生活,万不能熬守长久,与其顾惜场面、硬充
好汉,到临了弄得一塌糊涂,还不如一老一实,揭破真情,自寻生路。她想就是雯
青在天之灵,也会原谅她的苦衷。所以不守节,去自由,在她是天经地义的办法,
不必迟疑的;所难的是得到自由后,她的生活该如何安顿?再嫁呢,还是住家?还
是索性大张旗鼓地重理旧业?这倒是个大问题。费了她好久的考量,她也想到若再
嫁人,再要像雯青一样的丈夫,才貌双全,风流富贵,而且性情温厚,凡事随顺,
只怕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么去嫁孙三儿吗?那如何使得!这种人,不过是一
时解闷的玩意儿,只可我玩他,不可被他玩了去。况且一嫁人,就不得自由,何苦
脱了一个不自由,再找一个不自由呢?住家呢,那就得自立门户,固然支撑的经费
不易持久,自己一点儿小积蓄不够自己的挥霍。况一挂上人家的假招牌,便有许多
面子来拘束你,使你不得不藏头露尾;寻欢取乐,如何能称心适意!她彻底地想来
想去,终究决定了公开地去重理旧业。等到这个主意一定,她便野心勃发,不顾一
切地立地进行。她进行的步骤,第一要脱离金家的关系,第二要脱离金家后过渡时
期的安排。要脱离金家,当然要把不能守节的态度,逐渐充分地表现,使金家难堪
。要过渡时期的按排,先得找一个临时心腹的忠奴,外间供她驱使,暗中做她保护
。为这两种步骤上,她不能不伸出她敏巧的纤腕,顺手牵羊的来利用孙三儿了。闲
话少说。
却说那一天,正是雯青终七后十天上,张夫人照例地借了城外的法源寺替雯青
化库诵经,领了继元和彩云同去,在寺中忙了整一天。等到纸宅冥器焚化佛事完毕
后,大家都上车回家,彩云那天坐的车,便是她向来坐的那一辆极华美的大鞍车,
驾着一匹菊花青的高头大骡,赶车的是她的心腹贵儿,出来时她本带着个小丫头,
却老早先打发了回家。此时她故意落后,等张夫人和少爷的车先开走了,她才慢吞
吞地出寺上车。贵儿是个很乖觉的小子,伺候彩云上车后,放了车帘,站在身旁问
道:“太太好久没出门了,这儿离杨梅竹斜街没多远儿,太太去散散心吧?”彩云
笑道:“小油嘴儿,你怎么知道我要上那儿去呢?你这一向见过他没有?”贵儿道
:“不遇见,我也不说了。昨天三爷还请我喝了四两白干儿,说了一大堆的话。他
正惦记着你呢!”彩云道:“别胡说了!我就依你上那儿去。”贵儿一笑,口中就
得儿得儿赶着车前进,不一会,到了他们私宅门口。彩云下了车,吩咐贵儿把车子
寄了厂,马上去知照孙三儿快来。彩云走进一家高台级、黑漆双扇大门的小宅门子
,早有看守的一对男女,男的叫赵大,女的就是赵大家的,在门房里接了出来,扶
了彩云向左转弯进了六扇绿色侧墙门,穿过倒厅小院,跨入垂花门。门内便是一座
三间两厢的小院落,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布置得极其精致。东首便是卧房,地敷氍
毹,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一张金匡镜面宫式的踏步床,衬着蚊帐
窗帘,几毯门幕,全用雪白的纱绸,越显得光色迷离,荡人心魄。这是彩云独出心
裁敷设的。当下一进房来,便坐在床前一张小圆矮椅上。赵家的忙着去预备茶水,
捧上一只粉定茶杯,杯内满盛着绿沉沉新泡的碧螺春。彩云一壁接在手里喝着,一
壁向赵家的问道:“我一个多月不来,三爷到这儿来过没有?”赵家的道:“三爷
差不多还是天天来,有时和朋友在这儿喝酒、唱曲、赌牌,有时就住下了。”彩云
到:“他给你们说些什么来?”赵家的道:“他尽发愁,不大说话。说起话来,老
是愁着太太在家里憋闷出病来。”彩云点点头儿。此时彩云被满房火一般的颜色,
挑动了她久郁的情焰,只巴着三儿立刻飞到面前。正盼哩,忽听院中脚步响,见贵
儿一人来了。彩云忙问道:“怎样没有一块儿来?你瞧见了没有呢?”贵儿道:“
瞧是瞧见了,他也急得什么似的,想会你。巧了景王府里堂会戏,贞贝子贞大爷一
定要叫他和敷二爷合串《四杰村》,十二道金牌似地把他调了去。他托我转告您,
戏唱完了就来,请您耐心等一等。”彩云听了,心上十分的不快,但也没有法儿,
就此回去也不甘心,只好叫贵儿且出去候着,自己懒懒地仍旧坐下,和赵家的七搭
八扯地胡讲了一会,觉得不耐烦,爽性躺在床上养神。静极而倦,朦眬睡去。等到
醒来,见房中已点上灯,忙叫赵家的问什么时候。赵家的道:“已经晚饭时候了。
晚饭已给太太预备着,要开不要开?”彩云觉得有些饥饿,就叫开上来,没情没绪
吃了一顿哑饭。又等了两个钟头,还是杳无消息,真有些耐不住了,忽见贵儿奔也
似地进来道:“三爷打发人来了,说今夜不得出城,请太太不要等了,明天再会吧
。”这个消息,真似一盆冷水,直浇到彩云心里。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天
再会,说得好风凉的话儿!管他呢!我们走我们的!”说着,气愤愤地叫贵儿套车
,一径回家。到得家里,已在二更时候,明知张夫人还没睡,她也不去,自管自径
到自己房里,把衣服脱下一撂,小丫头接也接不及,撒得一地,倒在床上就睡。其
实哪里睡得着,嘴里虽怨恨三儿,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只想三儿好处:多么勇猛,
多么伶俐,又多么熨贴。满拟今天和他取乐一天,填补一月以来的苦况。千不巧,
万不巧,碰上王府的堂会,害我白等了一天。可是越等不着他,心里越要他,越爱
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此翻来复去,直想了一夜,等天一亮,偷偷儿叫贵儿先去约
定了。梳洗完了,照例到张夫人那里去照面。那天,张夫人颜色自然不会好看,问
她昨天到了哪里,这样回来的晚。她随便捏了几句在哪里听戏的谎话。张夫人却正
颜厉色地教训起来说:“现在比不得老爷在的时节,可以由着你的性儿闹。你既要
守节,就该循规蹈矩,岂可百天未满,整夜在外,成何体统!”彩云不等张夫人说
完,别转脸冷笑道:“什么叫做体统?动不动就抬出体统来吓唬人!你们做大老母
的有体统,尽管开口体统、闭口体统。我们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体统,那儿轮得
到我们讲体统呢!你们怕失体统,那么老实不客气的放我出去就得了!否则除非把
你的诰封借给我不还。”说着,仰了头转背自回卧房。张夫人徒受了这意外的顶撞
,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彩云也不管,回到房里,贵儿已经回来,告诉她三儿
约好在私宅等候。彩云饭也不吃,人也不带,竟自上车,直向杨梅竹斜街而来。到
得门口,三儿早已纱衫团扇,玉琢粉装,倚门等待,一见面,便亲手拿了车踏凳,
扶了彩云下车,一路走一路说道:“昨儿个真把人掯死了!明知您空等了一天,一
定要骂我,可是这班王爷阿哥儿们死钉住了人不放,只顾寻他们的乐,不管人家的
死活,这只好求您饶我该死了!”彩云洒脱了他手向前跑,含着半恼恨的眼光回瞪
着三儿道:“算了吧,别给我猫儿哭耗子似的,知道你昨儿玩的是什么把戏呢!除
了我这傻子,谁上你这当!”三儿追上一步,捱着喊道:“屈天冤枉,造诳的害疔
疮!”说着话,已进了房。两人坐在中央放的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上,一般的四个
鼓墩,都罩着银地红花的锦垫,桌上摆着一盘精巧糖果,一双康熙五彩的茶缸。赵
家的上来伺候了一回,彩云吩咐她去休息,她退出去了。房中只剩他们俩面对面,
彼此久别重逢,自不免诉说了些别后相思之苦。三儿看了彩云半晌道:“你现在打
算怎么样?难道真的替老金守节吗?我想你不会那么傻吧!”彩云道:“说的是,
我正为难哩!我是个孤拐儿,自己又没有见识,心口自商量,谁给我出主意呢?”
三儿涎着脸道:“难道我不是你的体己人吗?”彩云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替我想
个主意呢?”三儿暗忖那话儿来了,但是我不可卤莽,便把心事露出,火候还没有
熟呢,回说道:“我很知道你的心,照良心说,你自然愿意守;但是实际上,你就
是愿守,金家人未必容你守,守下去没得好收场。所以我替你想,除了出来没有你
的活路。”彩云道:“出来了,怎么样呢?”三儿道:“像你这样儿身分,再落烟
花,实在有一点犯不着了。而且金家就算许你出来,个见得许你做生意。论正理,
自然该好好儿再嫁一个人。不过‘吃了河豚,百样无味’,你嫁过了金状元,只怕
合得上你胃口的丈夫就难找了。”彩云忽低下头去,拿帕子只揾着脸,哽噎地道:
“谁还要我这苦命的人呢?若是有人真心爱我,肯体贴我的痴心,不把人一夜一夜
地向冰缸里搁,倒满不在乎状元不状元,我都肯跟他走。”三儿听了这些话,忙走
过来,一手替她拭泪,一手搂着她道:“这都是我不好,倒提起你心事来了。快不
要哭,我们到床上去躺会子吧!”此时彩云不由自主地两条玉臂勾住了三儿项脖,
三儿轻轻地抱起彩云,迈到床心,双双倒在枕上。正当春云初展、渐入佳境之际,
赵家的突然闯进房来喊道:“三爷,外边儿有客立等会你。”三儿倏地坐起来,向
彩云道:“让我去看一看是谁再来!”彩云没防到这阵横风,恨得牙痒痒的,在三
儿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一推道:“去罢,我认得你了!”三儿趁势儿嘻皮赖
脸地往外跑。彩云赌气一翻身,朝里床睡了。原想不过一时扫兴,谁知越等越没有
消息,心里有些着慌,一迭连声喊赵家的。赵家的带笑走到床边道:“太太并没睡
着哩?我倒不敢惊动。天下真有不讲理的人!三爷又给景王府派人邀了去了,真和
提犯人一般的,连三爷要到里面来说一声都不准。我眼睁睁看他拉了走。”这几句
话把彩云可听呆了,心里又气又诧异,暗想怎么会两天出来,恰巧碰上两天都有堂
会。三儿尽管红,从前没有这么忙过,不要三儿有了别的花样吧?要是这样,还是
趁早和他一刀两段的好,省得牵肠挂肚不爽快。沉思了一会,哝哝独语道:“不会
,不会!昨天赵家的不是说我不出来时,他差不多天天来的吗?若然他有了别人,
哪有工夫光顾这空屋了呢?就是他刚才对我的神情,并不冷淡,这是在我老练的眼
光下逃不了的。也许事有凑巧,正遇到他真的忙。”忽又悟到什么似地道:“不对
,不对!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小房子,谁都不知道的。景王府里派的人,怎么会跑到
这里来邀了?这明明是假的,是三儿的捣鬼。但他捣这个鬼什么用意呢?既不是为
别人,那定在我身上。噢,我明白了,该死的小王八,他准看透了我贪恋他的一点
,想借此做服我,叫我看得见、吃不着,吊得我胃口火热辣辣的,不怕我不自投罗
网。吓,好厉害的家伙!这两天,我已经被他弄得昏头昏脑了,可是我傅彩云也不
是窝子货,今儿个既猜破了你的鬼计,也要叫你认识认识我的手段。”彩云想到这
里,倒笑逐颜开地坐了起来,立刻叫贵儿套车回家。一路上心里算:“三儿弄这种
手腕虽则可恶,然目的不过要我真心嫁他,并无恶意。若然我设法报复,揭破机关
,原不是件难事,不过结果倒弄得大家没趣,这又何苦来呢!我现在既要跳出金门
,外面正要个连手,不如将计就计,假装上钩,他为自己利益起见,必然出死力相
助。等到我立定了脚,嫁他不嫁他,权还在我,怕什么呢!”这个主意是彩云最后
的决定,一路心上的轮和车上的轮一般地旋转,不觉已到了家门。谁知一进门,恰
碰上张夫人为她的事,正请了钱唐卿、陆菶如在那里商量,她在窗外听得不耐烦,
爽性趁此机会直闯进去,把出去的问题直捷痛快地解决了。
上面所叙的事,都是在未解决以前彩云在外放浪的内容。解决以后,彩云既当
众声明不再出门,她倒很守信义,并不学时髦派的言行相违。不过叫贵儿暗中通知
了孙三儿,若要见面,除非他肯冒险一试武生的好身手,夜间从屋上来。这也是彩
云作难三儿的一种策略。三儿也晓得彩云的用意,竟不顾死活地先约定时刻,在三
更人定后,真做了黄衫客从檐而下。彩云倒出于意外,自然惊喜欲狂,不觉绸缪备
至。三儿乘机把愿娶她做正妻的话说了。彩云要求他只要肯同到南边,凡事任凭处
置。三儿也答应了。从此夜来明去,幽会了好几次。那夜彩云正为密运首饰箱出去
,约得时间早了一点,以致被张夫人的老妈撞破,闹了一个贼案。这些情节,我已
经在二十六回里叙过,这里不过补叙些事情的根源,不必絮烦。
幸亏第二天,彩云就跟了张夫人和金继元护了雯青灵柩,由水路出京,这案子
自然不去深究了。孙三儿也在此时从旱路到津。等到张夫人等在津,把雯青的柩由
津海关道成木生招呼,安排在招商局最新下水的新铭船上,家眷包了三个头等舱,
平平安安地出海。孙三儿早坐了怡和公司的船,先到上海,替彩云暗中布置一切去
了。这边张夫人和彩云等坐的新铭船,在海中走了五天。那天午后,进了吴淞口,
直抵金利源码头,码头上扎起了素彩松枝,排列了旗锣牌伞,道、县官员的公祭,
招商局的路祭,虽比不上生前的煊赫排衙,却还留些子身后的风光余韵。只为那时
招商局的总办便是顾肇廷,是雯青的至交,先本是台湾的臬台,因蒿目时艰,急流
勇退,威毅伯笃念故旧,派了这个清闲的差使。听见雯青灵柩南归,知照了当地官
厅,顾全了一时场面,也是惺惺惜惺惺,略尽友谊的意思。当下张夫人不愿在沪耽
搁,已先嘱家里雇好两只大船在苏州河候着,由轮船上将灵柩运到大船上,人也跟
了上去,招商局派了一只小火轮来拖带。那时彩云向张夫人要求另雇一只小船,附
拖在后,张夫人也马马虎虎地应允了。等到灵柩安顿妥贴,吊送亲友齐散,即便鼓
轮开行。刚刚走过青阳港,巳在二更以后,大家都沉沉地睡熟了,忽然后面船上人
声鼎沸起来,把张夫人惊醒,只听后面船上高明停轮,嚷着姨太太的小船没有了,
姨太太的小船不知到哪里去了。正是:
但愿有情成眷属,却看出岫便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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